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谦感觉到无数道视线投在自己脸上,依然沉默,当时那种情况,不这样做,只怕朝廷早就南迁了。
朱祁镇道:“众卿没有话说吗?”
一阵沉默之后,胡濙道:“老臣愧对先帝。”
他是托孤老臣,可朱祁镇听信王振的谗言御驾亲征,他没劝阻,王直于谦等人另立新帝,他也没有劝阻,可不是愧对先帝?
朱祁钰总算回过神了,这不对啊,你一上来就气势汹汹地责问,问得文武百官哑口无言,接下来是不是要复位?
“太上皇北狩,举国上下人心惶惶,若非百官应对得宜,大明危矣。”
百官一听,可不是,当日你被俘的消息传来,我们都以为大明完了,就差回家收拾东西带老婆孩子跑路了。
王直是老实人,道:“皇上所言极是,亏得于大人力挽狂澜,稳住局势,才能等到太上皇回营,打了胜仗的那一天。”
于谦道:“臣不敢居功,臣为天下计而已。”
虽然也先没有打到京城,但谁也不敢说于谦做无用功,他力主在京城迎敌,极力反对南迁,已经是大功一件,何况这些天他一直没闲着,一直在积极备战。当然,最后也先在土木堡被打跑了,没有机会打到京城,可如果也先真的打到京城呢?
朱祁镇道:“朕曾说得胜才归,于卿把朕的话当耳边风了吗?”
于谦道:“臣惶恐。”当时那个情况,谁也不敢相信您老真能打赢好吗?
朱祁钰道:“朕从不敢觊觎大位,太上皇一意孤行,北狩不归,百官逼迫过甚,朕为江山社稷计,不得已登大宝。这些天,京城人心惶惶,百官多思南迁,朕如在悬崖边上,如今太上皇回京,不思朕为此忧思过甚,百官殊为不易,反而见责,是何道理?”
你不搞什么御驾亲征,老实在京城呆着,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弄成这个样子,害得我闲散王爷做不成,只好当皇帝为你收拾手尾,你还好意思怪我?
“郕王此言差矣。”张辅道:“皇上御驾亲征所为何来?北边祸患已久,非一日也,如今得胜,定然保十年安宁。”
朱祁镇进宫,张辅和宋诚、张益、许清华、顾淳几人一直跟随在后,直到朱祁镇敲响大钟,宋诚才出殿带兵前去换防,张辅一直站在殿角,朱祁钰和百官过来,所有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朱祁镇身上,直到他出声,才注意到他。
有人惊呼道:“英国公?”
这位也是四朝老臣,而且战功赫赫。
张辅道:“当日皇上御驾亲征,以国事相托郕王,纵然皇上一时不察,身陷敌营,诸公也应该把皇上救回来,何以不救皇上,反立新帝?”
因为天朝上国不能受鞑子威胁啊。很多人想这么说,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来,形势未明,还是观望一下的好。
朱祁钰道:“当日百官逼迫过甚,朕也是不得已。”
此时,唯有拿当日被逼当皇帝说事,如果我登大宝是错,那也不是我的错,我是被逼的。
朱祁镇道:“下旨沿路州县不得开城门让朕通过,也是百官逼迫你的?”
朱祁钰没话说了。群臣也在看他,当日是他们逼朱祁钰登基的,所以这次朱祁镇回京,他们愿意继续拥护朱祁钰,只想让朱祁镇当太上皇,同时他们希望朱祁钰热烈欢迎朱祁镇回来,这是打了胜仗的太上皇该享的福利。
朱祁钰却一直拖延,为此朝上奏折的王直发火,甚至朱祁镇到城门口时,还不肯去迎接。这就是点过了。
现在,朱祁镇竟说,朱祁钰下旨让州县不得让他进城,群臣见朱祁钰无言以对,貌似确实下过这样的圣旨,不仅心里嘀咕。
群臣怪异的眼神让朱祁钰不自在,他道:“朕为的是防今日之事。”
就在这时,宋诚悄悄走进来,站在殿角,朱祁镇望过去,他便点了点头。
三大营本就是皇帝亲军,九死一生从战场上浴血奋战回来,人人带着煞气,十二卫的人哪敢跟他们硬碰硬?何况朱祁镇回来了,这是要接管宫城的节奏,谁也不敢不配合。宋诚兵不血刃,很快便接掌了宫城。
朱祁镇心里稍安,只要宫城在自己手中就好。他道:“防今日之事?你也知道你实为篡位?”
“朕何曾篡位?实是百官逼迫朕!”朱祁钰大声道。
皇城已在自己手中,还跟他废什么话?朱祁镇立即宣布:“土木一役,乘舆被遮,建立皇储,并定监国,不意监国挟私,遽攘神器。朕受臣民爱戴,再行践阼,咨尔臣工,各协心力。”
百官大惊,太上皇这是宣布废黜皇帝吗?怎么着也得用太后的名义啊,就这么废了?
朱祁钰怒道:“朕何曾挟私?朕是皇帝,你怎能废黜朕!”
朱祁镇道:“来啊,送郕王回府。”
樊忠带两个军士上前,朝朱祁钰行了一礼,道:“郕王殿下,请吧。”
第61章 事成()
朱祁钰悲愤不已:“朕祭拜宗庙祖宗,堂堂正正继位,何篡之有?”又望向百官,最后眼睛落在王直脸上:“你们当**迫朕为江山社稷计,为大明计,登基为帝。如今为何不发一言?”
摆明了过河拆桥啊。你们需要一个皇帝安抚人心,有正当的理由召集军队进京,就逼迫朕登基,朕不愿意,还往死里迫朕,现在正当来了,你们就扮哑巴,这是把朕当傻子吗?
这些人里面,他最恨的不是提议另立新帝的于谦,而是这些天不停上奏折闹着让他派人迎接朱祁镇回京的王直。早朝时,王文说的话一句句在他耳边轰响,王老头怕是早就私、通哥哥,商量好怎么把他撸下来了。
王直里外不是人,十分为难,可他宦海沉浮几十年,也知这个时候必须站出来。他朝朱祁镇和朱祁钰分别施礼道:“太上皇、皇上,当日事出有因,非臣等擅专,实是奏请太后,太后允准。如今太上皇回京,臣惶恐无地,臣唯有请辞归乡,乞望恩准。”
你们兄弟俩争帝位,我管不了,朝臣们也管不了,你们去找孙太后评理吧。
文武百官恍然大悟,对啊,这事得找太后啊,当时另立新帝,尊朱祁镇为太上皇,也是用太后的名义颁的旨。
“王老大人说得是,此事还须请太后公断。”这是反应快的。
“请太上皇、皇上进宫,请太后懿旨。”这是附和的。
“恭请太后移步奉天殿,由太后一言而决。”这是想撇开自己,表明两不两帮的。谁当皇帝,只有你们名义上的母亲能决定,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决定不了,就别让我们掺和了。
有些人想开溜了,争谪这种事,谁掺和谁死哪。
朱祁镇有些意动,孙太后无子,对他一向不错,端看答应群臣所请,立朱祁钰为帝,还要提条件封朱见深为太子,以保证帝位在他这一脉,可见还是偏向他的。
他想答应,可这些天习惯依赖宋诚,于是下意识望向宋诚。
宋诚轻轻摇了摇头。眼前形势一片大好,朱祁镇完全控制住局面,无谓节外生枝,如果请太后过来,太后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来一句维持现状,朱祁镇想夺回帝位,万无可能,只有乖乖去西苑,任人鱼肉了。
朱祁镇没有细想,来不及深究其中的缘由,他对宋诚很信任,于是在一片赞成声中道:“朕受位于先帝,何劳太后大驾?”
这话一出,群臣立即闭嘴。你都把你爹请出来了,我们还说啥?
朱祁钰也砸摸出味道了,这些拥立他登基的文官们还是向着他的,王直请辞,同时又给他出主意,这事得请太后主持公道。他对王直疑心大减,被利用出卖的感觉也轻了很多,见朱祁镇反对,嘲讽道:“你怕了吗?”
朱祁镇反唇相讥:“你想拖延时间吗?”
樊忠适时再上前一步,道:“请郕王回府。”他没有动手,但态度十分坚决。
朱祁钰疾呼:“百官无一人为朕鸣不平吗?”
王直出头,已经请辞,仕途止步于此,于谦这些天忙来忙去,一天睡不到两个时辰,忙到最后也把自己搭进去,另立新帝是他提议的,无论朱祁镇还是朱祁钰,只怕都不待见他。现在谁还敢出声?
樊忠道:“请殿下不要为难臣。”
这话颇具威胁,你要不自动出殿离宫,我只好动手,到时大家都不好看。
朱祁钰道:“王卿,这就是你三番四次上奏折请迎太上皇的本意吗?”
王直跪伏于地,道:“老臣该死,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实非老臣本意。”他真的没想到朱祁镇不甘心做太上皇,而是到奉天殿敲钟,晓谕百官,宣告自己的回归,同时宣布自己才是皇帝。
他不是被俘,由朝廷付赎金,颜面扫地,独自一人回来,而是挟大捷之威,率领三大营仅存的精锐,强势回归。
肯不肯承认朱祁钰皇帝的地位,甘不甘心做太上皇,全在他一念之间。现在,他不甘心,他要拿回大位,除了太后,谁能反对?谁敢反对?
这件事,是他们失算了。
能在京为官,甚至进入中枢,得以有上早朝资格的大臣,哪个不是人精?目前的形势又有谁看不清楚?现在朱祁镇不肯请太后公断,以后太后反对也没用了,他手里有两万多死战归来的精锐,得位甚正,若强硬对抗,只怕京城又要血雨腥风了。
王文一颗心如坠冰窖,以为有投机机会,没想到站错了队,早知道那个被王振拿捏的皇帝会有这样强势的一天,他早投靠过去了。
算错了啊。
陈循冷眼旁观,朱祁钰大势已去再无悬念,昨天王文告诉他太上皇是西贝货,若此事传扬出去,自己必定受牵连,得想办法自救哪。
他上前一步,道:“臣请皇上升殿,请郕王回府待诏。”
朱祁悲愤:“陈卿,朕待你不薄,你何以如此忘恩负义?”
陈循道:“臣为江山社稷计尔,外敌环伺,实不宜再起争端。”为了和谐,你就牺牲一下吧。
王文灵机一动,这是戴罪立功的好机会啊,可惜被陈循争了先,难怪人家能当户部侍郎,自己只能混个都御史,他生怕再有人出列赞成,赶紧道:“臣附议,请郕王回府。”
“你们这些卑鄙小人。”朱祁钰很想喷这两货一脸口水,可惜樊忠拦在前面。
王文急于立功,抢着道:“皇上仁慈,当会善待殿下,殿下尽管安心回府。”
朱祁钰很想问候王文祖上十八代祖宗,你这睁眼说瞎话的小人,朕恨不得生劈了你。
樊忠道:“殿下无谓拖延,请吧。”
看樊忠的样子,若他不走,怕是会喝令军士动手了,没见那两个膀大腰圆的军士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拿下他吗?
朱祁镇道:“王卿说得没错,朕和你乃是兄弟,自会善待你。”
信你才有鬼了。朱祁钰断然不信,可不走没办法,袍袖一拂,怒道:“闪开,别挡朕的道。”
樊忠闪身让在一旁,朱祁钰昂首出殿,群臣施礼恭送。
第62章 重登帝位()
樊忠带两个军士跟在朱祁钰身后,待朱祁钰走出奉天殿,走出皇宫,道:“请殿下上车。”
一辆马车早就停在宫门口,一队军士列于马车后。
这是要软禁他吗?朱祁钰心下愤愤,奈何一眼望去,宫门口尽是军士,守卫宫门的大汉将军不知却了哪里,卫戍宫城的金吾卫更是不见踪影。
樊忠催促:“殿下请上车,皇上仁慈,定然不会为难殿下。”
现在就软禁朕,还说不会为难朕?朱祁钰愤怒已极,可孤身一人在此,眼见不上车是不行了,只好踏脚踏上了马车。
马车很普通,对已经习惯乘坐御辇的他来说,实在是太简陋了。
樊忠上马跟在车旁,一直把他送到郕王府。他登基后,郕王府成为龙潜之地,每天有专人洒扫,一直空着。
再次踏进住了几年的大门,他有恍如隔世之感,突然就黄袍加身成了皇帝,突然就被废黜,一切都身不由已,一切都来得这么突然。
“哈哈哈。”他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太好笑了。
奉天殿里,文武百官目送朱祁钰出了殿门,才直起身,转身,向朱祁镇施礼,王文率先道:“臣恭迎皇上大捷归来。”
这一次总算被我抢了先。王文得意洋洋瞟了陈循一眼。
无耻啊,叫皇上叫得这么顺溜,很多人心中暗骂,虽然大家都很有默契地接受朱祁镇重登帝位,但太上皇叫顺口了,要改过,不是得有一个过程吗?总得给大家一息的时间准备一下吧?这货怎么能转换得这么顺溜呢?
陈循更是目光沉沉看了王文一眼,难道这货昨天诬陷皇帝是西贝货为的是挖坑让自己跳么?万幸啊,自己存了心眼,今天早朝时没有急吼吼跳出来,要不然死罪难免哪。
就在文武百官眼色乱飞之际,张益和许清华从殿外进来,施礼道:“参见皇上。”
对于他们来说,什么太上皇?不存在的。一直以来只有一个皇帝,那就是在土木堡和他们浴血并肩奋战的这一位。
张益曾经犹豫过,也只是担心因为此事得和几个要好的朋友兼同僚反目,如果大家的支持者不同,政见不见,将再难走到一起。幸好朱祁镇果决,直接带兵进城,绝了后患。张益很欣慰,皇帝经此一事,真的长大了。
两人一直候在殿外,这时当然要起带头作用了。
张益是内阁大学士,许清华是翰林侍讲,两人都是随驾出征的文官,身份地位和王直天差地别。群臣再不犹豫,纷纷道:“参见皇上。”
参见皇上!
不是参见太上皇。
两种称呼截然不同。
朱祁镇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面露微笑,郎声道:“众卿平身。”
这话说得扬眉吐气,天下本来就是他的,他本来就是这座皇宫的主人,现在他回来了,文武百官自当施礼参拜。
一切就是这么顺理成章。
“谢皇上。”群臣谢恩起身。
朱祁镇道:“土木之役大捷,当封赏有功之臣。众卿坚守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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