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鹭点点头,不敢抬眼,低声道:“朱施主让贫僧那天不要开寺门,莫放外人进来。从巳时起,留意外面的声响,他到寺门外会高声说一句‘拜佛何必择庙宇’,贫僧若听到,就打开寺门,让他们进来,给同行的另一个男施主讲解两廊的壁画。贫僧并不知其中有何隐秘,且不是什么难事,就照着做了。贫僧正陪着两位男施主观赏壁画,那位女施主独自去殿里拜佛,刚拜了一拜,就变作了另一个女子……”
赵不弃看他满脸愧色,又纳闷不已,不由得笑了起来。
乌鹭见他笑,越发惭愧,不住念诵:“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他们送那丑女去酸枣门外寻她家,你也去了?”
“那是朱施主要贫僧做的最后一件事。”
赵不弃想,乌鹭跟着一起离开,烂柯寺里便没有人了。朱阁事先安排好的人便可以用轿子或马车,偷偷带走晕死在铁箱里的阿慈。而后又把香灰填满,铁箱还原。
而这棋痴和尚,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青鳞巷的那座宅院中。
侯琴看到池了了取出的那块古琴玉饰,先是一惊,继而眼中露出羞愤。
她低声道:“董谦说……那人叫曹喜。”
侯天禧和侯伦父子强行将侯琴送到这院别宅,供那个大官人玩乐。一个多月前,侯伦带着董谦来这里和侯琴见了一面,董谦问侯琴那人姓名,侯琴却不知道。只在床脚捡到那人遗失的玉饰。董谦一看到那玉饰,自然认得是曹喜的。侯琴也就记住了这个名字。
池了了也一惊,忙问:“董谦还说了什么?”
侯琴似乎又要流泪,她深吸了口气,才望着窗外暮色道:“他说——马上去找我父亲求情,把我救回去。才说完,哥哥就进来了,催着他走。他临走前,又说了一句话——”
“什么?”
“他望着我说——‘无论如何,仍是那四个字’。”
“非你不娶?”
侯琴微微点了点头,终于还是没能忍住泪水,忙用帕子拭掉。
池了了也一阵伤惋,稍等了等,才又问道:“那个大官人多大年纪?”
“大概三四十岁。”
“那就不是曹喜。”
侯琴愕然抬头。
池了了望着她道:“我今天来就是为了证实这件事。董谦错认为是曹喜,为此发生了些事情,他自己也至今下落不明。不过你放心,这件事总算弄清楚了,我这就回去和朋友商议,找到董谦,再把你搭救出来。”
告别了侯琴,池了了出来后,当即就想去告诉瓣儿,但见天色太晚,只得忍住,骑着驴回到家中。
她把事情经过讲给了义父鼓儿封和义兄萧逸水。萧逸水倒不觉得如何,只说:“如今骨肉人伦算什么?世人眼中只剩两个字,利与色。”
鼓儿封却有些吃惊:“这么说是有人陷害曹喜?”
池了了点头道:“自然是侯伦。除了那个无耻大官人,就只有那个仆妇和侯伦进过侯琴房里。那个仆妇拿不到曹喜的玉饰,只有侯伦可以设法偷到。他带董谦去见侯琴,也一定是预先设计好的,让董谦误认为曹喜是那个大官人。”
鼓儿封叹道:“幸而你们查明了真相,否则曹喜自己都不知道竟背了这么多罪名。”
“曹喜那性子也过于傲冷,他这种人最容易招人记恨。”
“是啊,连你起初也记恨过他。”
池了了笑了笑。心里却想着另一件事。知道董谦那首词是写给侯琴的后,她心里就有些不自在。原以为自己见到侯琴,也会不喜欢,但真的见到,心里竟没有丝毫醋意,反倒十分怜惜侯琴。从心底觉得他们两人才真的合衬,真心盼着能找到董谦,救出侯琴。
我真的这么大方?又或者是从一开始就没有抱过丝毫期望?
她望着油灯闪动的火苗,轻叹了口气。
第二章近月楼
欺有三:有为利而欺,则固可罪;有畏罪而欺者,在所恕;事有类欺者,在所察。——程颢墨儿赶到小横桥,见康家古董店门紧闭,兄弟两个相继送命,这个家就只剩春惜母子,此后不知道该如何度日。
他心里又一阵恻然,深叹了口气,来到武家门外,抬手轻轻敲了敲门。开门的是武翔,他一见是墨儿,忙低声道:“赵兄弟,今早又收到密信了!”
这么快?看来那人真如哥哥所言,一直在偷偷监视武家,昨晚万福拘捕了饽哥、春惜和阿葱,只有鲁膀子水性好,趁夜游水逃走了。接着万福又连夜带弓手搜查了彭嘴儿家,动静不小,如果那人在监视,自然是看到了。
墨儿忙走了进去,见武翔的妻子朱氏正在给栋儿喂饭,昨晚春惜被押走前,把栋儿托付给了武家。她背弃丈夫,与彭嘴儿私奔,依律恐怕得判两年劳役。武翔夫妇已满口许诺会好好看顾栋儿。
栋儿一口一口老老实实吃着,十分乖顺,黑亮的眼睛里隐隐有些忧怕,看着让人生怜。
墨儿正在暗叹,武翔从桌上取过一页纸递给墨儿,墨儿一看,上面写着——明日午时,东水门外,龙柳卜摊,将香袋放于卜桌,莫令乌金眼知。
墨儿看后,知道东水门外有棵老柳,已经有近百年,树干屈曲虬结,如同苍龙盘旋,京城人都称它为龙柳。那树旁有个卜卦摊,摊主姓乌,双眼已盲,却给自己取了个号叫“金眼先生”,人都叫他乌金眼。
写密信之人为何要让武翔把香袋偷偷放到乌金眼的卜桌上?
他略想了想,随即明白:这恐怕和武翎找尹氏取货一个道理,香袋放到其他地方,会被不相干的人拿走,而偷偷放到乌金眼卜桌上,乌金眼虽看不到,却是个最好的看守,不相干的人一般不敢轻易去取,只有取货之人才知道。
但其中有个疑问,取货之人只要去拿香袋,就会被看到,他怎么脱身?
看来写密信之人似乎已经谋划布置好,并不怕取货之人被发觉。
墨儿问道:“仍是从厨房门缝塞进来的?”
武翔点点头:“今早清晨,我最先起来,到后面厨房,一眼就见到了。”
“那我们就照着信上说的,明天午时把香袋放到那里。”
武翔却迟疑道:“这事已经害死了康家兄弟,若再生出什么事端,我这罪过就越发大了。”
墨儿忙劝道:“事到如今,这已不仅仅是武大哥你一个人的事了,还有其他命案牵连其中,眼下只有香袋这个线头,跟着它或许还能查出幕后之人。还望武大哥出力相助,明天午时把香袋放到乌金眼的卜桌上,我这就回去和我哥哥商议部署。”
“那好……”武翔无奈点了点头。
郑敦从没这么孤单过。
虽然幼年丧母,父亲又常年在外,受过些孤单,但从七岁进了乡里童子学,他就和宋齐愈、章美整日在一处,行住坐卧都不分开,一直到今年。
眼下,宋齐愈已不交往,章美又不知下落,虽然太学里有交得好的学友,另外还有其他东水四子,但毕竟都难亲近到这个地步。这一阵为了找寻章美,他向学正告了假,整天在城内外四处乱走。
今天,他又进了城,沿着汴河一路向西,虽然能打问的人都已经问遍了,他还是一个个又去问了一遍,仍无所获。一直出了城西的梁门,走到太师桥,北岸街口有座近月楼,他和宋齐愈、章美曾来过几次。他走得又饿又乏,便进去上了二楼,见他们常坐的窗边那个位子空着,便仍坐到那里,要了杯茶,又点了两样菜、一角酒。
茶先上来了,他边喝边望着窗外,河这边行人很多,旁边又有座建隆观,人来人往,很是热闹。河对岸却见不到几个行人,一座宅邸正对着桥头,占了半条街,那是太师蔡京的宅院。门楼轩昂,几个锦衣门侍守在门外,粉墙高立,墙顶露出里面荫蓊树影,树影后隐约可见飞檐碧瓦。
正由于近月楼斜对着蔡京宅,章美很不喜欢这里,每次来都坐在对面,背对着桥,不愿往那边看。宋齐愈便让郑敦坐在窗边,自己打横。现在回想起来,郑敦心里忽然觉得有些不舒服。每次来这里,都是宋齐愈提议,他说建隆观的花木长得好,三人去观赏过后,就近在这里吃饭。但这里酒菜不便宜,平日宋齐愈很节省,一般都在街边小店胡乱吃些东西,填饱肚子即可。唯有来这里,必定要进这近月楼喝茶吃饭。
另外,棋子田况有次经过这里,无意中看见宋齐愈从对面蔡府里走出来,而且走的不是正门,是边上的角门。
宋齐愈不是为了建隆观的花木而来,而是为了蔡府。虽然他嘴上不在意富贵利禄,但毕竟出身贫寒,心里恐怕十分馋渴。
郑敦不禁叹了口气,交往十多年,现在发觉自己竟然并不认识宋齐愈。
他正乱想着,望见一个中年妇人从对面蔡府的角门出来,短衫襦裙,看衣着应该是蔡府的仆妇,她上了桥,一边慢慢走着,一边向自己这边张望。前几次来这里时,郑敦就曾留意到这个妇人,她爱站在桥头张望。
那个妇人走到桥头,又停住了脚,定定站着,虽然隔得不近,但郑敦仍能感到那妇人的目光正端端望向自己,她停住脚正是由于发现了自己。
郑敦有些纳闷,被望得不自在,正巧这时饭菜上来了,他便拿筷低头吃起来,吃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时,那个妇人已经不见了。
赵不尤离了十千脚店,又去拜访简庄。
简庄平日神貌就很清肃,今天看起来脸上隐隐泛青,显得越发肃然。合谋写假信骗宋齐愈一事被说穿,他恐怕还是有些愧和恼。
坐下后,赵不尤直截了当道:“简兄,我今日来,是请问一件事。”
“请说。”简庄的目光原本十分锐劲,这时却有些发暗。
“诸位写给齐愈的信上,那应天府的地址,简庄兄究竟是从何人口中得知?”
“我记不得了。”
“还请简兄再好好想想。”
简庄低头想了片刻:“当时是几个朋友闲谈,我无意中听来,忘了究竟是谁说的。”
赵不尤听简庄语气中略有些发虚,但不知是又在遮掩,还是真的记不得。
于是他又问:“哪些朋友,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简庄兄还记得吗?”
“嗯……是这个月初,古德信邀我去吹台赴一个儒学会,座中的其他人都是初次见面,因此不记得是哪个人说的。”
“古德信?好,我再去问问他。”
“那只是一个假地址,不尤为何一定要问清楚?”
“我刚从应天府回来,那地址不假,的确是一位姓梁的侍郎的宅子。”
“这又如何?”
“这地址也许和郎繁之死或章美失踪有关。”
“这怎么可能?”
“我也只是猜疑,因此才想问清楚。”
“哦……”简庄眼中浮起忧色。
“另外,还有一事——简庄兄等诸君不满齐愈,恐怕不单单由于那场新旧法论战吧?”
“人心有别,主张难同。君子既不因人废言,更不因言废人,这道理我岂会不知?但不论何等主张,品性却不能卑下。所谓君子为义,小人为利。为义则有所不为,为利则无所不为。”
“齐愈岂是见利忘义之人?”
“他馋涎权势,阿附蔡京。”
“简庄兄何出此言?”
“简庄不敢自称君子,却也绝非诬妄之人。我原也以为宋齐愈是个正直之士,才会引以为友。谁知道他言语虽硬,骨头却软。他屡次邀郑敦到蔡京府宅对面喝茶,一直向对面张望。田况更见到他从蔡府侧门出来。以他之才,即便阿附权门,也该从正门进出,没想到竟偷偷摸摸,卑下如斯。这等人一旦有了权势,不知会做出些什么勾当!”
“这恐怕是误会?”
“不尤若不信,当面去问他,看他怎么说?不过他能言善辩,恐怕又会说出一些堂皇道理来。”
池了了等不及傍晚的聚会,早早就赶往瓣儿家。
敲门时,里面一个洪亮女声不断盘问自己,后来瓣儿来,才给她开了门。进门见一个胖壮的姑娘,认得是女相扑手何赛娘。温悦和瓣儿忙请她进去,池了了见两人神色间似乎有些紧张,却不好问。
坐下后,她忙把昨晚去见侯琴的经过讲了一遍。
温悦听了,一阵感慨:“你哥哥这几年也遇到过好几桩这样的案子。‘利’字头上一把刀,想来实在是可怕,连骨肉亲情都能割断,抛到脚下狠心践踏。我始终疑惑,这样得来的富贵,真的能安心消受得了?人之为人,只在一个心,没了心,木石一样,就算锦衣玉食,又能尝得出什么滋味?”
瓣儿更是气得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走:“我猜一定是侯伦设的计,只是没想到他父亲竟然也忍心做出这种事。得把这对父子告到官府,狠狠惩治!”
温悦叹了口气:“计谋虽然是侯伦设的,但他只是把玉饰丢到侯琴床下。是侯琴捡起来交给董谦,董谦又误会曹喜是那个大官人,才去陷害曹喜。范楼那具尸体又是其他人杀的。说起来侯伦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瓣儿忙道:“他们父子把侯琴送到那个宅子里任人凌虐,这条罪至少逃不掉!”
温悦又叹了口气:“律法并不禁止父兄将自己女妹嫁给别人为妾。真的告到官府,侯伦父子一定会以此自辩,以侯琴这样的心地,恐怕也不忍心指证自己父兄。”
瓣儿脸涨得通红:“那就任这对父子肆意为恶?”
温悦摇了摇头:“律法有些时候管不到道义,不过道义始终都在,他们父子这么做,传出去必定遭人唾弃。他们一心求富贵,但以这种行径,这富贵之路恐怕很难走得远,更难得个善终。”
池了了一直默默听着,这时才开口道:“眼下最要紧的是,找到董谦的下落。”
温悦点头道:“是啊。你们查范楼案,原是要为给董谦雪冤,现在董谦却成了实施者,找到他,这案子才能了结。”
“至少我们已经知道侯伦是幕后主谋,就算定不了他的罪,我们也该当面去质问他!我们找曹公子一起去——”瓣儿说着就要起身出门。
温悦忙制止道:“现在不同以往,我再不许你出去乱走了。”
瓣儿哀求道:“嫂嫂,哥哥刚刚不是说了,大白天他们不敢胡来么?再说还有了了陪着,找见曹公子就是三个人了。这范楼案已经查到最关键一步,我当心一些就是了,一旦有什么不对,我就大声喊。”
温悦禁不住她这么磨缠,只得道:“出去可以,你得答应我三件事。一、让赛娘跟你们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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