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夫人脸色有些不自然。她岂会承认那个下贱种子是她的儿子?
鬼三爷嗤笑一声:“把我交代的事办好了,我自然会满足你的心愿。我什么时候苛待过你呢?”
田夫人心生狂喜,转身时,一不小心打翻了田大管家捧来的热茶。
热茶烫红了田大管家的双手,田夫人却似没看见一般,低声呵斥道:“收拾干净,滚出去。”
她的好心情没有被这点小小的不愉快败坏,田夫人脸上依旧眉飞色舞。
鬼三爷突然开口了。
“把百绍旧国主的女儿身负至宝、流落南沼的消息放出去。”
田夫人收敛了笑容,向鬼三爷请示道:“要把蒲冰赶出离岛吗?”
鬼三爷似乎没想好这个问题,反问她一句:“你觉得呢?”
“我在她危难之时帮了她一把,还给了她一个容身之处,她却不知好歹,怨我没有敬她如上宾。我把这样的白眼狼留在身边,说不定哪天就会被她反咬一口。”田夫人说得十分直白,“我倒要看,再次过上朝不保夕的生活,她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鬼三爷听了这番话,便说:“找个时机,赶走她便是了。”
田夫人欣然听从。
她离开飞霞楼时,田大管家回报说,俞舟堂的管事求见。
田夫人有些不悦,她猜也猜得到俞舟堂的人想干什么。
她是俞舟堂的东家,她做的事,哪容一个小小的管事置喙?
“不见。”田夫人一边往山庄的议事厅走,一边直截拒绝了。
田大管家尽着将实情告知主子的本分,说:“管事说,那个孩子也被安州军督府的人看押了。”
田夫人陡然停下脚步。她当然知道田大管家说的那个孩子指的是谁。
然而,她很快便平息了心头的震动,一言不发,抬脚往厅堂去了。
田大管家望着她的背影,又回头望了望飞霞楼。他手上的烫伤说轻不轻,说重不重,他只是用冷水冲洗一番,便不再处理。
涂了膏药的手是不能做事的。更重要的是,他的主子很讨厌膏药的味道。
193 问路()
王妧等候半天,终于见到了田夫人。
议事厅中,端坐首位的田夫人眉间一点愁绪,仿佛是被珍珠抹额紧紧勒出来的。厅中还有十余个未撤走的茶杯,她却翘首门外,像特地在等王妧一样。
一见王妧,田夫人站起身,急步走上前来,嘴里说着:“好孩子,你可算来了!”
王妧彳亍着,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谁知,田夫人刚走几步又突然停下。她以手抚额,双目紧闭,似乎在忍耐什么。
田大管家在她身后,亦步亦趋。他见此情形,连忙伸出手扶住田夫人。
像是在向王妧解释,又像是在劝说田夫人,他说:“夫人旧疾发作,不宜过度劳神,还是让我来说吧。”
然而,田夫人并未同意。
“不碍事。”
她摆摆手,令田大管家退到一旁去。随后,田夫人让王妧坐下说话。
“我当你是自家晚辈,促膝谈心,怎么会劳心费神?”田夫人并不直接进入正题,她的担心好像在见到王妧的那一刻便烟消云散了。
她回忆起当年和江氏交往的情景,王妧也没有打断她。
“你的母亲虽然出身低微,她脾气性情却与我相投。有一次,我们一起去昌宁侯府赴宴,撞见一个乐伶毁坏了老侯爷留下的一架古琴。那乐伶自知无力抵偿,竟然自寻短见。好在你母亲出手阻止,并向昌宁侯开口求情,昌宁侯才宽恕了那乐伶。在你母亲眼中,人命远远重于金银物事。宴席上的人们听说了这件事,也都很敬服你的母亲。你可曾听她说起过这件事?”
王妧点了点头,那是她出生后不久发生的事。
田夫人感慨道:“你母亲真的很善良。你很像她。”
两人一同沉默了一会儿。王妧仿佛预感到田夫人要说什么,抢先开口了。
“事后,我父亲亲自送了另一架好琴到昌宁侯府,他教导我,敢作敢当。”
田夫人被抢白一场,胸口起伏不定。
片刻之后,她平复了心情,转入正题。
“田庆告诉我,黎焜妄图借助俞舟堂,逃出离岛。安州都督大人现已拿下俞舟堂货船主事人等,誓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田夫人揉着额角,缓缓说道,整个人显得有气无力。
这话不能说是错的,但整件事最重要的一点,田夫人却避而不谈。王妧如果不是事先想通了其中的关节,恐怕还要同情对方横遭不幸。
“这件事,是夫人安排的吗?”王妧语气平静。她这句话更像轻快的攀谈,而不像是在质问。
田夫人没有出声驳斥,更没有勃然大怒。她微笑着作出否定的回答。
这样从容不迫的大家风范,本就令人信服。
“俞舟堂出了这样的疏漏,我们慕玉山庄自然百喙难辞。”田夫人说着,紧紧盯上王妧的眼睛,“可是,都督大人竟然疑心慕玉山庄包庇真凶!天地可鉴,我真希望亲手拿了黎焜去见都督,好自证清白。”
田夫人言辞恳切,说到愤恨处甚至是将手抚着胸口,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
“在这离岛之上,哪一处逃得过夫人的眼睛?夫人决心要找一个人,难道还会找不到吗?”王妧按照她先前的推测,出言试探。
黎焜智谋过人,却在离岛杀人,身陷绝境。这一点很奇怪。
田夫人在离岛只手遮天,却任黎焜四处逃窜,但却又不让他逃出离岛。这一点更奇怪。
“你呀,把慕玉山庄想得太厉害了。”田夫人叹了一口气,说,“慕玉山庄大大小小的产业,谁都想来插一手,我护得住一头,护不住另一头。我也有我的难处。”
田夫人这番示弱,并不十分触动王妧。
王妧只觉得她的话太委婉,太像是借口。再加上田夫人试图利用她母亲江氏的良善,说服她担下不该由她承担的罪责。王妧岂会任由对方搪塞?
“这么说,夫人找得到黎焜,却不能把他交出来?”王妧换了一种直白的说法,揭开了田夫人言语之外的深意。
田夫人愣了愣,似乎没料到王妧如此鲁直。
她用笑容掩饰了她的惊讶,只道:“话不能这么说。”
王妧看到她躲躲闪闪的目光,心中了然。
话虽不能这么说,事实却是如此。
王妧起身,打算告辞。
离开前,她对田夫人提了一个问题:“夫人觉得,像黎焜这样足智多谋的人,会不会明白夫人你的难处?”
田夫人脸色沉下来,并不作答。
即便如此,她的答案已不言而喻。
王妧又说:“岛上人人都知道黎焜这个逃犯。黎焜迟早会落到都督大人手里,到时候,我相信都督大人也会明白夫人你的难处。”
这个难处不是田夫人方才所说的冠冕堂皇的借口。
王妧是在田夫人懵然无知的前提下,和对方打了一个赌。赌鬼三爷就是黎焜的帮凶,赌田夫人和鬼三爷关系密切,赌靖南王不会轻饶了鬼三爷。
田夫人听了,骇得浑身发抖,试了几次也站不起来。
王妧到底知道多少?
田大管家连忙过来搀扶一把,田夫人这才站稳了。
“好你个……”田夫人失去了平素从容的仪态,一手指着王妧离开的背影,面目狰狞,差一点破口大骂起来。
田大管家手上被烫伤的地方遭到牵动。阵阵刺痛从手上传到头上,他极力忍耐,才没有痛呼出声。
王妧却丝毫不在意她的话在田夫人心里掀起怎样的风波,扬长而去。
田夫人咬紧牙关,甩掉田大管家的手,扯下头上的珍珠抹额,眼里渐渐凝聚出一片冰冷的杀意。
“先引王妧去找黎焜,”田夫人在盛怒之下仍然记得鬼三爷的命令,她冷冷吩咐道,“再找机会,将黎焜灭口。”
田大管家应了一声是,声音有些颤抖。随后,他像是要掩饰自己的异样,故意问了一句:“那么,王妧呢?”
田夫人想起江氏和那个厚颜无耻的乐伶,心中作呕。
“她也得死,不过,不必由我们动手。”
田大管家闭着双眼。没有人知道他是在忍耐疼痛,还是在忍耐别的什么。
194 仙人屿()
浦屿渔人,星火点点。
夜色之下,漆黑的潮水吞噬了岛岸边的嶙峋怪石,也阻断了仙人屿和离岛的连接。
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头驾着一条小船,载着他的女儿和一具异乡人的尸首往仙人屿驶去。
风灯照夜,将老头的身影映得十分高大。
远处,深色的、连绵的山体就像一个卧于水面安眠的仙人。离岛人将这片仙人安眠的地方命名为仙人屿,理所当然地,他们认为人死后也应当安眠于此地。
仙人屿上设有三户置守,干的是守墓人的活计。除了这三户人家,仙人屿上再无活人。
老头和他的女儿便是这三户置守之一。
水葬的旧俗是在夜间进行的。眼下这一夜时间,他们父女二人要做很多事,包括将尸首包上油布,漆好桐油,绑上坠石,最后沉入东面的千石林。
异乡人的老东家给了老头一笔钱,说这异乡人无亲无故,连自己的出身来历都说不清楚,能有一处葬身的归宿已是一件幸事,所以,老头才接了这活儿。
小船快驶到仙人屿时,水面上不知怎的升起一片迷茫的雾气。
老头看到一团黑影在雾气中穿过,只是他有些眼花,看不清那团黑影到底是什么。
他的女儿正坐着打盹儿,被他一指点在额头上,惊醒过来。
“瞧瞧,那是什么?”
女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但却什么也没看到。
她双手交叠抱在胸前,缩着身子御寒,嘴里埋怨道:“爹,是你看错了。”
老头皱着眉,不甘心又望了几眼,才收回心神。
小船终于抵达仙人屿。
父女二人合力用一辆板车将尸首运到屿上的停灵庄。
山路很少人走,也并不好走。板车在碎石和土块之间颠簸。
树影婆娑。
一群夜间行动的蝙蝠从二人头顶飞过。
有只野猫从路旁的树丛里蹿到车前,冲他们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板车猛然停住。
老头又看到了树林里有黑影掠过。
“看!”他急急喝了一声。
可惜,他的女儿仍然什么也没看到。
老头和死尸打交道的时日不短了,胆量也不小。
但今日有些不一样。
异乡人不是自然老死的,尸首也不见一处伤口,一分病态。
老头平生第一次遇到这样古怪而又没有道理解释的事,心里便存了疑惑,而疑惑又变生怖惧。
女儿不能理解他的心事,只觉得老头越活越胆小,一点用都没有。
她骂骂咧咧,将手中的灯笼推给她的父亲。
板车再次启动。这一次,是由女儿出力推动了。
山路突然变得平坦起来。
再往前,就是他们熟悉的停灵庄。
一阵海风吹在老头身上,激得他打了一个哆嗦。随即,他又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转过身,用灯笼一照。
又一只野猫!
“鬼!”
女人的惊叫落入老头耳中。
那是他女儿的声音。
他丢了灯笼,撒腿往声音的源头跑去。
停灵庄前,女儿跌坐在板车旁边。她的手颤颤指向空荡荡的板车。
不消言语解释,老头已明白女儿如此惊恐的缘由。
异乡人的尸首消失了。
一个死人,凭空消失?
他大口喘着粗气,上前拉起女儿便要逃开。
异乡人消失的尸首让他想起一个传说:东夷海上,有海寇化身恶鬼,夺走死人的躯壳,重生为人。
恶鬼重生,是要吃人的!
他有一种直觉,危险已经来临。
“诈……诈尸了……”女儿失魂落魄,喃喃自语。
老头连忙捂住她的嘴,一边比划着噤声的动作。他恨不得多生两条腿,好跑得更快一些。
可惜,黑影已经追上他的脚步。
一道刀光闪过,老头的颈脖子间涌出鲜血,人也应声倒地。
他的女儿见此情形,当场吓昏过去。
停灵庄中,有个人影步履蹒跚,像个刚学步的孩子一样,扶着院墙往光亮的厅堂挪动。
一众目如点漆、浑身透着湿气的男女簇拥着一个身长六尺、留着络腮胡子的青年,一同静静等着那个行动缓慢的人影来到他们面前。
“詹小山,”来者声音虚弱,却带着十分欣喜,“你来得可真及时。”
原本神情冷漠的络腮胡子被对方一声连名带姓的称呼击中心房,他闭上眼极力忍耐,最终忍不住滚下两行热泪。
“黎先生。”詹小山抱拳向黎焜一拜。
他手下众人也纷纷效仿。
“你,”黎焜看了看泪流满面的詹小山,又看向众人,“你们,都受苦了。”
詹小山低下头,拭了泪。他不能,也不想否定这句话,索性什么也不说。
黎焜暗自叹气。
“一切都是天意,不过,天意也会有转圜。”
二人的说话声渐渐低了。
直到有人来报,王妧已登上仙人屿,黎焜才停下话头,对詹小山说:“她就是你们恢复身份的关键。当年王爷逐你出海,安州水军人心涣散,如今变成安州军督府之弊,原因你我都很清楚。我有信心说服她不要阻拦我去见王爷,但是,其他人却是冲着我的人头来的,我需要你的帮助。”
詹小山点头道:“定护先生周全。”
话一说完,他便带着手下自去布置。
黎焜留在停灵庄。他衣裳单薄,还饿得有气无力,只能凭一股意志忍耐着夜间的寒凉。
就在他冷得牙齿打架的时候,王妧终于出现了。
果不其然,她开口第一句质问便是关于庄外惨死的老头。
黎焜却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王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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