淙淙的琴音仍在持续,便似一波又一波的江水殷殷而来,将人心中的浮躁、功利、宠辱、阴暗尽数洗涤了一遍,重新显露出清澈剔透的最初之始。
台上台下一片沉寂、迷醉。一边看棚中,华龙等人眼见众人模样,不由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但是李兆先却是微阖双目,脸上神色似哭似笑,肌肉微微抽动着,竟不见半分之前的怨毒恨意。
与华龙这些人不同,他毕竟底蕴深厚多了。故而对这琴音的感悟便也更加透彻。
不知不觉中,这些年来的富贵荣华、锦衣怒马一一闪过脑海,此时回头看看,却是半分痕迹也无,空留一片怅惘。什么名利功名,什么家世尊贵,到头来尽是虚无,在那潮声唱晚、水光月色之中,全都化为一声嗟叹。
自己究竟追求的什么呢?昔日慷慨的立志、豪情的壮语、凌云的意气又是对还是不对呢?
这一刻,李兆先深深的迷惑了。
淙淙,台上苏默指尖轻抹,几个短音儿溅出,终于一曲停歇下来。只是曲音虽停,余韵未消,整个会场半天都仍是一片寂静,无人发出任何声音。
直到最后苏默长长吐出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众人这才蓦然醒来。停滞片刻,随后便是忽然如同海啸山崩一般,掌声四起,刹那间搅的会场上空云气激荡,久久不绝。
苏默含着笑,微微躬身,抱拳向四方施礼。及到最后,才扭头看向一片安静的李兆先等人那边,嘴角微不可查的微微勾起。
台上评委席,谢铎和孔弘绪仍未从那意境中脱离,两人都是老眼含泪,面色萎靡,嗒然若丧。
胡光建遥望着台上长身玉立的少年,轻叹一声,摇头苦涩道:“神乎其技,庶几近乎于道矣,一致如斯。”
毛纪面有戚戚然,不由自主的点头赞同。只是他比胡光建单纯的赞赏不同,此刻他心中更是百味杂陈,复杂无比。
苏默和李兆先这番比斗,毫无疑问的是以苏默完胜,李兆先彻底失败而告终。对于在场的其他人,谁输谁赢都没关系,不过是多添了一场视觉盛宴而已。
然而对于他来说,怕是麻烦才刚刚开始。李兆祥大败亏输,不单单是他自己的面子失了,便是他爹李东阳的面子,以及李氏一门的面子都丢大发了。
李东阳虽是当朝阁老、翰林大学士,世人说起来都以文人魁首视之。十之八九都会认为李氏一脉,必然是书香门第,诗书传家的士族。
然而事实是,李家其实乃是世代行伍出身,入京师戍守,至今仍属金吾左卫籍。李东阳实属一个异数,从小便以文采出众,一路历尽艰辛方至今日这般地位。
大明虽然不似宋时那般重文轻武,但是文贵武闲却是毋庸讳言的事实。故而,李东阳崭露头角后,极力表现,终是以一个“谋”字屹立于朝堂之上。说到家,便是一种刻意稀薄李家武籍的用意。
而李兆先作为李家长子,李东阳的接班人,一直以来在京师也是以第一才子的光环,充分的展示了这一点。通过父子两代人的经营,几乎已经没有人还记得李家的过去了,都是将之视为文坛领袖的当然之选。
但是近日李兆先的失败,还是这种根本无法掩饰斡旋的失败,怕是对李东阳数十年来的经营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这种打击之下,虽然说起来跟他毛纪其实并无半分关系,但谁敢保证,李东阳迁怒之下,不会记恨上自己?
这次来参加这个文会,真不知是福是祸了。
他心中暗暗叹息着,转眼看看谢铎三人的状态,又再看看台下纷嚷兴奋的众士子,以及苏默和李兆先一方平淡沉静,一方垂头丧气的对比,犹豫半天,终还是只能深深叹口气,缓缓站起身来。
无论再如何不想,但此时此刻,他只能硬着头皮赶鸭子上架,站出来宣布比斗的结果。毕竟,以目前来说,他就是身份最高的那个。
再次悄然深吸口气,他目中光芒一闪而过,移步走到台中,目光扫视一圈,提气开声道:“此次比试,胜者,武清苏默!”
第164章:谁坑谁()
李兆先走了,与初来时的趾高气昂不同,走的时候堪称凄凉。唯有华龙、徐宸等几个伴当陪着,再无任何人相送。
掌声和欢呼都是属于胜利者的专利,失败者无人去关注。即便如他这般身世,在剥去了那层光环之后也只能沦为凡人。
这一点上,苏默觉得古大明的人还是比后世人要可爱许多的。
站在台上,笑呵呵的挥手接受众人的赞美。待到声音渐渐平息,苏默表示原本定于此次文会上的才艺展示,将在每天文会结束前最后一个环节进行。并预祝各位士子能在此次文会大展身手,以及在不久后的乡试中,取得好成绩。
众士子欢声雷动,一片声的褒赞,苏默满面谦虚,拱手下台。何莹女侠很是不屑,“虚伪!伪君子!”这是她给出的评语。
苏默懒得理她,这个拉拉怎会懂得他的风度?夏虫不可语冰,苏默只是淡然的扔下这么一句,转身和张悦等人去说话。
何莹气的要发疯,无视什么的最讨厌了,哪怕是打上一架啊,都会让人很愉快嘛。
王泌赶忙拦着,低声安慰住。轻移莲步走近苏默,微笑恭贺道:“苏少兄惊才绝艳,便单音律一道,堪称大家,奴佩服。”
苏默一脸得意,严重赞同:“泌儿妹妹果然聪慧无双。”
王泌就是一闷,这是赞美我还是赞美他自己啊?再次确定这厮绝不是个君子。君子温润如玉、谦逊自廉,哪有这般标榜自己的?
何莹在旁连连呸呸几口,做呕吐状。
苏默大怒,觉得有必要给这拉拉说一下正确的世界观。方待要走,旁边张悦伸手一拉他,努努嘴示意一下。
苏默顺着看去,谢铎正缓步走来。顾不上再跟何莹斗嘴,连忙上前迎住,躬身见礼。
谢铎伸手扶起,上下打量几眼,点点头,满脸欣慰之色。又拍拍他肩膀,提醒道:“需要呈送陛下的东西要赶紧弄好,不要拖。”
苏默一怔,随即明白,重重点头:“先生放心,学生省的。”
谢铎就点点头不再多言,只说日后有暇,可去找他盘桓一二,随即飘然而去。
老头也很啰嗦,跟赵教谕有的一比。但是相同的是,都对苏默关爱有加。
苏默对此很感动,也很沾沾自喜。这说明自己有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潜质啊。
一高兴,宣布今晚将亲自下厨,整治大餐以肴众高朋。王泌等女听的发愣,徐鹏举却是大声欢呼。于是在各种惊愕欢喜的混乱中,往苏府而回。
与此同时,武清兵马司衙门里,牟斌面色凝重,低头看着案上摊开的篇幅,一遍又一遍。半响后,淡然道:“查清楚没,究竟谁送来的?此文属实否?”
魏敞道:“来人送下东西就走,等咱们的人出去后已经找不到了。不过属下估摸着,多半和那位大学士之子有关。”
牟斌挑挑眉毛没说话,魏敞又道:“文没错,确实是苏默刚刚于台上当众所作。只不过……”他说到这里顿住,微蹙着眉头若有所思。
牟斌嗯了一声,转头看他:“怎的,可是还有什么内情?”
魏敞摇摇头,迟疑道:“那苏讷言作此文前,曾有言是以此文为陛下颂。不过古怪的是,无论是原卷还是此卷上,均无半字提及。若说是他年少无知还情有可原,但是毛维之不可能不懂啊。更不要说还有谢方石和孔以敬两个老狐狸,就算是那位蒙化府的胡光建也该明白其中的问题。可如今仍是如此,难道是这些人都跟那苏默有仇?否则何以无人提醒他?属下觉得,其中必有古怪。”
牟斌眼中闪过一抹赞赏,目光重又落在那阕《沁园春雪》上,默念几遍后,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嘲讽。
“这是个坑啊。”他轻声说道。顿了顿又道:“就是不知最终是谁坑谁了,有趣,倒是有趣。”
魏敞有些不明所以,略一思索,猛地一省,失声道:“大人,你是说他们……当真好大胆子!”
牟斌哼了一声,看看他摇摇头:“他们?嘿,好大胆子不是他们,而是另有其人啊。”
魏敞一呆,随即省悟过来,他以为牟斌说的是李兆先。李兆先让人送过来这阕词,不就是想着借此对付苏默吗?这里面利用的不单单是他们锦衣卫,更是还想利用天子,这如何不是大胆?
想到这儿,不由恨声低骂了几句。
牟斌斜眼睇了他一眼,也不纠正,由得他去骂。心中却对苏默的兴趣越发大了起来。
他浸淫官场这么多年,身居高位,什么鬼蜮伎俩没见过?方才只不过片刻间便明白过来,这其中必然是苏默故意为之的。唯有当事人自己,才能决定这篇幅上究竟留不留题跋。而毛纪、谢铎等人最多只能提醒,却是无法越俎代庖的。
而苏默也必然不是真不肯在上题跋,而是特意打了个时间差,引诱李兆先弄出这么一副看似大逆不道的东西呈上,而他只要在原稿呈送京师之前再把题跋写上就行了。如此一来,到时候天子御前两幅字一比较,用脚趾头都能想到这是有人要构陷苏默了。小家伙一言不发,不声不响的就给李兆先挖了个大坑,端的是够阴险的。
牟斌心下赞叹着,却又不由的暗暗摇头。计是好计,只可惜还是稚嫩了点。他哪里会明白,这个世上许多事,关键都在“事在人为”四个字上呢?
只要这幅没有题跋的字先送至天子案头,再有李东阳在旁略加挑拨几句,哪里还有他苏默辩解的机会?怕是到时候就算看到了填上题跋的原卷也没用了。
他作为天子家奴,伺候天子这么些年来,最是了解这位弘治天子的脾性。
天子外表上看似敦厚宽仁,实则却是心机深沉,端的是极厉害的城府。若非如此,又怎么可能一举压下万贵妃一党,顺利登基?又怎么能一手扫平外戚、内宦、妖僧内外勾结的奸党?
弘治中兴四个字说起来不过简简单单四个字,但其中的腥风血雨、诡谲暗斗又有谁真个能知?
天子或许能称上宽仁二字,但若谁真个认为天子敦厚,那可就离倒霉不远了。
他心中转着念头,旁边魏敞见他不说话,不由试探道:“大人,既如此,那这个字卷还要不要呈送陛下?”
牟斌被他打断思路,转头看看他,冷笑道:“当然要送,为什么不送?咱们锦衣卫的职责所在,不送岂不是授人以柄?”
魏敞皱眉:“可是,这样岂不是被那小儿利用?而且显然其中另有隐情不明,一旦陛下知晓,怕是……”
牟斌嘿了一声打断他,自顾转回案子后面坐下,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冷声道:“怕是什么,天子早有谕旨,厂卫只有查察之权,不可擅自参与审议其中。如今即有人投送罪证,你我焉敢擅自隐匿不报?报上去,查或不查,又如何查,自有陛下定夺;若不报,却是你我之罪了。”
魏敞默然,心中仍觉不妥,却不好再说。却听牟斌又道:“至于说利用,嘿嘿,世上事繁杂玄妙,谁人能知究竟是谁被谁利用?去吧,立刻派人快马呈送陛下。”
魏敞若有所悟,连忙躬身应了,转身下去安排不提。牟斌独坐堂上,手中端着茶盏,目光落在案子上的字卷,但见有风吹来,那字卷微微飘动,纸上字迹便似活转来一般,透出一股躁动,不由眸子一缩,喃喃低语道:“起风了,要起风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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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府,客厅中一张大大的八仙桌上,七八个碗盏摆了一桌。张悦、徐光祚、徐鹏举还有何莹、王泌围着坐了,便是鹿亭,也在苏默的强制命令下,扭捏不安的在王泌身旁加了个座儿。
对于苏默这种不分尊卑的行为,张悦几人早司空见惯了。在苏府住了这些日子,不但韩杏儿和卫儿都是和大家在一个桌上用餐,便是楚玉山、福伯、石悦等人,也经常如此。
可是对于王泌三女来说,却是满脸的不可思议。鹿亭小丫头更是只敢在椅子上搭个边儿,怎么也不敢坐实落了。就算如此,也是一脸的惊慌不安,乌溜溜的大眼睛总是不由自主的往自家小姐身后瞄着,那里才是她熟悉的位置。
苏默却似乎完全不明白她的不安,时不时的亲自给她布菜,笑眯眯的让她吃这吃那,还一个劲儿的说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不敢缺了营养。
营养是什么鹿亭有些不懂,不过苏哥哥给夹的这些菜可真好吃。不但好吃,就是样子都和平日里所见大有不同。王家也算是京里数得着的大户了,却也从所未见今日桌上这般菜式。这让包括王泌在内的三个女人,都是惊奇无比。
也正因如此,王泌也没心思计较什么尊卑礼数了。只随口劝慰了几句小丫头听苏公子的,便将注意力都放在那些稀奇可口的菜肴上了。
何大女侠就更不用说了,开始还时不时的挑衅几句,及到最后却是下箸如飞,哪还有工夫去理会什么苏默徽墨的,手中竹筷舞的跟宝剑似的,那叫一个凶猛啊。
相比这只神经粗大的拉拉,整桌上便只有徐鹏举徐小公爷有的一拼。一边可劲儿的往嘴里扒拉,一边还要时不时的大呼小叫的跟何莹争抢。
等到苏默再次举筷,准备去夹一块糖醋里脊时,却见盘子里除了一些汤汁外,别说肉了,连块蒜瓣儿都不带剩的。
转头看看,除了自个儿眼前小碟中干干净净的,其他几人的碟中都有好几块,连王泌都不例外。
郁闷个天的!这还有天理吗?干活的没得吃,不干活的却要多占。瞅瞅徐鹏举和何莹两个,每人眼前的碟中都是冒尖一大堆,顿时这个怒啊。
“公主殿下,虽然你有着一颗男儿心,但是这幅皮囊终归还是女儿身。女人吃太多,是会变成猪的。”语重心长的劝慰着,筷子往何女侠盘中伸过去。
按关系远近论,苏默决定暂时放过那个无耻的小弟,将第一目标锁定何拉拉女侠。
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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