田恕心里很不愿意放田大管家离开,无奈他连出声阻拦的勇气都没有。
宴客厅里虽有执壶侍儿、献艺伶人,还有几个擅长于逗趣取乐的陪客,田恕却高兴不起来。
他从眼角瞥见四周满面红光的男女正时不时窃窃私语,他不敢抬头,还必须忍受别人投来或探究、或轻蔑的目光。
他觉得自己的脸热辣辣的,胸口像压着一块巨石一样,连喘气都艰难。
脑后一阵凉风吹过,田恕突然想起他在浊泽度过的那个夜晚。
他眼前的轻纱幔帐变成一只巨大的飞鸟,盘旋着向他靠近,居高临下压迫着他胸腔里仅剩的空气。
“公子。”
有个圆脸侍女唤了他一声。
田恕猛地回过神来,气喘吁吁。他随手一抹,这才发现自己脸上全是冷汗。
想来,他又在下人面前出丑了。
“什么事?”他别了脸,不去看侍女脸上的神情。
“刘公子的人传话来,说刘公子宿醉未醒,无法前来赴宴。”侍女说完,抿着嘴看了田恕一眼。
田恕先是松了一口气。谁知就在不经意间,他斜眼瞥见侍女眼里的鄙薄。
原本,他只有些微气恼。可当他看到侍女急急垂下的脑袋,无名火气迅速压倒他心头惴惴不安的情绪。
他脸色一沉,一脚踹在侍女心口处。
从小到大,他遭了多少白眼,受了多少非难,他已经数不清了。
他的母亲对他毫不在乎,将他丢弃到俞舟堂,任他自生自灭。
那些养在百禽园的画眉和鹦鹉,田夫人闲暇时还会召它们来逗弄一番。
他怎么会没有自知之明?
他在田夫人心里,比家养的牲畜都不如。
但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是慕玉山庄堂堂正正的少庄主。从前瞧不起他的管事仆从,无论是甘愿还是不甘愿,全都得恭恭敬敬地称他为主子。
他的一句话,能让人一朝平步青云,也能让人从此一蹶不振。他何须害怕一个没眼色的卑贱侍女?
那侍女受了一脚,当即摔倒在地。
这番动静引起厅中众人的注意。他们纷纷停下交谈和耍闹,向二人看来。
侍女跪地求饶。
田恕却不打算放过她。
“贱婢,”他一脸厌恶,“谁准许你来通报刘芷的话?”
侍女心思转动,战战兢兢道:“奴婢有私心,请少庄主责罚。”
田恕向四周扫视一眼。
有人从座中起身,低头立着。其他人也跟随做出相同的举动。
“你到底安了什么心?”田恕质问。
侍女道:“刘公子没有把少庄主放在眼里,对少庄主呼来喝去,奴婢实在看不过去,这才失了分寸。”
田恕听了她的回答,懵怔了一下。
他没想到这贱婢嘴里能说出这样忠心的话。
也许,她是想借此免去罪责?
“刘芷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自然会对付他。你冒冒失失、冲撞主子,该受的惩罚,你一样都逃不了!”田恕恶狠狠地说。
哪料那侍女不住磕头,口中说道:“奴婢认罚。天大地大,少庄主和整个山庄的颜面最大。做奴婢的只盼少庄主重振山庄的威望,奴婢就算是万死也不敢推辞。”
田恕一鼓作气,召人带侍女下去领罚。
顺服的众人同样鼓舞了他。
他站起身来,面对着一席人,说:“对慕玉山庄不敬的人,我决不容忍。”
这句话,他说得语气坚决,声调铿锵。一身风采当真和田夫人有几分相似。
“对,决不容忍!”众人随声附和。
田恕悬着的心这才缓缓放下。他感受到群情激昂,而他自己正主宰着这一切。
“我们去找刘芷!找刘芷算账!”
“对!少庄主请他,他竟然叫少庄主白等这么久!”
有人提出田恕预料之外的建议,且很快得到不少人的支持。
众人簇拥着他,声声句句在为他打抱不平。
田恕虽然感到了一丝为难,但更多还是得意。
田大管家告诉过他:刘芷这人外强中干,若不是仗着韩都督这个姐夫,刘芷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窝囊废。
今日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田恕若是对刘芷的爽约无动于衷,将来谁还会听从他?
方才那侍女说得很对。慕玉山庄的颜面和他的颜面,早已密不可分。就算是田大管家在这里,也该支持他向刘芷讨回一个说法!
202 计划()
田大管家单独一人来到飞霞楼。春衫成色的问题似乎已经被他撂到一旁。
鬼三爷没有像平时那样睡晌午觉,而是坐在阁楼三层东边窗前的太师椅上看天上飘忽的云彩。
田大管家见此,更加肯定鬼三爷不是临时起意召他前来。
碧蓝的天空被雕花木窗的边框围成一个近似四方的形状,如此平淡无奇的景象竟然令鬼三爷看得入了神。
田大管家心中不解。他不敢打扰,又不得不出声。
“三爷……”他轻声问好。
鬼三爷却仍一言不发。
田大管家只得静静候着。
时间一长,他的双腿开始发胀。他不禁怀疑,背对着他、全身几乎都缩在宽大椅子里的鬼三爷是否由于精力不支而陷入了昏睡?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鬼三爷终于开口了。
“行了,你回去吧。”
田大管家愣了愣。
他顺服地应了一声是,返身下楼。随着心情的起起伏伏,他平缓的脚步变得急促起来。
他在一段垣墙后停下,喘息未定。
微风吹干了他额头的薄汗,他的脑子回归了清明。
鬼三爷并没有完全信任他。即使他们共同商议拟定了今日的计划,鬼三爷仍然在防备他反悔。
万幸的是,他没有轻举妄动。
吐出一口浊气后,田大管家抬头望着天空。
日头已渐渐西移。
……………………
王妧刚一回到慕玉山庄,便听说少庄主田恕出事了。
山庄中到处是少庄主跌落水池、差点送了性命的风传。
王妧觉得奇怪。田大管家对这位少庄主何等重视,怎么会让人掉进池子里?
更奇怪的是,俞十一不请自来,已在客院里等了她半天。
田夫人被视为黎焜杀死黄参事的帮凶,又有买凶杀人隐瞒罪行的嫌疑,如今被看押在县衙大牢候审。而作了伪证和诬告的俞舟堂诸人却只受了些微惩处就被轻轻放过。这种情形,不但田夫人没有预料到,王妧也十分困惑。
此时,王妧无暇和俞十一计较。她还有事要做。
“你来干什么?”王妧态度生硬。
俞十一神情惨淡,半张着嘴,犹豫再三。
抬眼看到王妧露出几分不耐烦,她不得已,硬着头皮开口。
“你……什么时候……回容州呀?”她右手扭着左手衣袖口,眼睛随意瞟向一侧的花坛。
“这和你有什么相干?”王妧不答反问。
俞十一急了。
“这不是没事了吗?我想,你要是回容州,我也跟了你去……大管家说了,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会处理好的。我们又不是仇人,处处作对有什么意思?”
王妧冷笑一声。
“俞十一,你也知道诬陷武仲是在跟我作对?你们俞舟堂暂时是没事了,可武仲还在韩都督手里。你嘴皮子一碰,就想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哼,如果武仲发生不测,我一定会算在你头上!”王妧最后说了重话,语气更是像寒霜一样冰冷。
俞十一受到这番吓唬,眼眶一红,泪水涟涟。
“可是,我们已经给你赔不是了。我们又赔礼又道歉,你还……你这样是得理不饶人!”她抽噎着哭诉。
王妧蹙起眉头。
对她来说,俞十一只是听从田夫人的命令行事,这无可厚非。但此事一出,两个人先前共患难的交情无形之中也消磨尽了。
“没错,我就是得理不饶人。田夫人现在被看押在县衙大牢,那个地方她原本是为我准备的。假如她的计划得逞,你好好想一想,你现在会在哪里,会在做什么。”
俞十一撇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赶走了不速之客,王妧便将这件事抛到脑后。
没过多久,六安出现了。
他注意到客院变得空寂不少:郑氏带来的人手大半不见了。
王妧正对着庭前一棵桂树出神。六安发出的脚步声惊动了她。
“蒲冰怎么样了?”王妧问。
六安听出她的心情似乎有些低落,便说:“有一个好消息。”
王妧眼里果然露出了些许神采。
六安笑了笑,说:“蒲冰和镇察司的林启见了一面,她打算去容州。”
“容州和离岛相比,简直是龙潭虎穴,蒲冰怎么会想到要去容州?镇察司又在打什么主意?”王妧的疑惑脱口而出。
六安不知道镇察司在打什么主意,不过,他觉得这件事更可能是蒲冰自己的选择。
“百绍至宝流落南沼的风声已经有些包不住了。离岛没有蒲冰施展的余地,她又怎么会困守在这里?”
片刻后,王妧做出一个决定。
“今天晚上,我们必须把武仲救出来。安州军督府和慕玉山庄之间会继续僵持着,直到……”王妧突然想到些什么,话锋一转,问了一个问题,“鬼三爷仍旧没有撤回追杀黎焜的条件吗?”
六安听后,认真想了想,才说:“没有。他对我的行动满不在乎。”
王妧有些泄气。
鬼三爷最大的目标是靖南王,至于其余的,她实在拿不准。
有时候,她觉得鬼三爷想亲手了结她的性命。有时候,她又觉得鬼三爷想要利用她,慢慢令燕国公府步入绝境。
每每想到鬼三爷和暗楼的勾结,她便会失去冷静。
无论是莫行川,还是张伯,都无法给予她启迪。而她却始终下定不了写信询问燕国公的决心。
她应该保留着一个无解的谜题,还是得到一个残酷的答案?
那些决绝的话,她能轻松对着郑氏说出来,却未必能做得到。
六安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王妧出声询问。
“鬼三爷没有动用他自身的力量,或是借助暗楼的势力追杀黎焜,这已经足够说明一些事。第一,黎焜死了,对靖南王来说是一件好事,鬼三爷就是想和靖南王作对。第二,他想知道你的选择。”
“可是,他怎么能够保证,你不会为了他提出来的条件而直接杀了黎焜?”
六安目光一垂。
这就是鬼三爷厉害的地方。
沉默了一会儿,六安轻声说道:“我若那么做,就会彻底变成鬼三爷手里的傀儡。”
所以,他用他的行动告诉鬼三爷:他是王妧的人。
203 上策()
西面连通小花园的拱门后突然传来一些动静。
原来是高侍卫。
他在门边停下,垂手低头,时不时瞟一眼庭院中说话的二人。
虽说武仲落入俞舟堂的圈套不是他高慧的错,且王妧也认同了武仲是自作自受,但他心里清楚,武仲犯起浑来,是半点道理都不讲的。
他必须做点事。
这时,他瞥见六安朝他招了招手。
他走近前,听到六安对王妧说了一句“现成的帮手”,他就知道自己来得正是时候。
王妧蹙眉不语。
“我们两个人正好,一个救人,一个望风。高侍卫一定也想尽快把武仲救出来。”六安微微一笑。近来,高侍卫暗中的动作倒是十分活跃。
高侍卫感激地看向六安,连连表示赞同。
王妧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同意了。
“你们要记住,救出武仲以后,马上撤退,不要和安州军督府的人纠缠。我会尽力拖延,不留给韩爽反应的时间。只要你们做得干净利落,韩爽就无法笃定是我动的手。”
“是。”高侍卫应道。
六安却一声不吭。
直到王妧看了他一眼,他才问:“你无法保证韩爽不会觉察到你的意图、不会做出对你不利的举动。这次行动可以推迟,等你见完韩爽以后……”
“不,”王妧拒绝道,“那样太迟了。”
六安并未被她说服。
王妧顿时着恼了。
她对上了六安的眼睛,谁知六安毫不避让。
眼前棱角尽显的六安让她感觉到一丝慌乱。她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高侍卫见情形不对,连忙劝说:“姑娘息怒。”
他朝六安挤挤眼,又微微摇头,示意对方不要违逆王妧的意愿。
王妧面上收敛了恼意,心头却难以平静。
“计划照旧。”她一甩手,撇下二人,回到屋子里。
六安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右手成拳打在左手掌心,意有不忿。
阻止了一场争执,高侍卫松了一口气。但他仍须安抚六安。
他颇为感慨:“六哥,你可别怪我多事。姑娘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去你的话?忠言逆耳嘛。”
如果六安跟随的也是一个狂妄固执、喜欢迁怒于人的主子,那么他也会明白这个道理。
他高慧能够从一众侍卫中脱颖而出,被赵玄选中后大喇喇地送到王妧身边做一个打眼的探子,除了幸运,或许还要归因于他懂得审时度势。
这是他的经验之谈。
“主子说什么,我们对着干,这是下策,傻子才会这么做。主子说什么,我们就做什么,这是中策,事情办好了是主子决断英明,事情出了岔子却是我们无能。”高侍卫娓娓道来,“这下策和中策,都不该选。我们要选的是上策。”
他凑到六安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高侍卫相信,自己的计策绝对能够保证今夜的行动万无一失。
“刘芷这两日窝在浮山脚下的一座小庄园里,足不出户,貌似被韩爽下了禁足令。韩爽的妻子对刘芷这个弟弟十分爱护,韩爽也是爱屋及乌。我们想办法让刘芷消失一段时间,若有个万一,也能叫韩爽投鼠忌器。”
“确实是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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