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到这四个字,她顿时惊呆。她从来没敢奢望过什么,甚至连“我想”两个字都极少说。然而,这四个字正是她心底唯一期盼,埋得极深,深到她自己连梦里都不敢梦。董谦却将它送到她的眼前,这并非梦……惊异之后,她忽然想哭,号啕哭出声,却不敢,只能任凭泪水涌泻。
良久,她才想到:董谦既有此心,我也该让他明白我之志。
她想到了四个字——非你不嫁。
但随即心生悲凉,这件事自己丝毫做不得主,这样的诺,她无力许出。
她在厨房里想了很久,才想到一件事,忙跑进自己卧房,找出母亲当年给自己的几颗红豆,挑了最大最圆的一颗。而后又取过剪刀,解开自己头发,剪了一缕,卷成小小一圈,将红豆藏在中央,找了半张纸包紧,捏在手心里。
她在门里踌躇慌乱了好一阵,始终不敢出去。这时哥哥在外面喊道:“妹妹,茶瓶哪里去了?出来添茶!”
幸而刚才她慌乱之下将茶瓶拿回了厨房,她忙走进厨房拿过茶瓶出去添茶,哥哥侯伦在翻看那本《孟子》,侯琴给董谦添满了茶,见哥哥目光凝在书页上,急忙将手心里的小纸包放到董谦茶盏的后面。董谦见到,忙伸手盖住。她也放下茶瓶,慌忙逃进去了,许久,心仍剧跳不止。
过了一阵子,侯琴听到哥哥侯伦又向父亲提起董谦想要说亲的事情,她父亲却仍嫌董谦至今没有职任,就算有了职任,也只是从八品的官阶,许给他,这生意就亏了。
侯琴听到,虽然伤心,却已没了多少怨愤。她知道董谦的心,董谦也知道她的心,这已经足够了。身为一个女子,一生中能得到这样一张纸条,纸上这样四个字,“非你不娶”这样一个重比千钧的许诺,还能求什么?
她没有预料到的是,父亲和哥哥竟会逼自己去做那样的事情。
哥哥侯伦中了进士已经三年,却迟迟轮不到职任,父子两个都焦急难耐。侯伦花了两年多的心血,终于结交到一位能帮到他的人。那人不爱钱,只爱色,却因在守服,不能娶妾。父亲和哥哥商议了几天,决意将她送到那人在青鳞巷的别宅。
她从没有违逆过父亲,但这一次,她一直哭着执意不从。
父亲却骂道:“我养你这么多年,从没要你做过什么,这回只是要你帮帮你哥哥,让我侯家早日脱了这几世穷贱命。你若不答应,我就去投水自尽!”
她听了,还能说什么?
到了青鳞巷那间宅子,有一个仆妇看守宅院。第二天,那人就来了,侯琴又羞又怕又惊慌,但想着父亲的话,不敢逃躲违抗,只能任凭那人凌辱。
那人走后,她哭着想起母亲的解释,母亲只解释了贞静的“静”,却没有解释“贞”。贞是忠贞,她该贞于谁?父亲、哥哥,还是董谦?她其实没有选的余地,连死都不能选。
她只能死心,但她知道这绝不是贞。
隔几天,那个人就要来一回,每来一回,她都像是死了一回。
她不知道那人姓什么、叫什么,只听父亲、哥哥和宅里那个仆妇称他“大官人”,她也从不愿打问,不知道更好,算是给自己留一丝情面。
自从来了这里,父亲只来过一次,是怨她不会讨那人欢心,将她痛责了一顿。哥哥侯伦则不时来看她。每次来,都要说些安慰的话,让她再忍一忍,等授了职任,就接她回去。而且,哥哥竟然知道她中意董谦,说回去后一定说服父亲,把她许给董谦。
听到董谦的名字,她心如刀割。她顺了父亲和哥哥的意,便已对董谦不贞,这一世她再没有任何颜面去见董谦,更何谈婚嫁?
忍受了三个多月,有天哥哥侯伦忽然说,想办法让她和董谦见一面。她本想立即拒绝,但话却舍不得说出口,董谦是这世上她唯一盼见又怕见的人。
过了两天,那仆妇出去买菜,从外面反锁了门。她坐在卧房里发呆,没多久,忽然听到外面门锁响,随即,哥哥侯伦引着一个人走了进来,是董谦。
一眼看到董谦,她觉得像是隔了几辈子,又隔了几重梦,怔在那里,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
“我先出去,你们聊一会儿。”哥哥侯伦回身出去,掩上了门。
董谦站在门边,望着她,也一动不动。
成年重逢之后,他们其实没对答过一句话。
良久,董谦才低声问道:“那人是谁?”
她低下头,半晌,才摇了摇头,想说不知道,却出不了声。
两人又静默了片刻,她忽然想起那块玉饰——那人上次来了之后,第二天,她在床脚发现了那块玉饰,她捡起来,丢进了抽屉里。
她忙起身从抽屉里取出那块玉饰,走过去递给董谦,却不敢抬眼看他,只低声说:“这是他的……”
董谦接过玉饰,猛地惊道:“曹喜?!”
水篇变身案
第一章惊牛
语天道性命者,不罔于恍惚梦幻。——张载
落魄莫归乡,归乡情更伤。
当张太羽再次踏上这汴河大街,顿时有些局促不安。
他本是京城人氏,离京已有两年,今天刚刚回来。这两年,他一直在终南山修道,十几天前,有个旧邻行商路过终南山,上山游玩,恰好经过张太羽静修的小茅屋,见到他,很是意外,忙告诉他,他家里发生一件异事——两个月前,张太羽的妻子阿慈去烂柯寺烧香,正跪在佛前许愿,忽然晕倒,旁边人扶起来时,发觉她竟变成了另一个女子,面容完全不同。而那个女子醒来后,自称姓费,叫香娥,家住在酸枣门外,父亲是个竹木匠人。人们找到费家,那家果然有个女儿叫香娥,在后院忽然不见了,家里人正在四处找寻。人们让费老儿夫妇见了那女子,果然是他家女儿香娥……张太羽听了,全然不信,但看那邻人又绝不是在说谎。他本已断了尘念,但邻人走后,再也静不下心来。又听邻人说自己儿子万儿已近四岁,生得十分乖巧,现在只跟着祖母蓝氏,祖孙两个艰难过活。张太羽思前想后,终于还是决定下山,回家看看。
汴河大街景致依旧,赵太丞医铺、四格井、刘家沉香、孙羊店……沿路不少人,就算不相识,也都面熟。他却觉得如同异乡陌路,脚踩在硬实平整的地面上,都有些虚浮不实之感。
一阵油盐烹肉的香气从孙羊店传出,这气味他也很熟悉,当年田产家业还在,又未婚娶,他常和朋友在这里相聚,旋煎羊、乳炊羊、虚汁垂丝羊头、糟羊蹄、羊脂韭饼……他已经茹素两年多,想起这些菜,竟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刚走到十字街心,右边传来一阵笑声,扭头一看,是一对中年夫妻、一对年轻男女,围着一个幼儿说笑。张太羽隐约看到那中年男子脸上斜长一道伤疤,他记起来,那人叫赵不尤,京城“五绝”之一的“讼绝”,常日在街角那凉棚下,替人写讼状。因脸上有道刀疤,人都唤他“疤面判官”。
见赵不尤一家如此和乐,张太羽心潮一荡,不由得念起妻子阿慈。想起新婚时,站在门边偷看阿慈梳妆,镜子里映出阿慈那秀逸面庞,如一朵素兰……正在出神,肩膀猛然被人拍了一把,惊得他一颤,扭头一看,是师兄顾太清。
“师兄?”
“太羽,你什么时候回京的?”
顾太清仍然白胖丰润,道服鲜洁,发髻上横插一根乌亮的犀角簪。相形之下,张太羽道袍弊旧,面容焦枯。但让他惭愧的并非衣冠形貌,而是心——我一心求道,却焦心苦形;他满心俗欲,何以能如此自在?
顾太清并没有觉察他的心思:“太好了,我正要找你!上回没能让你如愿,师兄一直过意不去,这回真正到了好时候,你再信我一回,富和贵,一样都不会少了你的。对了,你这是要回家?”
“哦?嗯。”张太羽忙回过神,点点头。
“今天我不能跟你多讲,过两天去你家中寻你。眼下我得赶紧去接教主——”
“教主?!”
“正是。”
“教主不是早已仙逝?”
顾太清笑着摇摇头,眼中满是得意:“我先走了,回头再仔细告诉你!”说罢他大步向东水门外赶去,背影都满是急切与欢喜。
顾太清所言的“教主”是道士林灵素,御封“玉真教主”。张太羽出家就是拜在他的门下。不过,林灵素失宠后被放逐,去年,张太羽听到消息:林灵素病故,葬于永嘉。
教主又复活了?张太羽怔了半晌,才举步也向城外走去,经过孙羊店的欢门时,心神恍惚,不小心撞到一个女子,险些撞落那女子怀里的琵琶,张太羽忙连声道歉,那女子却看都不看他,急步走开了。
出了城门,街上无比纷乱,到处人们都在议论着什么。张太羽不断听到“仙船”“神仙”“天书”……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也无心去理会。
这时太阳照得烘热,到处喧闹嘈乱,张太羽用袖子揩了揩额头的汗,觉着这汴河就如蒸肉的大锅,四下挨挤的人群,散出浓热的汗味、肉味、油味。这热汤一般的世界,恐怕只有活成一颗滑圆子,才能与世浮沉,如鱼游水。
他上了虹桥,挤过桥上人群,快步下了桥,对岸人少很多,才觉得清爽了些。
沿着汴河北街,绕过河湾,走到头,那七株大柳树下,就是他家。沿街的店家他大都认识,原还怕见到熟人,得一一招呼,幸而这会儿街上人全都跑到岸边去张望谈论,整条街没几个人影,他低头快步走了过去。
刚走到街口,就望见那几棵初染新绿的老柳树,树下苍黑的瓦檐,一股暖流忽地涌起,说不清是悲是欣。瓦檐下跑出一个孩童,接着一位老妇也颠颠跟出来,是他娘,蓝氏。
远望过去,他娘的身形似乎萎缩了一些,腰背也弯驼一些。才两年多,娘竟已显出老态。那么,前面这个孩童是万儿?一定是万儿,再过两个月就满四岁。
张太羽脚下似乎被胶住,竟迈不出一步,连肚肠都隐隐抽动起来。
他正在心怀纠结,前面忽然“哞”的一声牛叫,跟着几个人同时惊叫:牛!
一头牛从他家右边屋后猝然冲出来,横奔过街,后面有个人慌慌追赶,一队轿马又正好从东面过来,前面开道的仆夫忙去驱赶那牛。那牛受到惊吓,扭身转头,向街这边奔过来,而万儿,就在牛前方十几步远,正往街心一蹦一跳玩耍。
一声惨叫,是他娘那辣而厉的声音……
眼睁睁看着那头牛撞向万儿,万儿的小身躯凌空飞起几尺高,随即又重重摔到地上,张太羽也失声叫起来。
他娘蓝氏哭喊着扑向万儿,他也忙加快脚步赶了过去。等他走近时,已有十几个人围住了他娘和万儿,只听得见娘的哭喊。他扒开前面的人,挤了进去,他娘跪在地上,万儿仰躺着,双眼紧闭,一动不动,脑后流出一溜血。娘伸开双手,想抱住万儿,却又不敢碰,惊惶无措,双手不住地抖,嘴里不停地哭:“我的肉儿啊!亲亲,你醒醒……”
张太羽忙凑近蹲下,伸出手指去探万儿的鼻息,虽然微弱,却仍有一丝温气,他又抓住万儿小手腕,有脉搏,忙抬头喊道:“快找大夫,还活着!”
他娘一听这话,喉咙里先是发出一声怪异的声响,随即扭头望向张太羽,呆怔了片刻,才认出自己儿子。她怪叫一声,猛地伸出双手,朝张太羽一阵抓打,又哭又骂又怪叫,疯了一般。
张太羽顾不得这些,见围观的人仍在呆看,又喊道:“哪位帮忙快去找位大夫来!”
人群外有个声音道:“马步,骑我的马,快去找大夫!”
张太羽听那声音熟悉,但见娘在摇万儿,忙制止道:“娘,千万莫乱动他!”
他娘听见忙止住手,声音也立时放小,望着万儿,一声声小声泣唤。
张太羽看着娘和儿子,忽然间恍惚起来。娘很陌生,万儿更陌生,连自己,也觉着陌生。但方才为何那样忧急?自己何止没能斩断尘缘,血脉尘根竟一直藏埋心底,如此深固。一时间,他不知是悲是喜,怔在那里。
“伯母……志归?你回来了?”是刚才那声音。
张太羽抬头,是朱阁,当年县学的同学好友。白脸,修眉,细长眼,衣着鲜明,比当初多了些华雅之气。听他叫自己俗家旧名,张太羽越发觉得陌生,茫然点了点头。
朱阁挤进来,查看了下万儿,安慰道:“是昏过去了,应该没有大碍。”
“大夫来了!”有人叫道。
一阵马蹄声,停在人群外,人们赶紧让开一条道,张太羽见一位老大夫慌手慌脚下了马,踉跄着赶了过来,是鱼儿巷的葛大夫,在这一带行医已经几十年。葛大夫看到张太羽,一愣,但随即过去俯身在万儿身边,探鼻息,听心跳、摸脉息,又伸手在万儿手臂、身体上轻摸了一圈,才用那老哑嗓言道:“性命无碍,除了脑后,其他伤还看不出来,只能等醒转来再看。先找块板子来,把孩子搬到床上去。”
他娘听了,又哭起来,挣起身要去找木板。
“我家有。”一个小伙子转身跑进对面食店的厨房,很快挟了一块晒豆菜用的长方形竹匾来,“这个中用不?”
孩子小,足够用,葛大夫点头说:“小心轻挪。”
张太羽和那小伙子一起托住万儿头脚,诸人也来帮手,轻轻放到竹匾上,抬进屋里,轻手搬到正房的大床上。
葛大夫又仔细查看了一番,从药箱里取出纱带和药,先替万儿包扎了脑后的伤口。其他人识趣,都悄悄离开。葛大夫又取出一个小瓷瓶,交给张太羽:“这药安神舒血,隔两个时辰喂一颗。我到晚间再来看看。若他醒转过来,不管什么时候,马上去叫我。”
张太羽道过谢,接了药,从行囊里取出仅有的两陌铜钱,双手递给葛大夫:“不知道够不够?”
“都是老邻居,又没做什么,何况万儿就像我自家的孙子一样。”葛大夫推让着。他鳏居多年,张太羽的娘守寡后,他曾托媒人来说合,被蓝氏回绝了。
“葛大夫,不要收他的钱。”
张太羽见他娘忽然站起身,冷着脸说完这句话,并不看自己一眼,转身走进内间。张太羽、葛大夫以及站在门边的朱阁,都有些愕然。只听见钥匙开铜锁声,拉抽屉声,铜钱碰击声……片刻,他娘从里面出来,手里攥着一陌钱,过来交给葛大夫:“您全收下,这孩子病情还不知道,过后还得麻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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