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御史本来身子冻僵了,连动一根手指头都难,一听他这话,立即燃了,一个个眼露凶光,特么的,你再提丰乐楼,我们跟你拼了。
俞士悦一声长叹,道:“宋大人客气了。”转过身,眼睛缓缓从一众下属脸上扫过,很多人身着官袍,连披风都没有,更不要说大氅了,不是不想披在身上,是生活拮据,买不起。
御史之所以为清流,一是风骨,不管皇亲国戚还是内阁大学士,只要看不顺眼就弹劾,以不畏强权著称;二就是没油水,你弹劾人家收受贿、赂,自己好意思伸手讨要好处吗?再说,也没人给御史送礼。
“天色已晚,宫门已闭,不能上达天听,先回去吧,明天再来。”俞士悦缓缓道。
一听这话,御史们松了口气,总算可以回家了,真不容易啊。一个上了年纪的御史,身子骨弱了些,这一口气松了,身子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倒了下去。同僚赶紧扶住,连声呼唤。
宋诚道:“可要本官帮忙请大医?”
普通的御史,不见得请得动太医,宋诚是好心。
俞士悦倒也干脆,道:“如此,有劳了。”
他肯接受宋诚的好意,宋诚让人把晕倒的御史扶进帐篷,又让人去请太医。这人上了年纪,身体虚弱,饿太过,又冻了半天,这一抬到火盆边,两口热酒灌下去,不久悠悠醒转。
徐有贞冷眼看着,只是摇头,太丢人了。
“谢宋大人。”那人羞愧,赶紧起身,连声道谢。
宋诚道:“现成的羊肉,吃一点吧,肚里没有一点东西,出去还得晕倒。”
那人满脸通红,连声道:“不用。”他们聚在这里,声讨宋诚横行不法,把他们的一把手下诏狱,被抬进帐篷已是无脸见人,若是吃了人家的东西,以后还怎么在都察院呆?这是一生的污点啊,他还想继续当御史呢。
他不吃,宋诚也不勉强,没想到俞士悦道:“宋大人说得是,你吃一点。”
御史们愕然,一向以强硬著称的俞大人这是向宋魔头妥协吗?那人无措,难道俞大人嫌弃他,这是准备把他扫出都察院大门了吗?
宋诚朝俞士悦竖大拇指:“俞大人好胸怀。”
有风骨的文人不吃嗟来之食,现在俞士悦不计较双方剑拔弩张,让那人吃桌上的羊肉,可不是光怀磊落?
俞士悦平静地道:“宋大人见笑了。”又对那人道:“吃吧。”
美味的羊腿和酱牛肉就在眼前,这些东西,平时买不起,也吃不到,可那人味同嚼蜡,感觉到同僚们热辣辣的目光,差点咽不下去。
宋诚也感觉到了,招呼道:“都过来吃吧。”
御史们眼巴巴地看着,没人敢动,有人看着眼馋,有心假装晕倒,又丢不起人,正犹豫,只见一人大步走了进去,朝俞士悦施一礼,又朝宋诚拱了拱手,道:“宋大人有命,下官敢不从命?”
御史们佩服这人的胆气,有三四人抬腿想跟上去,待得看清楚这人的长相,顿时露出鄙视不屑的神色,更有人低声道:“原来是他,呸。”
这人长相清癯,颌下三络短须,可不是徐埕?也就这个臭不要脸的敢往前凑,他这是想走宋诚的门路,成为锦衣卫的鹰犬吗?
宋诚束手做请,徐埕无视众同僚鄙视的目光,坐到火盆边,用小刀切割羊腿,大嚼起来,他吃得津津有味,看得众同僚狂咽口水。
俞士悦看得脸皮阵阵抽搐,大家都很饿,怎么就你忍不住呢?简直是饿死鬼投胎啊。
宋诚笑眯眯的,在御史们眼里像一只黄鼠狼,道:“人有点多,可能不够吃,先到先得哦。”
先到先得!耿直些的御史无语凝咽,当他们清贵的御史是什么?他们是见羊腿就挪不动步的人吗?可让这些人大跌眼睛的是,还真有人动了,低头进帐,朝宋诚拱拱手,在火盆边坐下。
有人带头,陆续有六七人进帐,火盆边很快坐满,眼看同僚大快朵颐,铁架子上的羊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酱牛肉更是很快只剩一点,饥肠辘辘的御史们站不住了,纷纷往帐门口涌,只是人有点多,一下子全挤在门口。
一条羊腿瓦解同僚们的意志,俞士悦真是无眼看了,偏偏宋诚道:“俞大人快坐下吃点,晚了就没有啦。”
面对少年热心得过份的笑容,俞士悦无奈苦笑:“多谢宋大人美意,下官就不吃了。告辞。”已经说过让同僚们回去的话,大家的意志也瓦解了,再留下无趣。
门口的御史们让出一条路,目送他离去,不少人也跟着走了,反正挤不进去,待挤进去羊肉渣都没剩下,何必在这里挨冻?不如回家,吃老婆煮的热粥。
人很快散了大半,剩下的也把羊腿酱牛肉吃光了,很不好意思地跟宋诚道谢,走了。只有徐埕一点不好意思也没有,抚着鼓胀的肚皮,最后一个离去。
远处朝臣们的家奴目瞪口呆:“就这么散了?锦衣卫怎么不再抓人呢?怎么御史们不开骂呢?他们不是嘴皮子最利索么?”
有人想当然道:“宋大人一定把御史们镇住了,要不然御史们怎么会离去?别看宋大人年轻,可是很有本事的。”
有人猜测:“说不定御史们回去写奏折了,写奏折他们拿手啊,明天宋大人就会被弹劾的奏折淹没了。”
有人担忧:“要这样的话,宋大人就麻烦了。”
“有什么麻烦?人家有救驾之功,皇上能做忘恩负义之人吗?我看,倒霉的是那些御史才对。”
一群人说得投入,就听有人喊:“快看,宋大人走了。”
宋诚上了马车,几个番子在拆帐篷,看样子是要走了。
“这雪越下越大了。”宋诚从帐篷到马车这么几步路,大氅就落下点点雪花,这还有番子撑伞呢。
第84章 恩将仇报()
风夹着雪花飞舞着,直往衣领子钻,车夫低声咕哝着什么,裹紧披风。他好好的在屋里睡觉,突然被叫起来赶车,已经够烦的了,偏偏又是这鬼天气。
车帘掀开一条缝,一个清脆的女声催促:“快点,晚了要冻死人了。”
“我的姑奶奶,这天气,哪快得了啊。”车夫无奈,他可真倒霉,被派给这位了。
苏沐语探出半个身子,恨不得夺过车夫手里的马鞭,亲自赶车。
黑漆漆的路上,两辆车一前一后迎面驶来,车前的气死风灯在风中摇晃得厉害,可车夫眼尖,一眼认出对面赶车那人,失声道:“小四,怎么是你?”
对面赶车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长相清秀,可不是宋诚的小厮小四?以前宋诚出府前呼后拥,自从从土木堡回来后,改了性子,喜欢独自出行,要坐车,也只叫上小四。下人们都说,小四最得小侯爷欢心。
小四见来了车,放缓马速,听到喊声,望了过来,奇道:“赵叔,你怎么在这里?”
车夫赵叔有苦说不出,道:“小侯爷可在车中?”
“在呢。赵叔,你要去哪里?”小四奇怪极了,这样糟糕的天气,你不在屋里睡觉,出来溜达啥?
赵叔跟见了救星似的,大声喊:“苏姑娘,小侯爷来了。”
苏沐语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道:“我听见看见了。”她豪迈地掀开车帘子,大声质问:“宋大人,你不管那些昏倒的御史,就这么回来了?”
车里和顾淳说话的宋诚抚额:“她来凑什么热闹?谁叫的她?”
派人去请太医,太医还没来,人就醒了,然后大家散了,人是都察院的,俞士悦应该派人去跟太医院说一声,让太医们别来,可自己府里这位是怎么回事?
苏沐语让车夫停车,车没停稳就跳下来,追着宋诚的马车跑。小四在赵叔的惊呼声中停车,无奈道:“苏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苏沐语不理他,掀开宋诚马车的车帘,就要爬上去,吓得小四赶紧跳下车,给她拿小凳子。
在宋诚和顾淳惊诧的目光中,苏沐语狼狈万分地爬上去,道:“你怎么回来了?昏倒的人呢?要是冻死怎么办?那可是一条人命。”
顾淳怪叫:“苏大夫,你的命也是命啊,你这么不要命地跳上跳下,万一摔死了,咋办?”
“?”苏沐语怔了一下,貌似他说得很有道理啊。
宋诚道:“你来做什么?”
“救人啊,不是说有人昏倒了?”苏沐语理直气壮地道,在宋诚下首坐了。
宋诚吩咐小四驾车回府,才对苏沐语道:“醒了,大家都散了。你也回去吧,大半夜的别乱跑。”
这里是京城,有宵禁,也就是西宁侯府的马车,要是别人的,麻烦不小呢。
苏沐语听说人救醒了,埋怨道:“害得我急急赶来。”
“以后别听风就是雨。”
“嗯。”
顾淳朝苏沐语竖大拇指:“你这急公好义的性子,真不像女人。”
这是夸人的话吗?宋诚无语,苏沐语也翻了个白眼。
回到西宁侯府,雪又大了几分,顾淳干脆没回去,就在厢房歇了。
一夜无话。
朝臣们得到家人们的禀报,心中各自掂量,冒风雪按时赶到午门前,只见一片白茫茫,雪有脚盘那么厚。
不知都察院还会不会继续静坐,很多人望向俞士悦的方向,以及有监察御史经过时,都不免多看几眼,宫门就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开了,群臣列队进宫,早朝开始。
不出家奴们所料,这一天,上朝的御史很多,奏折更是多得出奇,可列为本朝第二,也就比土木堡兵败,王振身死的消息传来时,弹劾王振的奏折少些。
朱祁镇已经得知昨晚宋诚冒风雪赶到午门,救了昏倒的御史,又让御史们离去。宋卿宅心仁厚哪,他感概。
今天的朝议貌似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御史们集中火力弹劾宋诚和顾淳,无故抓走都御史王文,要求释放王文。
满殿回荡着御史们引经据典慷慨激昂的声音。
宋诚是正三品,也得上朝,站在队列中,跟看演讲似的看着一个个御史说得口沫横飞。
“皇上,当治顾淳飞扬跋扈之罪。”这是一个年过三旬的御史,昨晚这人也挤进帐篷,吃了好几片烤羊腿,今早却翻脸不认人。在他看来,一饭之恩当图后报,可顾淳无故当着都察院所有御史的面,抓走王文,却是必须惩治。
“皇上,宋指挥使上任不足一月,便公报私仇”这是弹劾宋诚的,这人还真有骨气,昨晚没有进帐,也没有挤到帐门口,更没有吃一口羊腿或酱牛肉,在他看来,再没有比宋诚更危险的人了,小小年纪,却这么睚眦必报,以后还了得?
“皇上,宋诚未曾得志时便横行京城,有小霸王之称,土木堡之役侥幸立下大功,得以成为锦衣卫指挥使,却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对国之栋梁下手”这是翻老帐的。
朝臣们幸灾乐祸。昨晚得到家人禀报,他们还以为御史们屈服了,没想到今早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跳出来弹劾,看样子宋诚不仅没有让他们屈服,反而激得他们变本加厉了,有好戏看了。
皇帝没有不快,他也认为宋诚所为太过吧?御史们感到前途一片光明,若是能用一张嘴,一百多封奏折,把新上任的指挥使和北镇抚司镇抚使拉下马,救出王都御史,以后百官谁见了都察院敢有二话?御史们在京城还不是横着走?正在滔滔不绝的御史越想越兴奋,声音也洪亮了很多。
今天上朝的御史特别多,足足有五十多人。御史不用每天上朝,有事上奏才上朝,他们单独列一队,今天这一队排得老长,特别拉风。
到巳时,才十几个御史说完,后面还有很多人呢。朱祁镇厌烦了,说来说去都是一个意思,只是用词稍有不同而已。宋卿昨晚救了你们,免得你们冻死在午门外,你们怎么不说?
“退朝,宋卿随朕进宫。”朱祁镇打断滔滔不绝的御史,突兀地来这么一句。
第85章 别冻昏()
正在慷慨激昂滔滔不绝的御史风中凌乱中,皇帝啊,您有没有听我说话?为什么别人说你不打断不退朝,我说到关键处,你就打断,就退朝呢?
朝臣们表面不动声色,其实内心狂喜,都察院和锦衣卫,一个像疯子,成天捕风捉影乱弹劾,让他们胆战心惊;一个如同阎王勾命,只要进了诏狱,那是有死无生啊。
现在他们掐上,真是苍天有眼,最好他们掐个没完,最后同归于尽,都察院再也不能像疯狗一样乱咬,锦衣卫再也不能绮骑四出,随意捉拿朝臣了。
皇帝也希望他们掐下去吗?朝臣们觉得,有人要倒霉了,不管哪边,他们都是乐见其成的。
“恭送皇上。”他们很有默契地道。
俞士悦刚要说话,冷不防一片“恭送皇上”的声浪响起,把他的话给堵了回去,就见朱祁镇起身,走下御座,在旗手卫的簇拥下扬长而去。
宋诚跟上。
“这”他有点傻眼,昨晚散了是不假,可都察院的骨干并没有回府,而是去他的府邸,大家开了个碰头会。很多直接回府的御史,却是吃过饭,缓过劲,马上磨墨写奏折。
都察院自有都察院的流程,如果以为一只羊腿就把他们收买了,那也太天真了,这一晚,除了那位昏倒被救醒的老御史外,几乎人人连夜写奏折,今早赶来上朝的,除了住得比较近,时间上来得及的,便是激进份子了。
他们也傻眼了,皇帝这是什么意思?然后,他们立即把视线投向他们的上司,等待俞大人进一步的指示。
宋诚进太和殿,曹吉祥刚好把漆盘上的点心一碟碟放在御桌上。皇帝下朝,照例会用些点心,毕竟半夜起来上朝,到现在日上三竿,早就饿得很了。
“宋卿坐下一起吃。”朱祁镇随意招呼着,让曹吉祥去端茶。
曹吉祥很不情愿,又不敢说什么,只好低低应了一声,不一会儿端了茶来。
宋诚谢恩坐下,见曹吉祥不情不愿的样子,很怀疑死太监会在茶中吐口水,故意伸手去接,假装失手,茶洒了他一手。
“烫着没有?”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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