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王妧也没有料到田大管家只打算捆他一夜,隔天便要将他送去县衙。是慕玉山庄办事神速,只用一夜时间就能抓住杀人凶手?还是王妧得来的消息不够准确,导致她做出错误的判断?
六安暂时将疑惑压在心底。
门外两个护院不成问题,他懊恼的是没有向王妧打听清楚山庄各处的院落分布。
偌大的慕玉山庄,他能用一夜时间查探清楚吗?
不,眼下距离天亮只有四个时辰不到的时间。
一夜听起来很漫长,四个时辰却很短暂。
事不宜迟。
六安用匕首割断了身上的绳索,迅速脱下外衣。他抓着领口用力一甩,显露出里层的黑色布料。
换上一身夜行黑衣,反衬得他双目如墨色一般深沉。
门外的护院似乎听到响动,打开门进来查看。
六安隐身门后,先是一掌劈在抢先进入屋中的那名护院后颈处。对方站立不住,跌倒在地。
紧随而入的另一名护院挥起手中的木棍,当着六安的面门打下。
谁知,木棍被六安接下。他反手一扭一拉,手肘迎着那护院腹部,重重一击。
两名护院皆昏昏沉沉,倒地不起。
六安不慌不忙,除掉二人的外裳,将其分别罩住二人的眼睛,还把外裳的两只袖子揉成一团,塞入二人口中。随后,他捡起原本绑着他的绳索,将二人的手脚捆得伸缩不得。
做完这些事,他拍了拍手,反锁了屋门,扬长而去。
到了这时,六安心里已经有了初步的计较。
慕玉山庄从浮山山腰处始,依山而建。随着山势增高,人在庄院楼阁上的视野也会越来越开阔。他可以一路登上高处,看一看慕玉山庄到底有几处重要院落。说不定,他要找的地方就在其中。
当然,他要避开巡视的护院、走动的仆从,还有主道上明亮如白昼的灯火。
一番行动下来,他不由得想到一件事:慕玉山庄到底是因为岛上发生了凶案才加强了守备,还是寻常时候便如此戒备森严?
杀死黄参事的凶手没有选择在山庄中动手或许能够说明一些问题。
六安攀上一处阁楼屋顶,极目远眺,夜幕仿佛没有尽头。他又回头往山顶的方向望去。
重重楼宇,檐牙铁马,以压顶之势向他欺来。
仓促之间,他几乎心神不守。
他拱着身子,半伏在屋顶。冷汗顺着他的发际浸入衣领。
夜风袭人,卷起他的衣角,也送来一阵松木的香气。
这令他放松下来。
骤然间,他瞥见高墙向下坍塌,巨大的石块纷纷砸落,而他已经来不及躲避。
六安心跳倏然加快,神智也在这时回归。
不对!
他鼻腔中的松木香并不是来自屋宇的梁柱。
这是暗楼的楼阵,和红姬曾经用来对付他的花魂阵同出一源的楼阵。
石块砸在他身上,他顿时头昏脑涨,几乎摔倒。
他捂住耳朵,震耳的隆隆声并未减弱,这便是他入阵的证明。
慕玉山庄怎么会有暗楼的人?那人为何要对付他?
六安毫无头绪。
含有毒性的松木香持续麻痹他的身体。他的嘴角渗出一丝血迹,脸色变得一阵青一阵白。
此时,他除了集中精神破开楼阵,已经没有别的办法。
他屏住呼吸,手上微微颤抖,从裤腿的暗缝中抽出匕首,利落化开自己的掌心。
这是对他轻敌的惩罚,也是他自救的方法。
他将手放在脚下屋顶的瓦片上,暗红的血顺着高低重叠的瓦片汇聚成流。他像是支撑不住一般,倾倒在屋顶上。
风越来越急,卷走了松木香。
他的衣角飞舞起来。
风声猎猎。衣摆如同旗帜飞扬。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东南西北,四个角,四个人,四只楼阵之眼。
他被四人困在楼阵中,身上除了一把小小的匕首,还有六枚柳叶刀。
石块还在继续砸落。他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
四枚柳叶刀流星般从他手上飞离。
可惜,他只打中了四人中的其中一个。先前的松木香令他失去了准头。
他彻底变成一只待宰的羔羊。
风渐渐弱了。他的呼吸也弱了。
有个人来到他身边,伸出一只脚踩在他的脸上。
“死了?”那人扭头对同伴说。
话音未落,异变突起。
一只握着匕首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蹿至那人咽喉处,一眨眼撕开了一道血口。
两道惊呼声碎裂成血流涌出的咕噜声。
六安手里已经什么也不剩了。
血污溅到他的脸上,他想把它们擦掉,却抬不起手臂。很快,他连睁着眼睛的力气也没有了。
他听到远处有人在走动、有人在小声说话,有夜啼鸟的鸣叫,还有时断时续的琵琶曲。
他活下来了,可是他也失败了。
天亮以后,他会被人发现。王妧看到他这副模样恐怕会伤心。
对了,他在慕玉山庄杀了人,容全救不了他,王妧也救不了他,但是他必须找到机会警告王妧,慕玉山庄有暗楼的人。田夫人可能已经被暗楼的人收买。王妧不必为了他再管百绍至宝的事,但却要小心提防田夫人。
他在屋顶不知躺了多久,身上越来越冷。也许他撑不到天亮,就死在这里了。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有两道人影出现在相隔不远的另一幢楼宇的屋顶上。
那里是六安无论如何也够不到的位置。
“还不错。”清瘦男子对着一旁的老仆说,“别让他死了,我要见他。”
老仆阿福应了一声是。
鬼三爷的心情显得很愉快。他又说:“我们到底是客人,那些脏污就别让田夫人看见了,省得她多嘴。”
阿福欣然照办。
187 条件()
六安被满天霞光唤醒了。
他起身走出里间,穿过一个小厅,来到楼外的廊道上。
朝阳初升,碧水沙鸥,蒲帆十幅,他尽收眼底,只觉得心旷神怡。
已有人替他处理了掌心的伤口,还用了上好的金疮药。
回想昨夜的经历,他心里有了一个猜测。
一阵脚步声从回廊左侧传来。
六安心中警觉,这才发现他的匕首早已被人收走。随即他又想到,将他带到这里的人如果要他死,又何必大费周章?
果然,来的只是送饭食的侍从。
他回到小厅里用了饭食,又在侍从的服侍下更换了洁净的衣物,终于等来了要见他的人。
乐伶星罗抱着她的琵琶从门外进来。
两人对各自的身份心知肚明,彼此半句客套话都没有。
“你来这里干什么?”星罗冷冷问道。
六安奇了。既然对方不知道他来慕玉山庄的目的,为何要对他下杀手?
“你有什么资格管到我头上来?”他在心中暗暗估量,能用几步夺了星罗的琵琶。
星罗冷哼一声。
她仍将琵琶抱在身前,锲而不舍地追问:“从你和王妧在渔场接头的时候,我就已经盯上你了。你既已叛出暗楼,为何还要回来?”
六安看她言不由衷的样子,故意叹气说:“换作是你,你能真的脱离暗楼吗?”
星罗眼眸里的光黯淡了。
“红姬不会轻易放过你,她会百般折磨你,直到她出了气为止。是她让你仍旧潜伏在王妧身边的,是不是?”
有一瞬间,六安相信星罗流露出来的是真正的悲伤,可她最后的发问还是暴露了她的目的。
“你想知道我到底在替谁做事?”六安寻了一张椅子,大大咧咧坐下。
星罗弹琵琶的手段比她问话的手段高明多了。至少,她无法套出他的话。
星罗受到挫败,心有不甘,最后几乎是自暴自弃了:“对!你有机会堂堂正正做一个人,为什么要选择两面三刀、虚与委蛇?”
她自幼被白先生收养,勤学苦练,终于学成一手出神入化的好琵琶。可是,她的磨砺才刚刚开始。
她只会弹琵琶,不会骗人,也不会杀人。她的第一次任务失败了,白先生握着她的手指告诉她,如果她的手不能杀人,就没有留着的必要,以后,她失败一次,就要被折断一根手指,直到她失去全部十根指头。
她很幸运。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失败过。
“你也不是很可怜。”六安说,“白先生对你委以重任,命你潜入陶然庄寻找靖南王手里的一个要犯,你已经找到了,对吧?”
六安还不知道王妧已经遇见了那个人。他只是拿话来诈星罗。
星罗还没有从悲抑中回过神来。她愣在当场,脸上的神情几乎是在告诉六安:他说对了。
抚掌声从门外传进来。
“你从一开始就不相信,昨天晚上的事是她主使的。”鬼三爷大笑着,说出了他的结论。
六安也才第一次见到这个行事藏头露尾的男子。
他站直了身体,说:“暗楼的楼阵不是谁都能学到的,如果是白先生出来见我,或许我还会信他三分。”
鬼三爷也听懂了他的意思,他指了指星罗说:“她很快就是九阁之一的长老了。”
红叶死了,长老之位便空出了一个。六安心头吃惊不小:星罗资质不高,能坐上长老之位必定是得了白先生的助力。红叶和白先生之争,随着红叶之死,倒变成了一个笑话。
“你应该在想我和暗楼是什么关系。”鬼三爷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威势,对星罗摆了摆手。
星罗不敢多听多看,慌忙退下。
六安不置可否。他确实想知道,但也不是非要知道。能对着白先生的手下颐指气使,这人还能是谁?
“靖南王府的要犯就是你了。”
“没错。”
“你想对付靖南王?”六安又问。
鬼三爷呵呵一笑,说出来的话却牛头不对马嘴:“你这个人,好像很不怕死,其实不然。”
六安昨夜神志不清,还说了一些梦话。鬼三爷对自己心里的疑问已有五分把握,只是仍想当面验证一番。
“果敢的心,聪明的脑子,矫健的身手,俊秀的相貌,老天岂能让好处都叫你占全了?当你开始懂得珍惜这一切,你的厄运也就降临了。”鬼三爷皮笑肉不笑,盯着六安的眼睛,“你倒戈过一次,谁还敢不计前嫌地信任你?红姬和王妧,都在走一步看一步,利用着你,就等你露出一丁点重蹈覆辙的苗头,她们就会毫不犹豫地铲除你。”
六安神情凝重。他看着鬼三爷越过他、走向首位坐了,这才转过身,沉声说道:“你说我怕死,或许是对的。但我不怕冒险。她们两人,只要有一个信了我,哪怕只有一分相信,我都能凭我的本事活下去。你留着我的性命,不就是看中了我这一点吗?”
他始终看不透、猜不到对方的目的,唯有抛出一些诱饵。
鬼三爷目光中流露出赞赏,语调松快,说:“我要你去杀一个人。将来,无论她们两个人谁先动手杀你,我都会保你一次。”
六安完全没想到对方会提出这样的条件。他根本无法从这个条件中窥测到什么,更别说抓住对方行事的动机了。
“你还在犹豫什么?莫非,你觉得我做不到?”鬼三爷问。
事实上,当六安看到鬼三爷对星罗眄视指使的姿态,他便对对方的实力有了初步的估量。他所犹豫的,是鬼三爷要他杀人。
“那个人只有我能杀?”六安还想从中问出些端倪来。
鬼三爷点点头。
到了这时,六安已经没有了拒绝的余地。他豁出去,问:“杀谁?”
“黎焜。”鬼三爷笑着回答他,“我不管你什么时候效忠于什么人,也不管你会不会把你我的交易泄露给谁,我只要一个结果。一个月之内,你杀了黎焜,我就会履行我的承诺。”
六安心头闪过万千思绪,随即抓住了其中一缕。他将鬼三爷的容貌细细记下,口中道:“敢问尊驾大名?”
188 扶伤()
田大管家特地来向郑氏和王妧说明,县衙已经追查到凶犯的下落,码头在今日之内便能开通。
但是,现在码头那边一片乱哄哄,田大管家建议客人们多留一日。田夫人也命仆从打扫了西梅花林,供客人们赏玩。
郑氏已有去意,谁知王妧却听从了田大管家的话,决定等到明日再离开。
等田大管家告退后,郑氏便对王妧说:“田夫人殷勤留客,我总觉得有些奇怪。”
王妧也不瞒着她。
“离岛原是荒凉偏僻之地,如今物阜民丰,一派欣欣向荣,这其中很大一部分是田氏的功劳。当年,田氏将女儿许给工部侍郎陆允的独子,第二年,陆允外调到了南沼安州,随后不久便死在任上。在这种情形下,田氏仍将女儿送嫁到南沼。一晃十多年过去,陆允的儿子死了,陆家也几乎没有什么人丁剩下。田夫人顶着田氏的名号行事,在南沼落地生根,她最担心的应该是十年基业毁于一旦。”
郑氏经过王妧的解释,大约明白了田夫人的心迹。
王妧继续说:“所以,她才会收买刘芷和吴戴,还有被杀的黄参事,她想知道南沼的风吹草动。我想,对于黄参事的死,田夫人应该十分震恐。今天有人混入离岛杀人,明天就可能有人混入慕玉山庄杀人。她追查凶手,其实也是在查我们这些客人有没有行凶的可能。”
“所以,你才决定多留一日,好洗清嫌疑?”郑氏问。
王妧笑了笑。
“我不怕田夫人的怀疑。”
她想知道田夫人追查到的真凶是不是黎焜。如果是的话,黎焜的后援又是什么人?
王妧停顿了一会儿,才说:“黄参事身居要职,他死在离岛,安州军督府不会坐视不理,我要看看,田夫人到底如何处理这个麻烦。”
郑氏暗自叹了一口气。她想起了远在京城的女儿们,并在心中祈祷那些风霜刀剑不要落在她的女儿们身上。
依照王妧的安排,郑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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