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兰斯洛特飘浮着,没有知觉和感觉。时间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就是时间。它就是他的本质。偶而他会飘向他曾称之为清醒知觉的表面,但光是靠近,他就会感觉到疼痛,于是又退后。痛楚就好像是一片湖泊的表面,要是他冲破它,那么痛苦就会回来并且淹没他。
好几次他靠近到痛苦的表面,他就会看见一些影像。那些影像或许是真实的,但也有可能只是他记忆的投射。他看见布莱恩的脸,关心与愤怒同时显露在脸上。他看见休伦娜,她的眼神沉重而绝望。他看到山峦起伏,覆盖着树木与岩石。
这对他来说都已无关。
——
“我常常希望他们干脆让她死掉。”
派拉克抬起头。奥伯伦的声音像是在自言自语,然而,牧师的眼睛却盯着派拉克。
“什么?”派拉克迟疑地问。
“如果他们让她死去……”奥伯伦拖长了尾音。他坐在屋顶边上,看着船只在底下集结,一脸怀旧与回忆。他的情绪总是不太稳定,没有人能维持像奥伯伦那样的激情,那样剧烈燃烧而不损害到自己的心灵。再过几年,奥伯伦也许就会完全疯掉。
“那时候我已经五十岁了,派拉克。”奥伯伦说。“你知道么?我已经近七十岁了,虽然我的身体依旧看起来不到二十岁。尽管我的身体为了要符合坎德拉人的体型而扭曲变形,她还是认为我是她见过最英俊的男人。”
派拉克保持安静,他听过这类的事情。霍格斯的咒语甚至能够改变一个人的外表。这个过程当然无庸置疑地非常痛苦。
“当她生病的时候,我带她去了新格兰德。”奥伯伦咕哝着,他的双脚紧紧地靠在胸口。“我知道他们是异教徒,而这是种亵渎的行为,但四十年的霍格斯生涯也不够阻止我……当我想到新格兰德可以救她的时候——他们说新格兰德人能治疗别人,而霍格斯却不能。于是我带她去了那里。”
僧侣不再看着派拉克,他的两眼失神。“他们改变了她。”他低声说。“他们说法术出了错,但我知道真相。他们认出我,而他们恨我。那为什么、为什么要把诅咒施加在席拉身上?她的皮肤变黑,她的头发全部脱落,接着她开始死去。她哭喊了一整晚,哀嚎着她体内的痛苦正在吞噬她。最后,她从城墙上跳了下来。”
奥伯伦的声音转为深切的悲痛。“我在底下找到她。依旧活着。从那样的高处跳下来,还活着。于是我把她烧死。她没有一刻停止哭嚎,她一直在哭喊,我可以听得见。只要新格兰德毁灭,她就不会继续哀嚎了。”
——
他们走到了池塘的边缘,布莱恩把兰斯洛特放下。王子动也不动地垂着头靠在石块上,他的头微微地挂在悬崖边,没有焦点的双眼望着卡诺萨城。布莱恩也靠在石头上,就在冲往新格兰德的通道入口旁边。休伦娜精疲力尽地坐在他附近。他们会休息一下,接着他们会让自己解脱,遗忘一切。
——
等木材收集好了,士兵们开始搭造一个新的柴堆——用尸体堆成。士兵们从城市各处收集尸体,寻找那些被他们杀死的新格兰德人。卢林看着那些尸体才发现,他们并非都是死人,事实上,绝大部分都还是活着。
大多数的新格兰德人伤势严重到卢林光是看了都觉得反胃,但他们的手脚却还在抽搐,嘴唇抖动。新格兰德人,卢林震惊地想。心灵死去,身体却依旧活着。
尸体越堆越高,他们有好几百人,十年来所有的新格兰德人都被收集起来。没有一个人抵抗,他们就任由自己被拖过来堆砌,他们的眼神涣散,直到尸体堆得比木材还高。
“二十七步通往尸体。”达克宁突然间低语,从贵族群中走开。卢林伸手想拉他的弟弟,但太迟了。士兵对着达克宁大喊叫他站回去,但达克宁没有反应。
愤怒之下,士兵挥剑砍向达克宁,在他胸口留下一大道伤痕。达克宁绊了一下,但还是继续地走,伤口中没有流出一点血。士兵的眼睛睁得老大,他向后跳开,嘴里念着驱邪的咒语。达克宁靠近新格兰德人的尸堆,爬上阶梯,扑通一声地和他们躺在一起。
达克宁五年来的秘密终于被揭露,他加入了他的同胞。
——
“我记得你,派拉克。”奥伯伦又一次露出微笑,邪恶、扭曲就像个恶魔。“当你到我们这里来时,我记得你还是个孩子。就在我前往坎德拉之前。那个时候你很害怕,你现在也很害怕。你逃离了我们,而我看得心满意足。你从来就不配当一个霍格斯——你实在太软弱了。”
派拉克浑身发冷。“你在那里?!”
“我那时候就是教长了,派拉克。”奥伯伦说。“你记得我么?”
派拉克看着那个人的眼睛,脑中闪过一丝回忆的光芒。他回想起那双恶毒的眼睛,还有那个高大残酷的男人。他记得那些吟唱,记得那些火焰,他还记得那些尖叫——他的尖叫——还有在面前摇晃的脸庞。他们都有着同样的眼睛。
“是你!”派拉克倒抽一口气。
“你记得。”
“我记得。”派拉克带着一点麻木与心寒。“是你说服我离开。在我第三个月的时候,你命令你们的一名僧侣,用他的魔法把你送回恩诺兰的王宫。那个僧侣遵从了命令,献出了生命好把你传送到一个走路只要十五分钟的地方。”
“绝对的服从是必备的,派拉克。”奥伯伦低语。“偶尔的考验与范例会让其他人更忠诚。”接着他停顿,扫视底下的海湾。舰队已经集合下锚,如同奥伯伦的命令一样等待着。派拉克看着远方的地平线,他可以看见一些黑色的船帆与桅杆。恩诺兰的军队要来了。
“来吧。”奥伯伦下令,并且站起身。“我们已经成功了,巴比伦舰队已经下锚入港。他们将无法阻止我们的船舰登陆。我只剩下最后一项任务——伊凡托王的死。”
第189章()
一个影像滑进兰斯洛特没有感觉的心灵。他试着想要忽略它,然而为了某些理由,它就是拒绝离开。他透过他苦痛集成的闪亮表面,看向那个影像——一个简单的图案。
那是艾欧——瑞欧。一个正方形,有四个圆圈围绕着它,四条直线连结着圆圈。这是个广泛使用的符文——尤其是——圣彼得教派——为了它的含意。言灵、精神与灵魂。
飘浮在白色的永恒中,兰斯洛特的心灵试着想要遗弃艾欧——瑞欧的影像。那是某些先前的体验,不重要而且已经被他遗忘。他不再需要了,但即使他努力地想要抹去这个图案,另一个又跑出来。
新格兰德。四面围墙所围绕成的正方形。四座外城围绕着它,它们的城墙是个圆圈。一条笔直的大道从四座城市连往新格兰德。
真神慈悲!
——
士兵们打开一罐罐的灯油,卢林心情起伏地看着他们把油倒在尸体上。三个赤膊的战士站在旁边,口中吟唱着某种异国语言的颂歌,太过粗哑和陌生,甚至不像是默比修斯语。卢林知道——下一个就是我们了。
“别看。”卢林对着他的家人说,转过身去。而士兵正要开始点燃那些新格兰德人。
——
伊凡托王远远地站着,一小群具荣誉感的守卫围绕着他。当奥伯伦靠近的时候,他低下头。僧侣微笑着,准备好他的匕首。伊凡托以为他是准备将自己的王国投降奉上——他不知道他正是一场献祭仪式的祭品。
派拉克走在奥伯伦身边,思考着他的职责与必要性。人终将会死,的确,但他们的逝去并非毫无意义。整个默比修斯帝国会因为对巴比伦的胜利而变得更加强盛,人们的信仰也会更强烈。这就是派拉克一直想在坎德拉达成的目标。他因为政治理由而一直想要使人们皈依改宗,使用各种手段或讨好。他靠着贿赂使泰瑞依皈依,丝毫没有试着要拯救他的灵魂。这是同样的情况,一个异教徒的国家和整个——神圣教会教派相比?
然而,即使他在理性上认同,他的胃依旧纠结抽搐。
我是被派来拯救这些人,不是屠杀他们!
奥伯伦勒着安吉莉娅公主的脖子,她的嘴被塞住了。伊凡托抬起头,露出一点安慰的笑容,随着他们靠近。他看不见奥伯伦手中的匕首。
“我一直都等着这一天。”奥伯伦轻柔地低语。起初,派拉克以为牧师是指巴比伦的毁灭,但是奥伯伦并没有看着国王,他看着安吉莉娅,匕首的刀刃贴近公主的背心。
“你,公主,是种疾病。”奥伯伦在安吉莉娅的耳边低声说,派拉克只勉强听得到。“在你来到卡诺萨城之前,每个坎德拉人都恨新格兰德。是你让他们忘记他们的嫌恶,你协助那些不洁的东西。而你甚至和他们堕落到一起,你比他们还要更低下——你没有被诅咒却寻求遭到天罚。我考虑过先杀死你父亲,然后逼你来看。但现在我觉得另一种方法更好。想想老伊凡托看着你死,公主。在我把你送进特斯拉永久的折磨的深渊时好好想想吧。”
她忍不住流出眼泪,泪水沾满了口中的破布。
——
兰斯洛特挣扎着飘近清醒意识边缘。痛苦像是无数的巨石向他袭来,阻碍他的前进,他的心灵也被痛苦所纠缠。他用尽全力对抗它,苦痛折磨侵袭着他。他一点一点强迫自己靠近清醒的表面,费力地想去感受他以外的世界。
他想要尖叫,叫喊出那些无尽的痛楚。疼痛的强度令人不可置信。然而,除了那些疼痛之外,他感觉到别的东西,他的身体。他在移动,在地面上拖行。一些影像重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被拖向一个圆而蓝的东西。
那个池塘。
不!他绝望地想。还不要!我知道答案了!
——
兰斯洛特突然放声尖叫。布莱恩吓得把他的身体给摔了下来。
兰斯洛特向前一跌,试着想要站住,却整个人跌入池子中。
奥伯伦拉近王妃,把他的匕首抵在王妃的脖子上。伊凡托的眼睛惊恐地睁大。
派拉克看着匕首一点一点地刺入安吉莉娅的皮肤。他想起默比修斯,他想起他所做的努力,那些他拯救的人。他想起一个小男孩,急着想要加入牧师阶级证明他的信仰——全部结合在一起。
“不!”一个回旋,派拉克把他的拳头揍在奥伯伦的脸上。
奥伯伦踉跄地退后两步,惊讶地放低他的武器。接着僧侣带着狂怒地抬起头,把匕首往派拉克的胸甲上一掷。
匕首滑过派拉克的铠甲,只在上漆的钢铁上刮出一道无用的痕迹。奥伯伦惊讶地瞪着那套铠甲。“那铠甲应该只是为了炫耀……”
“你现在应该要知道,奥伯伦。”派拉克说,举起他带着铠甲的右拳猛击僧侣的脸部。虽然那些扭曲的骨骼抵抗着派拉克的拳头,但也在钢铁下嘎吱地发出令人满意的声响。“我做的没有一件事情是为了炫耀。”
奥伯伦摔倒在地上,派拉克从剑鞘中拔出僧侣的配剑。“派出你的船舰,伊凡托!”他大喊。“默比修斯的军队不是为了来统治你们,而是为了把你们屠杀殆尽。如果你还想拯救你的人民,就快点行动!”
“真神诅咒你!”伊凡托对着奥伯伦咒骂,叫唤集结他的将军。接着他顿了下来。“我女儿……”
“我会救那个女孩!”派拉克冷哼。“拯救你的王国,你这个蠢货!”
虽然霍格斯的身体有着惊人的高速,但是他们头脑恢复的速度也与常人无异。他们的震惊给了派拉克珍贵的几秒钟。他挥舞着剑把安吉莉娅推进一条小巷,然后自己堵住入口。
——
兰斯洛特感觉到池水冰凉的拥抱。池水是有生命的,他可以听见它在他心中呼唤——来,它说,让我给你解脱。像是温柔的双亲,想要融化他的苦难与悲伤,就像是兰斯洛特的母亲。
来,它又说了一次。你真的可以放弃了。
不。兰斯洛特想。还不行。
——
默比修斯士兵终于把所有的新格兰德人都洒上了油,准备好他们的火把。就在进行的过程中,苏登以一种克制的圆形移动他的手臂,丝毫没有加快速度,仿佛他还有击剑课那样的充裕时间。卢林甚至怀疑苏登是不是并不打算展开攻击,而只是单纯地替自己做好准备。
然后苏登突然暴起行动。年轻的男爵冷不防地冲向前去,像是舞蹈般地旋转,展开第一次回旋,对着一个正在吟唱的僧侣战士猛击他的胸口。一声清楚无比的爆裂声响起,接着苏登再次旋转,飞快地像是鞭子般抽打在僧侣的脸上。恶魔的头颅三百六十度地转了一圈,他的双眼膨胀突起,他强化过的脖子啪地一声应声折断。
没有什么事情比这更夸张的了,事实就是这样,你无法否认。
而从头到尾苏登的眼睛都是闭上的,卢林不能确定,但他觉得他看到了某种东西——在拂晓的阴影中,苏登的动作仿佛散发着一种微弱的光芒。
卢林发出一声战嚎——激励自己同时让敌人恐惧——抓起桌脚用力地挥向其中一名士兵。木头从那个人的头盔上弹开,但那一击却强得足以让他昏眩一下,接着卢林扎扎实实地猛力打在那个人脸上。士兵倒下,卢林夺走他的武器。
现在他有了一把剑。他只希望自己知道怎么使用它。
——
霍格斯僧侣的速度更快,力量更大,身体也更强韧,但派拉克却比他们更加坚决。许多年来的头一遭,他的理智与心灵合而为一,他感觉得到力量——一如他第一天踏上坎德拉时的力量,自信他能拯救这些人民。
他击退了他们,虽然只是勉强。派拉克或许不是一个霍格斯僧侣,但他是一位剑术大师。他所缺乏的力量与速度,他就以技巧来补正。他挥舞、突刺戳进一个霍格斯的胸膛,砰的一声插进两根肋骨之中,剑刃滑过变宽变厚的肋骨,直戳进心脏。霍格斯大口喘息着,在派拉克拔出剑的同时他也跟着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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