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船工自杀了。”
“自杀?”
“是服毒自尽。因他还不算罪犯,狱卒没有给他换囚衣,也没仔细搜,他身上藏了个小瓷瓶,瓶里装着毒,趁人不注意,偷偷喝下去死了。他是这案子唯一一个直接见证,眼下这见证人也死了,案子就更难破了,府尹大人也就不愿再让这事沾上身。说能压则压,拖过一阵子,人们自然就会忘掉。府尹大人既然这么下令,我们这些当差的,也只能听令。这就是做公职的憋火之处。”
赵不尤沉默片刻,道:“他管不到我。”
“嗯?你还要查?”
“是。”
“这恐怕不容易。”
“二十几条人命岂能这么白白死掉?”
每日早晚,简庄都要静坐一个时辰,今早,他却心中烦乱,静不下来。
当年他师从大儒程颐时,老师已经失势,前后总共才聆听了三次教诲,而且只有最后一次,老师才单独跟他讲了一席话。那时他还年轻,见时政纷乱,心中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老师恐怕是留意到他眼中的奋然狂意,对他道:“简庄,君子敬命。你只需守住一个‘敬’字,安心立命,皆在于此。”
他当时并不明白,但默记于心,直到几年后,灰心丧志之时,才领会到老师深意。不论天下,还是个人,都有其运与命。人力固然可抗可争,但都有一定之限,不管心气多高,力量多大,都难以违越此限。君子之为君子,正在于到达此限时,能不慌不惧,更不苟且自弃。敬天命而不自失,顺时运而严守其正。
从那时起,他便专意守住一个“敬”字,敬心、敬人、敬事,从来不敢有丝毫懈怠轻忽。
二十年多年来,他以敬自持,端谨处世,早已不必强自约束。然而今天,身子虽然还能强坐于竹榻之上,两桩心事,却如两匹野马,在心里彼此冲撞、奔突不已。
第一桩心事自然是郎繁之死和章美失踪。自他来到汴梁这繁华闹地,人心浮泛,难得遇到心定神清之人。十多年,只结识了这七位志同道合的好友。郎繁和章美,各有一部分性情极像他自己,郎繁讷口少言,却心怀壮志,正如年轻时的他。章美沉静笃实,又像三十以后的他,文行学识,更是拔类超群,待人接物,又比郎繁亲和温良,如果步入仕途,必会有一番作为。两人却同时出事,悲与忧在简庄心中绞作一团,让他寝食难安。
另一桩则是他自家的私事。他一向只知修心,不通世务,更没有什么营生之计,又以孔子“忧道不忧贫”自励,不愿为谋食禄而去入仕途。他当年来汴梁,一为这里贤才荟萃,便于求师问友,二则是受了一位乡友之邀。二十年前,那位乡友任开封府祥符县县令,正赶上天下推行“三舍法”,各路州县都拨了学田,那位乡友素来敬慕简庄的人品学养,请他来汴梁开个书院,讲私学,又从官田中私自拨了二十亩给他做学田。他便卖了家乡的祖田,在京郊置了这院小宅。二十年间,靠着那二十亩地的租费,日常倒也过得。
可是今年停了“三舍法”,朝廷收管学田,他那二十亩地也要被收回。祥符县的一位主簿今天一早就来查收田土文书,又向他打问这些年租佃事宜。他从来不过问这些事情,妻子刘氏性子又有些愚钝,这些年,家里大多事情都是他的小妹简贞在照管。
简贞是他父亲妾室所生,父亲亡时,简贞才两岁,那妾氏又改嫁他人,简庄便将妹子接到汴梁,交给妻子刘氏照料。没想到简贞十分聪慧,长到十二三岁,便已开始分担家事,过了两三年,家里的出入收支,就全都交给了她掌管。虽然只是个小家门户,也没有多少银钱,但在简贞细心操持下,丰俭得体,每年尚能略有盈余。
刚才,那主簿问起租佃事项,简庄在堂屋陪坐,简贞不便出来,便在后间对答,由乌眉来回传话,一条一款都说明白后,那主簿才起身告辞。
人刚走,乌眉便哭起来:“田收回去了,这往后可怎么过?可怜我肚子里的儿啊,才来娘胎三个月,就得跟他爹、他大娘、他亲娘、他姑姑一起饿死了,呜呜呜……”
简庄守了半生的“敬”,到这妾室面前,经常被弄得七零八落。不但是她的媚色常引逗得他方寸大乱,仅她这无拘无忌的性子,就让他爱也不是,怒也不成。
他正在烦恼,想要发作,妻子刘氏也苦着脸走了出来,乌眉一把抓住刘氏的手,两人一起哭起来。简庄本来就既忧且愧,见到这情景,更是烦懑不堪,便离了堂屋,到书房里静坐,但怎么能坐得住?
“爷啊,不用烦了!咱们有救啦!”没一会儿,乌眉便扭着身子,火闪闪地跑了进来,脸上泪痕未干,却已欢喜无比。
第七章闺阁、画作、田产
人心莫不有知,惟蔽于人欲,则亡天理也。——程颢赵不尤又去拜访简庄。
虽然目前这案子毫无头绪,却已能感到,背后牵连必定极广。官府已压住这案子,不愿再查,赵不尤却停不住。就如农人理田,见一丛禾苗无端枯萎焦黑,怎能视而不顾?
他不知道探下去会遇见什么,只觉得将步入一大片雾沼之中,或许最终也探不到底,甚至会惹出祸端,危及自身。但他生就一副硬脾性,加之身为宗族子弟,少年时住在敦宗院里,事事都做不得,连院门都不许出。每日所见,都是宗族中的人,只有逢年节,才能去参加一些庆典。去了也只是按辈分排成队列,不许出声,更不许乱动乱走。那时望着高而古旧、生满苍苔、遍布雨痕的院墙,他常想,这样过一辈子,连笼子里的鸟都不如,鸟还能时时叫一叫,扑腾扑腾,他却只能安安分分排着队列,在敦宗院出生,又在敦宗院老死。
幸而这些年,宗族禁限渐渐松弛下来。他是第一个从敦宗院中搬出来的宗族子弟。到民间做了讼师,才让他觉着自己是个活人。别人都笑他凤凰自投污泥变老鼠,只有他自己知道,一切荣耀、富贵、享乐,都不及做个有用之人。何况之前那些尊贵不过是个空壳、牢狱而已。
因此,这梅船案固然让他感到一阵阵森然,但同时也越发激起他的斗志。他自己很清楚,这并非什么大义大勇,而是自幼积的一股愤郁之气,是跟身世、规矩赌气。但就算是赌气,又怎样?总比畏畏缩缩、空费衣食好。
从箪瓢巷到礼顺坊并不远,都在城东郊,他便徒步前往,沿着护龙河向北而行。河岸边清风洗面,柳丝摇漾,一群白鹤从空中飞鸣而过,令他胸怀顿开,逗起诗兴,随口吟了首《踏莎行》出来。
万里长风,千层细浪,春堤古柳情飞荡。胸怀常向碧空开,从来意兴因豪放。
云翅高歌,烟波低唱,足音踏踏回空响。天高地阔任君行,何须钟鼓添雄壮?
正走着,前面一个矮壮的人疾步走来,走近一看,是郑敦。
“不尤兄。”郑敦喘着气叉手致礼。
“你这是?”
“我刚去了简庄兄家里,章美还是没回来,我正要去别的地方再找找看。已经几天了,他认识的人我几乎都问遍了,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去向。”
赵不尤心想,东水六子要挨个去访,既然遇到郑敦,就先跟他再聊一下,于是言道:“这样找不是办法,得再仔细想想,他离开前究竟有些什么异常。”
“这两天我日夜都在想,却丝毫记不起有什么异常。”
“我也正好要找你细谈,咱们找个喝茶的地方,坐下来再慢慢想想。”
前面不远处桥边就有一间茶坊,两人就走过去,拣了个安静的窗边坐下,要了茶。
郑敦顾不得烫,连喝了几口茶,才叹道:“几下里一起出事,实在让人招架不住。还好,简庄兄家的那件大事算是了当了,我们这一阵一直在替他担忧。”
“可是他那二十亩学田的事?”
赵不尤这一向也在暗暗替简庄担忧,各处都在收回学田,简庄也必定难免,一旦学田收回,他一家生计便没了着落。不过,朝廷既然罢了三舍官学,重行科举,私学自然又会重兴,赵不尤已向一些好友打问,京中是否有贵臣富商延请西宾,或者书院需要教授,想引荐简庄谋个教职。
“简庄兄的妹妹实在了不起,这次全凭了她。”郑敦大声赞叹。
“哦?”赵不尤知道简庄有个妹妹叫简贞,但因简庄家礼严格,从不许妹妹抛头露脸,故而赵不尤从未见过。不过妻子温悦见过不少次,温悦对简贞赞口不绝,说不论样貌、才情、见识,都是上上之品。
“这事章美竟从来没跟我们讲过!”郑敦忽然露出不平之色。
“什么事?”
“我也是今天听简庄兄说了才知道。原来这几年,简庄兄全是靠他妹妹操持家里收支营生。简庄兄一年并没有多少钱粮收入,却从来没显出寒窘,难得,难得!去年,简贞姑娘就预感那二十亩学田恐怕靠不久长,就开始预先谋划。她不仅家务操持得好,竟还画得一手好画。刚巧去年简庄兄新娶了侧室,那乌二嫂的父亲乌老伯和章美的父亲又是旧识,简贞姑娘从二嫂嘴里听说章美和京里一些书画经纪有交往,就背着简庄兄,选了几幅画给她二嫂,让她带回家,转交给章美,看看能不能卖些钱。章美拿到画,找了几个书画经纪相看,谁知各个都赞叹不已,全都被抢买走了,一幅最高竟卖到五贯钱,都快赶上米芾、文仝、李公麟这些名家的价了。简贞姑娘便将自己几年来画的近百幅画全都托付给章美。可是大半年了,章美却没有把钱交给简贞姑娘。二嫂催问了几次,章美都说还没卖掉,二嫂还以为章美窝藏了,差点要向简庄兄抱怨。她却忘了,简贞姑娘交画时,还让她转交了一封信给章美——”
“简贞姑娘那封信是托章美用卖画的钱帮忙买些田产?”
“是啊,那些画总共卖了三百多贯,章美替她物色了一片上田,一亩十贯钱,总共三十亩。章美已把三百贯钱交给了二嫂的父亲。乌老伯昨天去官里帮着请买了官契,今早邀了那田主来找简庄兄。这会儿正在立契,下午就去官府割税,简庄兄便有自家的田产了。”
“这简贞姑娘果然难得。”
赵不尤原来听妻子温悦赞叹,多少还有些不信,这样一听,自己在亲友间所见所闻女子中,见识、才能和心地,的确少有能及得上简贞的。温悦极想给墨儿说成这门亲事,但东水八子中,宋齐愈、章美、郑敦都是人中龙凤,又都未娶亲,简庄恐怕早已想定人选,故而一直没敢贸然找媒人提亲。她侧面打探了打探,简庄夫妇果然已经相中了宋齐愈,只得断了这个念头。
赵不尤心想,墨儿若能娶到这位姑娘,真是一生大幸。不过就算宋齐愈不成,还有章美、郑敦,都是太学英才,将来功名不愁。墨儿仍没有什么胜算。单看眼前的郑敦,说话间,对简贞已是满心满眼的悦慕。赵不尤不由得暗暗替墨儿惋惜。
“章美一直瞒着我们,一个字都没讲过!”郑敦脸上又露出不平之色。
“恐怕是简贞姑娘在信里要他暂时保密,简庄兄自家都不愿为禄利而谋出路,若知道自家妹妹竟然将闺阁笔墨拿到市面上去卖,一定会大不乐意。”
“也是。”
“对了,章美何时将卖画的钱交给乌老伯的?”
“说是寒食前两天,他将那田主引荐交托给了乌老伯。”
“这么说他是交割了这事,才离开汴京,去的应天府?”
“应天府?!章美也去了应天府?”郑敦猛地叫起来。
“嗯,我才从一个船主那里打问到。”
“他去应天府做什么?”郑敦睁大了眼睛,极其震惊,“他殿试都不回来参加,难道遇到什么事情了?”
“郑敦兄弟,你再仔细想想,关于郎繁和章美,以及应天府,还有没有什么事,你没有跟我讲过?”
郑敦一怔,随即低头沉思了半晌,才黯然摇头:“没……应该没有了……”
汴河北街最东头是单家茶食店,来京的货船大多在这里卸货。因他家的茶饭酒浆价低量足,力夫们常聚在这里,这店渐渐被叫作力夫店。
魁子宋齐愈无事时,常来这店里坐,一为这里花钱少,他家中穷寒,身为太学生,每月只领得到一千一百文;二来,他愿意结交这些杂役力夫,听他们说话,虽然俗浅,却比士子们爽直热活,也让他更贴近市井民生。
今天他一早就出来打问章美的下落,寻了一上午,毫无结果,人也走得渴乏,就走进力夫店来歇息。店主单十六见到,一边笑着招呼“宋状元又来啦”,一边用帕子将宋齐愈最爱的临河那副桌凳擦拭干净,宋齐愈笑着点头坐下。这店主和其他力夫听说他是太学生,几年来都叫他状元。
今天并没有几只货船来,店里只有两三个力夫聚在另一边闷头喝汤吃饼,只听得到一阵稀里呼哧声。店主照旧例先端了一大碗煎粗茶来,笑着道:“过几日就要发榜了,大伙儿都说宋状元这回保准真的成状元!”
宋齐愈笑起来:“多谢单老哥吉言!我借你的那些钱,恐怕还得过一阵子才能还得上。”
单十六连摆着手说:“那值得了什么?状元郎能用我老单的钱,这荣耀到哪里买去?再说,等你中了状元,还会缺钱?”
宋齐愈笑道:“那我真得中个状元才成。”
“这还有什么真假?不但我们一班兄弟这样说,满京城都传宋一、章二、三不管呢。”
“哈哈,这话怎么说?”
“这话是说——宋状元第一,您的好友章美该第二,至于第三,愿选谁选谁。”
宋齐愈听了大笑起来。这时店里又进来两个力夫,单十六便去招呼,宋齐愈独自喝着茶,笑了一阵。殿试已完,苦读生涯也就此结束,至于能得第几,他并不怎么介意,反倒不愿被选为前三,登高人易妒,名显麻烦多。何况看当今时势,也并非有为之时。
本朝名臣中,宋齐愈最钦慕王安石。王安石在英宗朝时就已名满天下,曾上万言书,针对时弊,初言变法,却未被重视,因此屡次推谢馆阁之召,宁愿在州县中任些实职,为一方兴利除害。直到神宗继位,他知道神宗乃大有为之君,才慨然应召,果然深受器重,升任宰相,全力推行新法。农田水利、青苗、方田、均输、保甲、保马、市易、免役、免行钱……诸项新法次第推行,天下为之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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