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吴泗的卧房。吴泗拿帕子擦净了凳子,让姚禾和瓣儿坐下,自己弓着背站在一边问道:“那案子查得如何了?”
姚禾忙请他坐到床边,才大声道:“这案子太棘手,仍在查。”
吴泗叹了口气。
瓣儿也尽力放大声,问道:“老人家,董谦除了曹喜和侯伦,还有什么朋友?”
吴泗望着瓣儿,有些疑惑她的身份,不过并没有多问,大声道:“我也不清楚,除了曹公子和侯公子,其他朋友没来过家里。”
瓣儿又问:“他出事前有没有什么异常?”
连喊了两遍,吴泗才答道:“有!这几个月他看着时常心烦意乱,做什么都没好气。在老相公面前还能忍着,我只放错了两本书,他就朝我大嚷,小相公自小对我都和和气气,从来没有吼过。”
“是为什么事?”
“不知道,我问了,他不愿说,只说没事。”
“出事前两天也没说什么?”
“那两天他越发烦躁,回来就沉着脸,饭也不吃,自个儿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还摔碎了一只茶盅。”
出事前两天?是因为池了了和曹喜争执而烦躁吗?瓣儿又要问,却因一直大声喊话,不由得咳嗽起来。
姚禾忙帮她大声问道:“他还是没说为什么烦吗?”
“没有,他什么都不肯说。出事前一天傍晚,他拎着一个包袱出去了,说是去会侯公子,很晚才回来。”
“侯伦吗?”
“是。”
“包袱里装的什么?”
“不知道,不过看着不重,是软东西。”
“晚上那包袱没带回来?”
“没有。”
瓣儿想起董谦遗物中那束头发和范楼墙上的题词,又大声问道:“他有没有订过亲?”
“没有。媒人倒是来过不少,不过老相公大多都看不上,好不容易有看上的,小相公却又不愿意。老相公从来不会勉强小相公,所以至今没选中一家。”
“出事前一晚,他回来也没说什么?”
“那晚回来后,他进门就沉着脸,也没跟我说话,就回房去了。我看他的灯烛一直亮到后半夜,偷偷瞧了瞧,他一直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像是在为什么事犯愁。第二天,他一早就出去了,再没回来……”
吴泗话音未落,门外忽然传来嘶哑吼叫:“你们竟敢背地里说我谦儿坏话!”
董修章站在门外,怒睁浊眼,抓起手中的拐杖,颤着身子冲进来就打。瓣儿正坐在门边,惊叫着跳起来,姚禾忙护到她的身前,那拐杖打到了姚禾的肩上。幸好吴泗赶忙过去抓住了董修章,董修章不停挣着仍在叫骂:“我谦儿是进士出身,连皇上都爱惜他,你们这些草头麻鞋下等男女竟敢叫他的名字?”
姚禾一边说着“老伯,多有冒犯,晚辈这就走!”一边护着瓣儿快步出了门,逃离了董家。
瓣儿骑着驴,慌慌行了很久,心仍剧跳不已,几乎要哭出来。
想着姚禾替自己挡了一杖,瓣儿扭头问道:“方才那一下打得痛吗?”
“不痛,老人家能有多少力气?倒是你,吓到了吧。”姚禾微微笑着,目光如暖风一般。
瓣儿轻轻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难怪人都说世间最悲,莫过于老来丧子,董老伯实在不容易——”
“是啊。”
“为了他,咱们也得把这案子查清楚。我想现在就去探访一下侯伦。”
“好,我陪你去。”
第八章云断青梅路
夫博者无他,争先术耳,故专者能之。——李清照瓣儿已向池了了和曹喜打问过侯伦的住址,也在城西南,不远。
石灰巷口一座旧矮房,临街,没有院子。据曹喜说,侯伦的父亲当年犯了事被免了官,因此家境不好,房子也是赁住的。
来开门的是个年轻男子,身材瘦弱,面色发黑,神色很拘谨,他打量着瓣儿和姚禾,有些诧异。
瓣儿笑着问:“请问是侯公子吗?”
侯伦点了点头:“你们是?”
“这位是开封府仵作姚禾,我是池了了的朋友,我们是来向侯公子打问一些事情,关于董谦。”
侯伦越发惊异,不过随即道:“那请进来说吧。”
“是谁啊?”门内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爹,是两个朋友。”
瓣儿和姚禾随着侯伦进了门,屋里有些昏暗,桌椅陈设也都寒陋。一个老人拄着拐杖从侧房走了出来,年过六十,也很瘦弱,胸口发出咝咝的喘气声,一看长相便认得出是侯伦的父亲侯天禧。
瓣儿忙道万福,姚禾鞠躬致礼,一起拜问:“侯伯伯。”
侯天禧点了点头:“两位以前没见过。”
姚禾恭声道:“晚辈冒昧登门,是来向侯公子请教一些事情。”
“哦,你们说话,我出去走走。”侯天禧慢慢走了出去。
“两位请坐。”侯伦从柜子中取过两只旧瓷杯,提起桌上的旧瓷壶,倒了两杯茶,茶色很淡,水只稍有些温意。他随后也坐下来,神色有些局促,“你们要问什么呢?”
瓣儿问道:“董谦之死,侯公子估计凶手会是什么人?”
侯伦用右手中指抹着桌边一大滴茶水,沉默了片刻才说:“我也不知道。我当时不在场。”
“你有没有怀疑过曹喜?”
侯伦看了瓣儿一眼,随即低下头,仍来回抹着那滴水:“我也不清楚,不过官府不是已经放了他?他应该不是凶手。”
“他们两个平常争执多吗?”
“多。经常争执。”
“动过手吗?”
“只有一次,为那个唱曲的池了了动过手,扭打了一阵。”
“听说你和董谦很早就相识?”
“嗯,家父和董伯父都曾在江宁任职,我们是邻居,自小就在一起。”
“董谦是否得罪过什么人?”
侯伦已经将那滴水抹干,这时开始搓那指肚上的污渍:“应该没有。董谦为人很忠厚。”
“但有时也过于耿直是吗?”
“嗯,他爱争论是非。”
“除了曹喜,他还和什么人争执得厉害些?”
“他一般对事不对人,觉得不对才争,争也不至于让人记恨。”
“你们三人都在候补待缺,会不会因为争夺职任得罪了什么人?”
侯伦已经搓净那根中指,无事可做,又用拇指抠起桌角:“职任由吏部差注,又有‘榜阙法’,差任新职,都要张榜公布。我们只有等的份,哪里能争什么?何况,至今也还没有空阙出来。”
“对了,董谦在范楼墙上题了首词,你见了吗?”
“哦?没留意。他一向只钻经书,难得写诗词。”
侯伦刚说完,手指猛地一颤,桌角一根木刺扎进了指缝,他忙把手指凑近眼前,去拔木刺。
瓣儿只得等了等,见他拔出了木刺,才又问道:“他可有什么中意的女子?”
侯伦将那根拇指含进嘴里,吸吮了一阵,才摇头道:“应该没有吧,他没提起过。”
“他那首词里写有‘青梅竹马’,你们少年时,亲友邻舍里有没有小姑娘常在一起玩?”
侯伦拇指的痛似乎未消,又伸进嘴里要吸吮,发觉瓣儿和姚禾都盯着自己,忙掣回了手,坐正身子,手却不知该往哪里放,就在腿上搓起来:“小姑娘倒是有,不过我们一般不和她们玩耍。”
“你有姐妹吗?”
“有个妹妹。已经许配人家了。”
“她和董谦小时候在一起玩耍吗?”
“家父家教严,从来不许妹妹和男孩子玩耍。”
“哦……”瓣儿不知道还该问些什么。
姚禾接过了话头:“那天是你做东道,替他们两个说合。这事跟其他人讲过吗?”
“没有,这种事怎么好跟外人讲?不过,那位池姑娘是不是跟别人讲了,我就不知道了。”
“后来你见过曹喜吗?”
“他在狱中的时候我去探视过两回,出来后,又见了一次。”
“曹喜酒量如何?”
“我们三个里,他酒量最小,最多只能喝半角酒。”
“哦……”姚禾也似乎没有什么可问了。
侯伦却咳了一下,抬头问道:“你只是仵作,为何会问这些事?”
瓣儿忙答道:“这案子开封府已经搁下了,是池了了让我们帮忙查这个案子。”
“哦?她?你们查?”侯伦微露出些不屑,但随即闪过。
瓣儿笑了笑:“董谦死得不明不白,我们只是稍稍尽些心力。”
侯伦点了点头,用力搓着腿,低声道:“惭愧,我和他是总角之交,都没有尽到朋友之责,你们却能……”
瓣儿见他满脸愧疚,倒不知该如何开解,侯伦这样一个谨懦的人,不会有多少朋友,心底恐怕极珍视与董谦的友情。
她想再没有什么要问的,刚起身准备告辞,忽然想起吴泗所言,忙又问道:“出事前一天傍晚,董谦来找过你?”
“嗯,是我约的他,和他商量第二天与曹喜和好的事。”
“他出门时,提了个包袱,你见到没有?”
侯伦低头想了想,才慢慢道:“没见到,他是空手来的。”
两人见问不出什么,只好告辞出来。
姚禾送瓣儿回家,一路商讨,觉得侯伦应该和此案无关。
到了箪瓢巷巷口,两人约好第二天到池了了家中再议。瓣儿将驴交给姚禾,笑着道声别,走进巷子。临进院门前,扭头一望,姚禾仍在巷口望着她,她心里一暖,又粲然一笑。姚禾望见,也笑了。
第二天,瓣儿跟嫂嫂说了一声,又出门来到东水门外护龙河桥头。只等了一会儿,就见姚禾提着个木箱走了过来。走近后,瓣儿才发觉姚禾脸上带着歉疚。
“我今天去不成了,汴河北街鱼儿巷发生了命案,我得去验尸。”
“公事要紧,你赶紧去吧!”
“好!”姚禾刚走了两步,忽又回身说,“若完得早,我去池姑娘家寻你们。”
瓣儿笑着点点头,目送姚禾走远,才独自沿着护龙河,经过烂柯寺,去寻池了了家。远远就见池了了已经候在路边,迎上来牵住瓣儿的手:“姚禾没来吗?”
“他有公事要办。”
两人手牵着手一起进了院子。院子很小,却清扫得很干净,一个老者站在正屋檐下,清瘦修挺,布衣整洁。
瓣儿忙道了个万福:“封伯伯吧,我是赵瓣儿。”
“赵姑娘好!万莫多礼,快快请进!这几天尽听了了说你。”鼓儿封笑容温和,一见就觉得可亲。
三人走进堂屋,也很窄,中间一张方桌便占去一半,屋中没有多少陈设,俭朴清寒。鼓儿封请瓣儿坐到方桌左边,自己才坐在了正面,池了了跑到后边很快拎了一个陶茶瓶,托着一个木茶盘出来,上面四只白瓷茶盏,她放好茶盏,给瓣儿斟了一杯:“我不像你那么会点茶,这是我煎的胡桃茶,你尝尝。”
瓣儿啜了一口,茶以清为上,但这茶汤浓香馥郁,从没喝过,连声赞道:“好喝!怎么煎的?”
“是个胡商教我的,茶里配些胡桃粉、姜粉,再略加点盐和香料。”
三人闲聊了一阵,池了了才问道:“你们昨天去找过董伯父和侯伦了?”
“嗯,从董家仆人吴泗那里知道,董谦死前那一向,心绪都有些不宁,出事前一晚,他带了个包袱出去,却没拿回去,包袱里装了什么,吴泗也不清楚。当晚董谦还会过侯伦,侯伦却说没见到他拿包袱。不知道那包袱和案子有没有关联?不过,就是有关联,恐怕也没办法查找它的下落了。”
“那个……董谦在范楼墙上题的那首词你问侯伦了吗?”
瓣儿见池了了语气有些遮掩犹疑,知道这是她最大的心事,便小心答道:“侯伦不知道有这首词,也不清楚董谦是否有……”
“那样的词,一读就知道,董谦心里一定有个意中人,而且是自小相识。”池了了笑了笑,略有些涩。
瓣儿放了心,自始至终池了了恐怕都没有过非分之想,知道董谦心有所属,虽不免失意,却不会如何伤情。
她边想边慢慢说:“读了那首词,我也是这么看。不过昨天问过侯伦,他和董谦自小就是邻居,似乎不记得有过这样的小女孩子。他有个妹妹,也已经出嫁了。而且,就算真有这么一位女子,她和董谦的死会有关联吗?”
池了了猜道:“难道是两人为争抢同一个姑娘而结仇?”
“据吴泗所言,董谦从没有提起过这样的事,他是上届的进士,有不少人争着向他提亲,都被他回绝了。看来他是非常钟情于那个女孩子,不过,他既然有这样一个意中人,为什么不去提亲?”
“难道是行院里的女子?只是要脱妓籍,至少得花几百万,而且还未必脱得了。董谦家未必有这么多钱和门道。”
“你这么一说,倒真有这可能……对了,曹喜那块玉饰!曹喜丢了那玉饰,却被董谦捡到,那天在范楼还给了曹喜。据曹喜说,可能是丢在了一家行院里。难道董谦的意中人就是那家行院的妓女?”
“春纤院的汪月月。”
瓣儿为难起来:“这可不好办了,那种地方我没法去查……”
池了了却道:“这好办。我义兄萧逸水常日在行院里,人路熟,他可以去打问一下。”
“那太好了!”
池了了却有些失落:“我说曹喜是凶手,你们却都说他没有杀人的理由。现在不就有了?两人是为了争同一个女子反目成仇。第一次在范楼,他们两个扭打起来,其实并不是因为我,而是为那个汪月月早就结了怨气。”
瓣儿反驳道:“我看曹喜性情孤高,应该不会为了一个烟花女子而去杀人,何况董谦还是他的朋友。”
鼓儿封一直听着,这时也开口道:“单论体格,董谦要比曹喜壮实,曹喜就算没醉,也未必能杀得了董谦。另外,两人若真是为那个汪月月结怨,动杀念的该是董谦才对。”
瓣儿点头道:“曹喜也说,那天董谦将玉饰还给他的时候,语气神色似乎有些不满,但没有明说。”
池了了立即反问:“曹喜说的话你也信?”
瓣儿答道:“眼下案情还比较迷乱,这些当事人的话都不能全信,但也不能全然不信。”
鼓儿封也道:“是,两人是否为汪月月结怨也还不能断言,等逸水去打问清楚才知道。”
“要我打问什么?”一个男声从院子里传进来。
瓣儿扭头一看,是个年轻男子,约二十七八岁,眉眼俊逸,身材修长,穿着件青锦褙子、蓝绸衫。虽然笑着,神色间却隐有几许落寞之意,如一支遗落在尘土里的玉笛。
“萧哥哥,这位姑娘就是瓣儿,快来拜见!”池了了笑着大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