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非得把每件事情都挖出来不可?”
兰斯洛特往后靠,被朋友突然强硬的语气给吓了一跳。“我很抱歉……”他结巴地说着,发现自己的口吻听起来有多么像是在质问布莱恩。从他到达新格兰德以来,布莱恩一直给予他全力的支持。兰斯洛特尴尬地想要离开。
“我父亲是新格兰德人。”布莱恩低声说。
兰斯洛特伫足。他从眼角可以看见他的朋友。高大的杜拉人在刚浇过水的土堆上坐下,盯着眼前的一株幼苗。
“我直到成年独立之前,都和他住在一起。”布莱恩说,“我一直觉得一个杜拉人远离他的朋友,和亲人住在坎德拉是不对的。我猜这就是为什么铎会挑上我,给我同样的诅咒。
“人们总是说,新格兰德是一座受尽祝福的城市,可是我的父亲在这里从没有快乐过。我猜就算在天堂乐园里也会有人无法融入。他成了一个学者——我让你看的那间书房就是他的。可是郁金香公国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他研究的是农耕和灌溉,而这两样东西在新格兰德一点用处也没有。当你可以把垃圾变成食物的时候,为什么要耕作?”
布莱恩叹息,在指尖捏弄着一块泥土,然后他搓搓手指,土壤掉回地面。
“有一天早上,当他起床发现我母亲在他身旁重病的时候,他恨不得自己研究的是医疗。有些急症侵袭的速度快到连新格兰德人都没办法阻止。我父亲成了我所认识唯一一个忧郁的新格兰德人。我终于了解到他们不是神,因为一个神祇不可能如此苦痛。他不能回家,过去的新格兰德人就像我们一样,是被放逐的人——无论他们是多么美丽,因为人们不能忍受跟比自己优秀的生物比邻而居——他们无法忍受看到这样明显把自己比下去的生物。
“当我回去郁金香公国的时候,他很高兴,他叫我当一个农夫。我把他留在城里,继续当一个寂寞而可怜的神祇。他唯一祈求,只有希望能够再次像一个普通人一样的自由。在我离开约一年之后,他就过世了。你知道新格兰德人也会因为像心脏病一样的小事就死去么?他们活的比一般人都还要久,但他们仍会死去。特别是当他们想死的时候。我父亲知道心脏病的征兆,他大可以去治疗它,但他选择了待在他的书房里直到消失。就像你花大把时间在画的符文一样。”
“所以你憎恨新格兰德?”兰斯洛特问。他钻过窗户,靠近他的朋友。他坐在布莱恩的对面,隔着植物看着他。
“憎恨?”布莱恩说道。“不,我并不恨它,仇恨并不是杜拉人的作风。当然,跟一个痛苦的父亲一同在新格兰德长大的我,并不是一个纯正的杜拉人。你已经发现了,我没办法像我的同胞一样轻松看待事物。我在每个事物上都看得到污点。就像新格兰德的污泥一样。我的同胞因为我的行为都避着我,而当神之祝福选上我的时候,我几乎是高兴的。不论我多么乐于耕种,我都不适合郁金香公国。我活该属于这城市,而这城市也属于我,?”
兰斯洛特不太确定该怎么回话。“我想,一个乐观的评论,现在应该没什么帮助。”
布莱恩微笑,“显然不会。你们乐观的人不懂忧郁的人并不希望你试着鼓励他,那只会让他不舒服。”
“那我就说些真心话,我的朋友。”兰斯洛特说,“我欣赏你,我不知道你适不适合这里——我怀疑有任何人是适合的。可是你对我的帮助很有意义。如果新新格兰德有一天成功了,那将是因为有你在我身旁,让我不至于从楼顶跳下去。”
布莱恩深吸一口气。他的脸上看起来没有快乐的表情,但他的感激显而易见。他点了点头,然后站起来伸出一只手拉起兰斯洛特。
——
兰斯洛特不断地翻身。他的床铺不怎么样,只是一叠毯子,堆在礼拜堂后面的小房间里。然而他并不是因为不舒服而睡不着,而是有什么别的问题,心底有某个疑惑打扰他的睡眠。
他觉得好像漏掉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早先他已经接近它了,他的潜意识催促着他,要他把环节连接起来。
但是,到底是什么事?到底是什么线索在使他困扰?在跟布莱恩谈过话之后,兰斯洛特又回到了他的符文练习。然后接下来他到市区巡视了一圈。四处都很安静,夏亚的手下已经不再进攻新新格兰德,转而锁定安吉莉娅的到来所带来的更多食物。
应该跟他和布莱恩的讨论有关,兰斯洛特这么认为。跟符文,或者和布莱恩的父亲有关。在那个时代作为一个新格兰德人是什么感觉?在这些美丽的围墙之中,真的有人能够变得忧郁沮丧么?有谁会愿意拿能够创造这一切不可思议的能力来交换简陋的农村生活?当时这里一定很美,非常美……
“真神慈悲!”兰斯洛特猛然掀开他的毯子大喊。
几秒钟之后,睡在礼拜堂大厅里的克里克和克莱尔冲进门里,布莱恩和休伦娜跟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他们发现兰斯洛特震惊地呆坐着。
“雷亚林?”布莱恩小心翼翼地询问。
兰斯洛特站起来大步走出房间,他们困惑地跟随着他。兰斯洛特没有停下来点起任何一盏灯,安吉莉娅的灯油发出的辛辣气味,他甚至根本没注意到。他踏进黑夜里,直直走向颓者之厅。
那个人还躺在那里,像许多霍依德一样,即使连夜晚都不停地喃喃低语。他的身躯矮小而皱缩,皮肤布满的折痕让他看起来像是有一千岁那么老。他悄声地念着像是祷言一样的细语。
“美……”他嘎声说着,“曾经是多么的美啊……”
线索并不是来自于他和布莱恩的对谈,而是来自于他来发送食物给霍依德的时候。兰斯洛特听过几十次这个人的自言自语,然而他从来没有想到。
兰斯洛特把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是什么东西这么美?”
“美……”那个人低语。
“这位老人,”兰斯洛特恳求他,“如果你的身体里还存有灵魂,即使是一丝理性也好,请你告诉我,你究竟是指什么?”
“曾经是多么美……”他继续呢喃,眼睛瞪着天空。
兰斯洛特举起一只手,开始在老人的面前勾勒着符文。在他来得及画完艾欧——瑞欧之前,老人伸出了一只手穿过符文的中心,倒抽了一口气。
“我们一度是那么的美,曾经——”他细语。“我的头发曾是那么闪亮,皮肤熠熠生辉。符文曾飘荡在我的指尖。它们是如此的美丽……”
兰斯洛特听到背后传来几声惊叹。“你是说,”休伦娜靠向前,“一直以来……?”
“十年。”兰斯洛特说,一面用手支撑老人的身体。“这个人是大灾变前的新格兰德人。”
“这不可能,”克莱尔说,“太长一段时间了。”
“他们还能上哪去?”兰斯洛特反问,“我们知道有些新格兰德人在城市和政府的崩坏中存活下来了,而他们就被锁在新格兰德里。也许有些人自焚身亡,也许有些人逃走了,可是其他人还留在这里。他们会成为霍依德,在几年之内失去了他们的心智和力量……然后被遗忘在街道上。”
“十年,”布莱恩低声说。“十年的折磨。”
兰斯洛特看着老人的眼睛,它们布满裂痕和皱折,仿佛被某种巨大的爆炸所眩。艾欧尼亚的秘密就藏在这个人的内心某处。
老人抓住兰斯洛特的手,轻得几乎无法察觉,却努力地全身打颤。他那满载痛苦的眼睛紧盯着兰斯洛特,嘶声从唇中吐出三个单词。
“带、我、去。”
“去哪里?”兰斯洛特困惑地问着,“城市外面?”
“……湖。”
“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老先生。”兰斯洛特低声说。
老人的眼睛微微移动,看着门口。
“休伦娜,你拿着那盏灯。”兰斯洛特一面下达命令,一面背起老人。“布莱恩,和我们一起来。克莱尔和克里克,你们留在这里,我不希望其他人醒来时发现我们全都不见了。”
“可是……”克里克开口,但是没有继续下去,他认清了这是一个直接下达的命令。
这是个明亮的满月之夜,几乎不需要提灯。兰斯洛特小心地背负着老新格兰德人。这个人很明显没有力量可以抬起手臂指引方向,所以兰斯洛特得在每个路口停下来,在老人的眼中搜寻是否有转向的指示。
这过程进行得很慢,当他们抵达一栋新格兰德边缘的颓废建筑时,几乎已经是早上了。它的样子看起来就像其他的新格兰德建筑一样,除了屋顶近乎完好无缺以外。
“你知道这是什么建筑么?”兰斯洛特问。
布莱恩思索片刻,在记忆中搜索着。“我想我知道,雷亚林。这是新格兰德人的某种聚会所。我父亲有时候会来,虽然我从来不被允许进入。”
休伦娜惊讶地看着布莱恩解说,但是她决定之后再问问题。兰斯洛特把老人带进建筑里,里面空荡而且没有雕饰。兰斯洛特看着老人的脸——他看着地面。
布莱恩蹲下来扫开地面的残骸,搜索着。“这里有个符文。”
“哪一个?”
“我想是瑞欧。”
兰斯洛特皱眉。艾欧——瑞欧的意涵很简单,它代表“言灵”或者“灵魂的能量”。然而,那本艾欧尼亚的书虽然频繁地提到它,却从没解释过它能够产生什么样的魔法效果。
“压压看。”兰斯洛特建议。
“我正在试,雷亚林。”布莱恩咕哝了一声,“我不觉得这样有什么……”杜拉人在地面开始下沉的时候中断了他的话语。他一面喊叫一面往后爬,看着巨石发出刺耳的响声往下沉。休伦娜清了清喉咙,指着墙上被她按下去的一块符文。艾欧——泰依,代表“开启”的古老符文。
“这里面有阶梯,雷亚林。”布莱恩把他的头伸进洞里说道。他爬了下去,休伦娜拿着提灯跟进去。把老人传下去之后,兰斯洛特也加入了他们。
第157章()
“精巧的机关。”布莱恩注意到,并且研究着把这块大石头降下来的整套齿轮。“克莱尔看到一定会发疯的,?”
“我对这些墙壁更感兴趣。”兰斯洛特瞪着精美的壁画说道。这是个狭小的长方形房间,不到八尺高,但是装饰着夺目的壁画和两列雕刻的圆柱。“把油灯举起来。”
墙上画满白发银肤的人形,正从事着各种不同的活动。有些跪伏在巨大的符文之前,有些低着头成列行走。这些人形有种严肃的感觉。
“这地方是圣地。”兰斯洛特说,“某种祭坛。”
“新格兰德人信仰宗教?”休伦娜说。
“他们总会信仰些什么。”兰斯洛特说。“也许他们并不像坎德拉人以为的那样,这么相信自己的神性。”他用询问的眼光看向布莱恩。
“我父亲没有谈论过宗教,”杜拉人说:“但是新格兰德人藏有许多秘密,就算对家人也一样。”
“那边。”休伦娜说,指着长方形房间的另一端。墙上只有一张壁画,上面描绘着一个巨大有如镜子般的蓝色椭圆。一个新格兰德人面向椭圆闭眼站着,手臂摊开。他看起来好像正飞向那个蓝色碟子一样。其余的部分都是黑色的,除了蓝色椭圆相对的位置有个白色的圆形。
“湖。”老新格兰德人的声音微弱但坚定。
“这是横着看的,”休伦娜说,“你看,他正在坠入湖中。”
兰斯洛特点点头。画中的新格兰德人不是在飞行,而是在坠落。
这个椭圆就是湖面,它的边线代表湖岸。
“看起来,这些湖水好像被当成是某种大门。”布莱恩歪着脖子说。
“而他要我们把他投入湖中。”兰斯洛特明白过来,“布莱恩,你有看过新格兰德的葬礼么?”
“从来没有。”杜拉人摇头回答。
“来吧。”兰斯洛特看着老人的眼睛,它们坚定地望着通道的另一头。
门后的房间比第一间更令人讶异。休伦娜颤抖着举起提灯。
“书!”兰斯洛特兴奋地低语,他们的灯光照在一排又一排的书架上,一直延伸到黑暗中。他们三人在巨大的房间里漫步,感受不可思议的岁月累积。书架上布满灰尘,他们的脚步在地面上留下清晰的脚印。
“你有注意到这地方的奇特么?雷亚林。”布莱恩轻声说。
“没有泥巴。”休伦娜注意到。
“没有泥巴。”布莱恩点头同意。
“你说得对。”兰斯洛特惊诧地说。他已经太习惯新新格兰德清洁的路面,让他几乎忘记他们费了多大的劲才清扫完毕。
“整个城市里面我没有找到任何一个地方不是覆满污泥,雷亚林。”布莱恩说,“就连我父亲的书房,在我清理之前也都是泥巴。”
“还有别的东西,”兰斯洛特看着房间后方的石墙,“看那边。”
“油灯。”布莱恩吃惊地说。
“这些灯沿着墙排列。”
“但是为什么不用符文?”杜拉人问,“他们每个地方都用啊。”
“我不知道,”兰斯洛特说,“我在入口处也怀疑过。他们可以用符文在城里四处传送,当然也可以用符文来降下入口的石头。”
“你说得对。”布莱恩说。
“这里一定是因为某种理由禁用艾欧尼亚。”当他们来到图书室的底端时,休伦娜如此猜测。
“没有符文,没有烂泥。真是巧合?”布莱恩问。
“也许。”兰斯洛特一面看着老人的眼睛一面说。他坚持地看着墙上的一道小门。门上雕着和第一间房间相似的壁画景象。
布莱恩拉开门,门里是一条看起来好似没有尽头的通道,一直通往石壁深处。“这究竟通到什么鬼地方去?”
“外面。”兰斯洛特说,“这个老人要求我把他带出新格兰德。”
休伦娜走进通道里,用手指抚过光滑的墙壁。兰斯洛特和布莱恩跟在她身后。走道很快变得陡峭,使得他们必须经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