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到现在,从未有一件事让他如此难过,那一向,他对春惜也越来越暴躁,两人常常争执斗气。正在烦闷不堪,春惜母子却被人劫走了。
他们母子被劫得古怪,后门关着,人却不见了。那个赵墨儿说这绝不是什么神迹巫术,而是有人使了计谋。但什么计谋能不用开门,来去无踪?
他望了望右边弟弟那间小卧房,猛地一惊。若有人事先躲在这间卧房里,便不用开后门,就能绑走春惜母子!
那人是谁?他心里忽然一寒:弟弟康游?
不会!不会!他惊出一身冷汗,忙压死这个念头。绝不会是弟弟康游,他更不会写那种勒索信,然后又自己去那船上,做那种事情。
排掉了疑虑,他像是治愈了一场大病,浑身轻了许多,却也虚脱了一般。
“大郎!”
店门前传来叫声,是隔壁武家的老大武翔。
武翔和康潜做了十几年邻居,他因也爱好古玩书画,常来店里攀谈,康潜很少朋友,武翔算是一个。
康潜走到前面,见武翔和一个中年胖子站在店门口,是京郊祥符县的汪员外。前一阵武家老三武翘引荐他和康潜谈一桩古董生意,因为价格谈不拢,便搁下了。
汪员外笑着问候道:“康经纪一向可好?我又来了。”
武翔五十来岁,清瘦温和,也笑着说:“汪员外说主意定了,来找我家三弟作保人,三郎在学里,他便强拉着我来作保。”
康潜这几天都无心做生意,但汪员外家里那两件古物他十分中意,一只莲花白玉羽觞,一枚流云镂文玉扣。货好,要价也高,两样至少要二十贯。康潜没有那么多余钱,想起春惜嫁过来时,陪了一头母牛,一直租给乡里农人,现今值十贯钱,每年租息也至少一贯,去年又刚产了子。康潜知道汪员外在乡里有田地,用得到牛,便和他商谈,用这母子两头牛换他那两件古物。汪员外则只愿单用那只羽觞换两头牛。
康潜勉强打起精神,叉手问讯过后,问道:“汪员外果真愿意我出的那个价吗?”
汪员外咂着嘴:“能否再补三贯钱?”
“只能那个价。”
武翔也劝道:“物是死的,牛是活的,不但有租息,还能产子。你刚才不是说主意已定?”
汪员外却还想再磨一磨,不停搓手咂巴嘴,直念叨自己的东西有多好。康潜却没精神再争执,连听都不耐烦听。一扭头,却见赵墨儿骑着驴子快步赶了过来,眼里似乎闪着喜色。难道他查出什么来了?
康潜越发不耐烦,回头断然道:“就那个价,母换羽觞,子换扣。”
汪员外见说不通,便叹着气道:“也罢,也罢。跑这几趟,盘缠都饶进去不少,再跑下去,越亏越多了。货我已带来,咱们就请武侍郎作保,现在就写约?”
“好。”
墨儿赶到时,康潜正在交易。
他虽然急着要将喜讯告诉康潜,却只能耐着性子,在一旁看着康潜写好契约,用自家母子两头牛只换来一只玉杯、一枚玉扣,康潜、汪员外和保人武翔分别签字画押,交割完毕后,武翔才陪着汪员外走了。
康潜将那玉杯、玉扣收好后,才问道:“让赵兄弟久等了。这么急匆匆赶来,是否查出了什么?”
墨儿忙道:“我已想出绑匪是如何劫走你的妻儿了。”
“哦?”这几天来,康潜第一次略微露出了点喜色。
墨儿请康潜来到厨房,他走到后门边,先看了看左边门板,门闩斜上方不远处果然有个蛀洞,很小,但能穿过细线绳。他从怀里掏出那根细线绳,尾端紧紧拴在门闩横木中央,系成了活扣,活头一端留出一尺多长。而后,他把针线穿过门板上那个蛀洞。
康潜一直看着他,满眼疑惑。墨儿笑了笑,低头绕过细绳钻出门,牵住线绳活头,拉住门环,从外面将两扇门关了起来。随后抽出蛀洞中穿出的针,扯出线头,用力拉拽,里面门闩横木随之插进插口,门从内闩起来了。而后,他又扯住门缝里牵出来的线绳活头,用力一拽,里面绳扣应手解开,再用力一抽,线绳便整根抽了出来。
这样,轻轻松松、毫无痕迹,便从外面将门闩上,线绳也收了回来。
康潜从里打开了门,望着墨儿,有些惊异:“亏得赵兄弟能想得出来。”
墨儿笑着道:“不过是个小伎俩,只是这绑匪看来真的是花了心思。”
“那绑匪是怎么进来的?”
“这我也有了个想法,不过先得问个问题,这后门白天是不是常开着?”
“贱内在家时,她要进出后门,白天是常开着的。”
“那绑匪就应该是前一天趁你们不留意,溜了进来,躲进你兄弟的卧房里。”
“这我刚才也想到了。不过,我还想起一件事,那天上午,吃过粥后,我进过这卧房一次,去取了本书,是欧阳修的《金石编》,此前我兄弟说睡前看,拿了进去。我进去取书时,房里并没有躲着人。”
“会不会躲在床下?”
“不会,床下塞满了木箱子。我这房子窄,东西没地方堆,只好全都塞在床下,家里三张床下全都塞满了。”
墨儿走进康游那间卧房,见床下果然挤满了木箱,连只猫都难藏,此外,屋中只有一床一柜,那柜子是五斗橱,也藏不了人。看来绑匪并非事先藏在这里,仍得从外面进来。
“穿墙”出去的迷虽解开,但绑匪又是如何“穿墙”进来的?
才见到光亮,顿时又变作阴霾。
他只得又告别康潜,闷闷回到家。
等哥哥赵不尤回来后,忙道:“哥哥,绑匪给尹婶的三天期限明天就到了。绑匪那天说,若尹婶找回了香袋里的东西,就在水饮摊的伞杆上拴一条红绸。”
赵不尤想了想,道:“绑匪并不知道东西没能找回,可以诱他出来,只要捉住他,就好找回康潜妻儿。”
两人商议了一阵,觉着这事得请顾震派些人手帮忙。墨儿正要出门去求顾震,万福恰好来了,送来那个船工谷二十七身上搜出的药瓶和纱带。
赵不尤对万福道:“我们正在帮人查一件绑架案,事主受了威胁,担心自己家人性命,因此没敢报官。明天,那劫匪恐怕会现身,就在虹桥口,你能否找两个弓手,明日帮忙监看一下?只是这件案子暂时不能外泄。”
万福笑着道:“没问题,这个在下便做得了主。赵将军放心,明早我让两个亲信的弓手穿便服过去。”
墨儿忙赶去细细嘱咐了尹氏。
第七章埋伏
盖得正则得所止,得所止则可以弘而至于大。——张载第二天一早,墨儿和哥哥赵不尤一起来到虹桥口。
街上并没有几个人,饽哥却已经摆好了水饮摊,正在支伞,看到他们过来,按照昨晚商议的,装作没见。撑好了伞,取出一条红绸系到伞杆上,而后扛起身旁的饼笼,朝坐在摊子里边小凳上的尹氏说了声:“娘,都好了,我走了。”说完转身走了。
墨儿见他冷沉着脸,仍在负气。尹氏则呆坐在小凳上,连头都没点,一双盲眼望着天空,脸色发青,一双清瘦的手紧紧拧着衣角。
墨儿向两边寻看,西面河边柳树下有两个人,以前见过,是顾震手下弓手,都是常服打扮,朝他们微微点了点头。
墨儿从未做过这类事,有些紧张,赵不尤低声道:“有两位弓手在这里,你只去这十千脚店楼上看着就成了。绑匪可能知道你,尽量不要露面。”
墨儿点点头,忙转身走进十千脚店,赵不尤也随即上了虹桥,去老乐清茶坊寻访乐致和。
十千脚店虽是歇脚之店,却是这汴河两岸最大一家店。茶酒、饭食、住宿、囤货一应俱全。墨儿走进店里,店中大伯认得他,笑着迎了上来:“赵公子,快快请进!您一个人?”
墨儿装作没事,笑了笑:“姜哥,楼上可有空座?我想一个人安静坐一坐。”
“有有有!这时候还早呢,全空着。”
“先只要煎茶就成了,到午间再要饭。”
“好嘞!”
墨儿上了楼,楼上两间房,虽算不上多精雅,却也十分齐整。他走进向东那间,里面果然空着,东面窗户正对着尹氏的水饮摊,街不宽,看得清清楚楚。
墨儿搬了张椅子坐到窗角墙边,只露出一点头影儿,确信下面看不到时,才坐定。这时姜哥也端了茶上来,见他坐在那里,有些纳闷,但他是个识趣的人,并没有多问,将茶瓶、茶盏放到桌上,斟好一盏茶,笑着说:“赵公子请随意。”说着就下楼去了。
墨儿望着对面,尹氏平常是极坐得住的人,随时见她,都腰身挺直,十分端严。今天尹氏的头却不时转动,侧着耳朵在四处探听,看得出她十分紧张。刚才经过时不好问,但一看尹氏这样,便能知道,她的小儿子孙圆仍未回来。
墨儿不由得又愧疚起来,查了几天,几乎没找到任何线索。虽然哥哥赵不尤昨晚开导说,这绑匪太狡狯,又经过精心布置,这么两三天查不出来,也是自然。但对墨儿而言,这是他头次独自查案,也是第一次受尹婶和饽哥托付,更关系到康潜妻儿的安危,自己却毫无进展,实在是没用,他们托错了人。
他心里沮丧至极。
只盼着今天那绑匪能现身,否则康潜妻儿和孙圆的性命越来越危险。
那个绑匪是个什么样的人?
据尹氏讲,那人声音很年轻,比饽哥和墨儿大不了几岁,说话很斯文,身上有男子熏衣的香味,还有墨味,恐怕是个读书人。而看他所设之计,也极精巧缜密,毫无痕迹,相当有见识和心机。
墨儿一边盯着水饮摊,一边在心里想象那人的形貌,这样一个人,按理说应该读书应举,将才智用于仕途才对,为何要绑架别人妻儿,迫使他人去做割耳甚至杀人之事?那被割耳之人又是什么人?
绑匪之所以选尹氏替他取货,是因尹氏双眼失明,看不到他真容。而他绑架要挟康潜,是什么原因?以康潜那副瘦弱样,杀鸡也难,更何况去割人耳朵?但康潜的弟弟康游却是个武夫,曾在边地戍敌,因军功才得以转文职,任的职务仍是县尉,近于武职。看来绑匪选择康潜,是因他弟弟康游,知道康游为了嫂侄会去做那种割耳伤人的凶事……墨儿正在思索,忽见一个人走向水饮摊,是个年轻男子!
墨儿忙抓住窗棂,抻长了脖子,朝尹氏水饮摊望去。
那男子身穿青绸褙子,看起来不过二十三四岁,走路轻飘,透出些油滑气。他望着尹氏,似乎有些犹疑,顿了两步,才走近水饮摊子。尹氏也听到了脚步声,身子一紧,手立即伸到了面前小桌上。她的手边有一只水碗,是商议好用来摔碎报信的。
墨儿忙望向岸边,那两个弓手在楼左侧,这边看不到,不知道他们两个在不在?眼看那年轻男子走到了伞下,墨儿的心剧跳起来,他忙跑到北窗,急急打开窗扇望向河边,只有一个弓手在柳树下,不过正盯着水饮摊。墨儿这才放心,忙又跑回东窗,向对街望去。
那年轻男子已走到水饮摊边,微弯着腰,向尹氏说了什么,尹氏的手一颤,墨儿仿佛已经预听到碗碎之声,眼睛不觉一闭。
然而,尹氏并没有摔碗,反倒将手缩回,竟厉声骂起来:“上回就告诉你了,不许你们这起油皮混头来找我儿子!你再敢来,小心我拿汤水泼你!”
那年轻男子讪笑着挠了挠头,望了望两边,随即转身离开水饮摊,摇摇摆摆向东去了。
墨儿愣在窗边,半晌才明白,那个年轻男子应该是孙圆的朋友,恐怕也是不务正业,又来勾引孙圆,所以尹氏才会骂他。他一阵失望,坐回到椅子上。尹氏身子似乎在微微颤动,方才自然受惊更甚。墨儿苦笑一下,向河岸望去,这时才发现,另一个弓手坐在桥东侧的茶摊上,正望着尹氏,他塌着双肩,似乎也很失望。
一直等到中午,又有几个人先后走近水饮摊,但尹氏都没有摔碗。
虚惊了几次后,墨儿疲惫之极,看尹氏也神情委顿,而那两个弓手,已来回移换过几次,木着脸,看来也有些吃不住了。
但绑匪未来,只能继续等。
中午,十千脚店二楼来了客人,墨儿不好耽搁人家生意,就挪到了楼下。
他坐在门边一个座位偷望着对面的水饮摊。坐久了,不但店里大伯和掌柜,连进来的客人都开始留意他。他只得起身出去,装作闲逛,到四处走了一圈,在桥顶食摊上买了两个油糕,坐着慢慢吃了一阵,又去桥头东边的茶摊上要了碗茶,坐下来继续守望。他见那两个弓手也一样,不时换着地点。
可是,一直苦等到傍晚,尹氏始终都没摔那只报警的碗——绑匪没来。
桥头茶摊也要收了,墨儿不好再坐,走到虹桥上,装作望风景。这时,饽哥卖完了饼回来了,他先把饼笼放回家里,又到水饮摊收了伞,将桌凳碗坛都收回了家,尹氏却不愿回去,仍在街角站着,身影在暮色中显得十分凄寒。墨儿看着,心里越发过意不去,正在沮丧,见哥哥赵不尤从桥北边走了过来。
墨儿忙道:“绑匪恐怕不会来了。”
赵不尤点了点头:“也好,他今天不露面,至少告诉我们一件事——”
“什么事?”
“这里说话不便,你先劝尹氏回去,我们到家中再说。”
墨儿便下了桥,走到尹氏那里:“尹婶,绑匪应该不会来了,您先回去吧。”
昏暗中,尹氏木然点了点头,颤着声音道:“他是不是已经把圆儿也绑走了?”
墨儿只能勉强安慰:“应该不会。他若是绑走了孙圆兄弟,肯定会让尹婶知道,好要挟。不然,绑人就没有什么用处了。”
“可圆儿已经三天不见人了。”
“我估计他应该没事——”
“你估计?都几天了,你一丁点儿事情都没查出来,是不是嫌我没给你钱?前天我给你两贯钱,你又不要,是不是嫌少?你跟我家去,我把家里所有的钱都给你,求求你,墨儿兄弟,帮我把圆儿找回来!”
尹氏哭了起来,张着双臂找寻着墨儿的手,墨儿忙扶住她的胳膊:“尹婶,您放心,这不是钱的事。我虽然不成,但我哥哥也一直在帮着查这件事,他刚刚说已经找到些苗头了——”
“真的吗?”
“我怎么会骗尹婶?您先回去,好好吃饭歇息,不要把身子弄坏了。”
墨儿把尹氏扶回了她家,饽哥已经点了灯,在旁边厨房里弄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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