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引着王妧走的并不是回张宅的路。
王妧注意到时,首先停下脚步,嘴上戏谑:“你气昏头了?不是说张宅来了客人要见我?”
武仲却示意她边走边说。
“送口信的是张伯家里的下人,我看他脸生,不像是个老实人。”
“别杯弓蛇影了。”王妧失笑道,“就算真的有仇家来杀我,也不会在城里动手。你还是放宽心,等我想个好法子,回南沼的时候再引蛇出洞。”
她的话暂且起不到她想要的作用,反而惹得武仲愁云满面。
“随你怎么笑话,”他背对着王妧往前走,“反正我在莫行川面前撂下话了,要把你安全带回容州。你要是被谁伤了分毫,我还怎么在他面前抬头做人?”
王妧无奈地摇摇头。武仲的急躁好动,和莫行川的沉着稳重截然相反,两个人凑到一起,就像水遇到了火。
她去慕玉山庄拜访田夫人,想得到田夫人的帮助,从石璧手里救出小姑娘俞十一。本该合力一心的双方,因为武仲和山庄大管家的口角之争,最后不欢而散。
随后,武仲仗着武力,将大管家狠狠教训了一顿。莫行川无法使武仲低头,只能向大管家做出姿态:武仲因事外出,而他愿以身相替,代武仲受过。
王妧听得出来,武仲所说的并不全是负气的话。莫行川帮了他这一次,他认了。如果他是那种好坏不分的糊涂虫,张伯也容不了他。
二人回到张宅,一路无事。
王妧好奇的不是谁找到了小白猫,而是小白猫找上了谁。
那人能认出小白猫,还能把它送到柳叶街来,王妧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一个可能的人选。
小白猫跑出大门来迎接她,这让她放心了两分。
厅堂中除了张伯,还有一人翘首以待。
“王姑娘,没想到你我会在滁州相见。”
客人声调平静,神态间毫无喜悦之色,这让他显得言不由衷。
“黎佐事,别来无恙。”王妧的口气也变得冷漠起来。
第158章 选择()
将前厅留给王妧和她的客人,张伯独自来到书房。
主人惯用的物件都被整理成包裹,即将送往容州。可以预料,在今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间书房都不会有人踏足。
张伯是个念旧的人。墙角的箱箧收着一些清洁干净的旧物,有他青年时用过的佩刀,也有他壮年时用过的几块砚台,还有他来到滁州后一直在用的花锄和铜剪。
现在那把铜剪正被一个中年男子拿在手中把玩,刮花的刃口在他的拇指指头肚儿划开一道浅浅的口子,但未曾伤及血脉。
他长着一张端整而缺乏特色的脸,眉形如峰而色淡,鼻子修长却不高挺,嘴唇的轮廓也并不鲜明。
可当他抬起头望向张伯时,那双深沉的眼睛还是显露出一些与众不同的地方。
“你已经猜到我要找的人是谁了?”平平淡淡的语调,很难让人对他产生戒备。
张伯若无其事地挑了一张圈椅坐下。他知道自己无法用三言两语打发掉对方。
“踏入我张家的门,就是我张家的客人。我不管你要找的人是谁,总之,你不能对我的客人动手。”张伯先是表明了态度。
老虞说,他受人所托,准备在滁州清理一个背主的鼠辈,但那叛徒和燕国公府有些干连。
张伯本想卖对方一个面子,作壁上观。可到底人算不如天算,老虞要找的人捡到了游荡在外的小白猫,还顺藤摸瓜,提前一步出现在王妧面前。
事到临头,他总不至于去怪罪一只猫。他该做的,是摸清事情的底细,再看王妧的决定。
“现在你也不必瞒着我了,不如和我说说,黎焜怎么背叛了靖南王。”
老虞走到张伯身边,直接拒绝了这个提议:“你知道我的规矩。不该我说的话,我是不会说的。”
“好,我不为难你。”张伯应得也痛快,顿了顿又说,“黎焜找到我家大小姐,无非就是想找一个护身符。他在靖南王身边做了多年谋士,才智自然不凡。这样的老狐狸对付一个初出茅庐的小雏鸟,真让我有些不放心。”
老虞仿佛受到了触动。
“我可以和她谈一个交易,她不会吃一点亏。”老虞像往常那样低着头,做出他的让步。
张伯笑了笑:“不,你只能跟我谈。”
…………………………
王妧还记得和黎焜的初次交谈。
那时黎焜带她绕路经过王府的花园,看似无意地说了一番伤春悲秋的话。她隐约觉得,那不仅仅是黎焜暮年将至的牢骚。
眼下,黎焜的精神有些差,但他的谈兴依然很好。
他捧着热茶,氤氲的热气扑到他眉心的那道竖纹上,这令他的面容变得柔和不少。
“这只猫真的很有灵性,本来我都认不出它,是它帮了我一个大忙。”
小白猫躺在他手边的茶几上,乖巧得不像一只猫。
黎焜看着它,继续说道:“当年我刚到南沼,阴差阳错地,也收留了一只白猫。说是白猫,它的头顶上却长着一小撮黑毛,很好认,也很好看。有一天晚上,我们遇到了乱军突袭,人仰马翻,小猫也受到惊吓。混乱之中,我无法顾及它,只能看着它慌不择路地逃出我的营帐。自那以后,我就认为猫是一种不会认路的动物,不像马,也不像狗。它一旦走了,就不会再回头,哪怕外头风雨交加,哪怕它从此食不果腹。”
黎焜有些感伤,望着茶杯出神。
“你试着找过它吗?”王妧打断了他的遐思。
黎焜愣了愣,随后低下头,做出了否定的回答。
“那时候,我认为缘分天定。既然老天让它遇到我,又让它离开我,一定是因为我们缘浅,实在不必强求,失了风度。现在想想真是可笑。我做过短工,做过更夫,甚至曾经沦落到以乞讨为生,只因为读了几本书,得到王爷的青眼,就觉得非保持风度不可……”
他用他惯有的平稳的语调说到一半,竟突兀地住了口。
王妧注意到,他捧着茶杯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他喝了一口茶,强笑道:“人呐,总不能和一只猫相比。人能够找到该走的路,吃尽该吃的苦,最后死在该有的归宿里。”
这下子,轮到王妧的心情变得激荡起来了。她的呼吸比寻常急促。
“离开南沼是你该走的路吗?”她问。
黎焜望着她灵慧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他一身的朝气消耗在年复一年的处理靖南王府的事务中,他入夜后的每一个梦都充满了惨叫、鲜血和尸体,花木枯萎凋零,人命贱如草芥。
他的内心不是没有过挣扎。但若他一走了之,任由毕生的心血毁于一旦,以求得自身苟延残喘,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离开南沼是王爷的命令,”黎焜开口缓慢而又谨慎,“但我不得不违抗这个命令,回到王爷身边。因为他现在正需要我。王爷会将我的行为视作背叛,我这一去,下场只有一个。”
王妧惊得几乎坐不住。她按着扶手,倾身向前。随即,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她坐直了身子,神态凝重。
“你要找的人为什么是我?”
她的疑惑很多,但这是唯一一个和她有关联的问题。
“因为你会相信我。相信我回到南沼不是出于私心,不是对王爷的背叛,而是我做出来的一个正确的选择。”黎焜想起她说的花木逢春、吐出新芽的话,不免露出一个微笑,“还因为我相信你,你一定会答应我的请求,帮我回到南沼。”
王妧觉得黎焜一定是疯了。
她为什么要帮他回南沼赴死?
“路就那里,你愿意走就去走,何须我帮?”她说。
“王爷不用等到我出现在他面前才做出论断,我回南沼的念头产生之时,他已经有了处决。”黎焜平静得像是在讨论一只蝼蚁的生死,“要杀我的人现在就在滁州,只要踏出南城门一步,我就会命丧当场。”
他顿了顿,又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随后一口气将他该说的话全部完。
“王爷的病体并未痊愈,而且这么多年来,王爷大权在握,早已不把任何威胁放在眼里。这一场阴谋,从段绮失踪,陈舞叛逆,丁美崭露头角,到王爷中毒,利用端王调离赤猊军、离间王爷和我,每一步走得又稳又准。你觉得,有这种心胸的人,谋算的又是什么呢?”
第159章 陷阱()
“你一定是疯了,才会来蹚这浑水。”武仲对着自己冰冷的双手呵气。
滁州城外的这家旅舍,离南城门恰好有一日的路程。南下的旅客多数会在这里留宿一夜,以消除旅途的风霜。
躲在阁楼等了半夜的武仲显然有些不耐烦了,他向来不擅长做这种需要耐性的事。
为了避人耳目,阁楼上没有点灯,只留一个熄了一半的炭盆。夜风从天窗灌进来,冷飕飕的,绝对谈不上舒适。
坐在炭盆旁闭目养神的王妧一身黑衣,同样也是劲装打扮。她眼皮都不抬,回了一句“没错”,就闭口不言了。
“哼,你还小,不知道什么叫江湖险恶。凭黎焜三言两语,你就信了他?来杀他的,也许会是一伙臭名昭着的暴徒,那种人从不单打独斗,你一个人敌得过他们吗?”他压低了声音,避免吵醒楼下熟睡的人。
王妧终于睁开双眼。
她的情绪远比武仲平静。
“他很了解靖南王。他说杀手独来独往、身手并不高明,这话不是他胡诌来的。他虽然文弱,但头脑清醒,身份又特殊,靖南王不会大张旗鼓地杀人灭口,除非靖南王嫌自己的麻烦还不够多。一个下三流的杀手无声无息地杀掉一个过路的旅人,才是靖南王的计划。所以,你就别再瞎猜了。”
武仲看王妧说得笃定,他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
他只能说:“那你也不必亲自来,我一个人应付得了。”
王妧想起今天清早出门之前,武仲数次强调他和莫行川的约定,好像不带上他就是要害他失信于人。她终究没有直说武仲缺乏耐心,让他来此守株待兔,最后只会变成打草惊蛇。
她说了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你说我疯了,其实一开始,我也以为黎焜疯了。他原本可以选一条对他自己更好的路。看着靖南王受挫,甚至,看着靖南王……总之,他可以等,等到某个需要他的时机,再挺身而出。这才是符合他谋士身份的选择。”王妧不看武仲,也知道对方在听,“但是我看错了。黎焜不是重利之人,这一点,恐怕靖南王也没有完全看清楚。替他除掉一个障碍,也算是我的赔礼吧。”
武仲听得唏嘘起来。
“回得去也是一死啊。到了南沼,还不是靖南王说了算。”
王妧却摇了摇头:“他是靖南王麾下第一人。南沼虽说是在靖南王治下,但是靖南王不一定比黎焜更熟悉那片土地。只要黎焜身在南沼,他一定有办法在靖南王处死他之前做到他想做的事。”
武仲撇嘴说:“那也不值得。”
王妧见他仍是不通,本想住口,却想到武仲不辞辛苦护送她来滁州,现在又陪她在这里吹风受冻。
她酝酿了一会儿,才说:“如果有一天,我怀疑你会做出不利于我的事,把你赶走,你会怎么样?”
“什么?”武仲的质疑声饱含怒意。
恰好有一阵大风吹开了临着乡道的木窗。
哐啷一声响,两人都被吓了一跳。
王妧连忙示意武仲噤声。
二人面面相觑。直到四下里重新变得安静,王妧才悄声补充说:“你生气是因为我做了错误的判断,也许这个错误会害死我们身边所有人,到那时,你会不会违抗我?”
武仲脸色一肃。他总算明白了王妧的意思。
王妧松了口气。
“对黎焜来说,值得他冒死回到靖南王身边的理由,也在靖南王身上。靖南王值得他降心相从,并不仅仅因为靖南王对他有知遇之恩,更是因为他们拥有相同的志向。为了靖南王一个人或许不值得,但如果是为了南沼的安定,那就没有什么不值得。”
这时候的武仲还不知道,王妧的这番话会对他产生什么影响。他只知道,他不能再用往日的眼光看待他效命的这个人了。
“我看你还是有些聪明的。不过,你为什么不把这事告诉张伯?”武仲有一说一。
张伯?
总将她看作小孩子的张伯,总认为她做的事都是胡闹的张伯。
王妧蹙着眉头。
“你是不是忘了,燕国公府的仇家是谁,他还瞒着我们,凭什么我们事事都要告诉他?”王妧的不满溢于言表,她站起身,“你以为我不说他就不知道吗?他肯定准备好了一百个理由来说服我,我为什么要送上门去听他啰嗦?”
武仲没想到,自己一句话激起王妧这么大的不平。他只好不再多言,取了炭夹去添炭。
王妧却觉得炭盆太燥,往那被风吹开的窗户走去,想要透一透气。
面南的窗外,风并不大。
夜色中潜藏的异样转瞬间激起她的防备之心,与此同时,一股蛮力将她推倒在地。
耳中听到一声钝响,她很快反应过来。
转过头,王妧看到仆倒在一侧的武仲和立在三步之外的一枝羽箭,箭镞没入阁楼的木质地板,杆身的震动微弱得几乎无法分辨。奇怪的是,箭上竟然绑着一截布条。
射箭之人,手法利落,但这枝箭却不是冲着她来的。
王妧定下心,手脚并用往前挪动几步。她解下缠绕在箭上的那截绢布后,展开一看,只见其上草草写着四个字。
借命十日。
她默念一遍,又将它递给武仲:“你看,这很像是张伯的笔迹。”说完,她已陷入沉思。
阁楼下突然传来响动。
“王姑娘?”
原来是黎焜被吵醒了。他倒是心宽。
武仲瞥了布条一眼,却什么也没看出来。
他始终没有放松警惕,返身关了木窗,将出神的王妧领到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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