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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在犯愁,旁边传来一阵猪哼哼声,是一家的猪圈。只好这样了,先用自己私攒的那些钱当利钱,今晚给娘,先对付了,至于郑家饼店的赊账,明天再说。他走到那猪圈边,把笼里的饼全丢了进去。自己也有些饿了,就留了个辣菜饼。边走边吃,边往家赶。
其实自从父亲死后,那个家就已不是家了。人还没踏进门槛,娘那双盲眼,无影寒针一样,时时隔空刺探着你。他很怕这个娘,从小就怕。她很少骂人,更不打人,甚至极少看你一眼。但她身上有股冷冰冰的气,逼着你,让你不敢乱动,更不敢笑。尤其是盲了之后,她似乎另生了一双眼睛,随意你怎么躲,都能看穿你的心底。所以,他一直小心再小心,哪怕现在已经成人。
他时常在想:若是娘的眼睛没有瞎,会不会不一样些?
娘是为了他,才弄瞎了眼——
十年前,汴河发洪水,大水漫上岸,冲到屋子里。当时还是清早,他和弟弟孙圆才醒,正要穿衣服,娘从院子里大叫着奔进来。弟弟机灵,看到水,立刻从后窗跳出去了,他却仍想着怕娘骂他没穿衣服,慌忙中还抓起衣服套到身上,一耽搁,大水已经冲了进来,连叫一声都没来得及,一阵急流就把他卷了起来。他虽然自幼熟悉水性,但水势太猛,一下子被水拍晕,之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等他醒转,才知道,他被大水卷到街上,娘为了救他,跳进水里把他扯了回来,自己却被水里冲来的粗树枝戳到双眼,从此瞎了。
那之后,娘什么都没说,更没抱怨他,但邻居们时常在念叨,他也经常提醒自己:你欠了娘的一双眼。
扛着饼笼,饽哥上了虹桥,天已经暗下来,两岸食店灯烛荧荧,像两条明珠链子,河面上的泊船有的也点起灯火,桥西北岸那只客船尤其明亮,十几盏灯笼把那船映得通明,上面有几个人在走动,今天街上人们纷传“仙船”消失前撞到了一只客船,说的就是它吧。
河上的凉风吹过来,饽哥又想起小韭,若是能和她一起站在这里看灯景,那该多好……但想到娘,他忙收了心,大步走下桥。
走到家门前,屋里漆黑,没点灯。
他轻轻推开门,小心走进去,屋里静悄悄没有声息,他轻唤了一声“娘”,却没有回应。他有些纳闷,放下木架,搁好饼笼,在窗沿上摸到火石,打着火芯,点亮了油灯,回头一看,见尹氏端坐在靠正墙的椅子上,对着门,脸色有些异样。
他又小心唤了一声“娘”,尹氏的嘴角微微动了动,却又犹豫了片刻,脸色忽然柔和下来,露出些笑意,温声道:“回来啦,累了吧?”
饽哥吓了一跳,只有在外面当着人时,娘才会这样跟自己说话。他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愣在那里。
他娘仍旧微笑着:“勃儿,你坐下,有件事我要问你。”
“什么?娘……”饽哥越发诧异,在家里娘极少这样叫自己。他本名叫“勃”,后来因卖饼,被人们混叫成“饽”。他小心走到桌边坐下来。
“这些年来,我这个做后娘的待你如何?”
“娘……”饽哥张着眼睛,不知所措。
“这里又没有外人,所以咱们也不必再说虚话。我不是你亲娘,没法像疼圆儿那样疼你,全天下但凡做娘的,都由不得。这我自己清楚,你心里也明白。不过,神佛面前,我敢说,你死去的爹娘面前,我也敢说,我偏心圆儿,却也没有亏欠你什么。这几年你卖饼,挣的钱,一半拿来家用了,另一半我一直存着,总共三十贯。另外,家里那块田,每年收的租,我也省下一些,这些年也攒了三十几贯。我都兑成了银子——”
这时饽哥才发觉,尹氏手里一直抱着一个小布包,很沉。她将布包放到身边桌子上,摸索着揭开,里面叠着两块猪腰子形状的银铤,在油灯下闪闪发亮,饽哥见铤面上铭着字:“京银铤壹拾伍两”。
“圆儿这些年花出去的,只会比这个多。所以,这些钱都该归你。你好好收着,小心别被他看到。”
“娘这是……”
“你爹没留下什么家业,只有这三间半旧房,还有那块田,不过再少也是家业。下午我已经托隔壁的温朝奉作保,替我写好了分家关书,房和田,你兄弟两个一人一半,等你们签押后,再到官府印押。你已经成年,若想出去自己过活……”
“娘,这究竟是怎么了?”饽哥惊得背都寒起来。
他娘却用那无光的盲眼朝着她,神情肃然:“你最后听我说一句——你我母子一场,我从没求过你什么,今天就求你一次,把那香袋还给娘。”
“香袋?中午不是已经给娘了?”
“里面的东西被换了。”
“啊?我从那姓康的手里拿到,回来就交给娘了。难道是他交错了?”
“你中午也说了,这香袋关系到他妻儿性命,他绝不敢弄错。除了他,这香袋经过手的,只有我和你。”
“娘,我没有!我连看都没敢看!”
“勃儿,娘求求你。我虽不是你亲娘,圆儿却是你亲弟弟。那收货人今天发了狠话,说找不回香袋里的东西,就拿你弟弟的一条腿来换!”尹氏的声音忽然变得尖利,脸也扭斜起来。
饽哥正要辩解,忽听到有人敲门。母子两人顿时收声。
饽哥过去打开门,漆黑中站着个人,看不清脸。
饽哥还未询问,那人已先开口:“我妻儿在哪里?”
是中午交货那个康潜。他怎么会找到这里?
饽哥吓了一跳,不由得倒退了两步,康潜却抬腿冲了进来,扯住饽哥的衣领,连声问:“我妻儿在哪里?在哪里?”
灯影下,他面色灰白,青筋毕露,眼珠鼓胀充血。
第二天清早,赵墨儿才进城门,就望见一个人候在自家书铺凉棚下,是饽哥。
当年在童子学里,他和饽哥十分亲近,上下学都一起做伴,后来饽哥的父亲亡故,饽哥就休了学。此后,两人偶尔在路上碰见,饽哥似乎总是有意躲着墨儿。
“孙勃。”墨儿走过去,笑着招呼。
饽哥今天并没有扛着饼笼,看到墨儿,嘴角勉强扯出些笑,犹豫了片刻,才开口说:“我娘有件事想求你。”
“哦?什么事?”
“她丢了样东西,想求你帮忙找回来。不知道你……”
“现在就去?”
“嗯。”
墨儿忙一口答应,饽哥从来没有求过他任何事。
两人又一起出城门,往虹桥走去,一路上,饽哥都不言语,看着心事重重。墨儿也没多问。
到了饽哥家,尹氏听到声音,已摸索着迎了出来:“是墨儿兄弟吗?”
“尹婶,是我。您一向可好?”墨儿当初还吃过尹氏亲手蒸的糕儿。
“墨儿兄弟,我有件急事,就不跟你客套了,你得帮帮我。”
“您尽管说。”
“我丢了样东西,很紧要,若找不回来,你圆儿兄弟恐怕有大麻烦。”尹氏素来气性刚傲,这时却露出忧色。
“究竟是什么东西?”
“你跟我来……”
尹氏转身摸索着向内边的卧房走去,墨儿跟了进去,屋子很窄,一张雕花旧木床就占去大半,床边一个漆色发暗剥落的旧木柜,墙角堆着一个旧木箱子,两个坛子,窗边一个小木桌,上面摆着些瓶罐木盒。窗子很小,窗纸已经黄旧,房里十分昏暗。
尹氏从脖颈上取下一串钥匙,摸寻着打开柜锁,将手伸进最下层,从里面摸出一个乌漆小木盒,盒前挂着一个小铜锁。她用从钥匙串上选出的一枚小钥匙,打开了木盒,从里面摸寻出一个小香袋,递给墨儿:“就是这个香袋。里面的东西昨天被人偷偷换掉了。”
墨儿接过那香袋,蓝底银线梅纹,角上绣着个“花”字,认得是汴梁有名的花百里锦坊的香袋。他解开绳扣,里面一些碎叶香草,一颗裂成两半的药丸,还有一个油纸包,打开油纸,里面是撕成两片的柿饼,油纸内面浸着血迹,粘了些尘土沙粒。
“原来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摸了摸,闻了闻,就锁起来了。”
“那您如何知道里面东西被换了?”
“这个……唉!怪我贪心,几天前,有个人找我,说出一贯钱,让我帮他取样东西,我没多想就答应了,昨天让勃儿去取了来,我拿到后就锁在这盒子里。下午,那人来取,我就拿给了他,他说里面东西不对,被人换了。我现在回想,放进去时,摸着和现在的确有些不一样。那人让我三天之内必须找回来,否则就用圆儿的一条腿赔偿。圆儿一夜都没回来了!到现在都不见人……”尹氏声音发颤,一双盲眼空望着屋角,脸上现出忧急。
“这柜子和盒子的钥匙有几把?”
“都只有一把,我一直挂在胸前,揣在怀里。这二十年从来没离过身。”
墨儿望着尹氏胸前那串钥匙,想起上童子学时,饽哥邀他到家中玩耍,他记得那时尹氏胸前就挂着这串钥匙,那个小木盒中藏着的,恐怕是首饰银钱等贵重之物。她双眼已盲,自然会格外小心警觉,除非硬抢,否则很难偷走那钥匙。
“一般一只锁都配有两把钥匙,另一把钥匙呢?”
尹氏一怔,想了想,才说:“十几年前就没了,随着他爹去了。”
墨儿随即想起,尹氏的丈夫十几年前失足落水,尸体被大水冲走,没有找到,另一套钥匙在她丈夫身上,自然也找不见。
“会不会锁的时候没锁好?”
“不会,每次锁完,我都要摸拽一下。昨天比平日更仔细些。”
“开柜子的时候,锁头是好的吗?”
“都锁得好好的。”
“屋门呢?”
“我放好香袋出去后,也锁好了。回来取东西时,门锁也锁得好好的。那人走后,我赶紧去摸窗户,也都是关死的,外人应该没进来过。不过,屋门钥匙勃儿和圆儿都有。”
墨儿点头想了想,又问:“香袋是从哪里取到的?会不会对方给的时候就已经不对了?”
“是个姓康的人,他应该不会这么做,昨晚他还冲到我家里,疯了一般跟我们要他妻儿。”
“他妻儿?”
“他说那取货的人劫走了他的妻儿,用那香袋里的东西来换。”
“这么说,他也不会换掉里面的东西。目前看,经过手的共有五人……”
墨儿不由得回身向外屋望去,饽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立在卧房门边,他沉着脸瞪着尹氏,目光又冷又硬,更隐隐透出些乐祸之意。墨儿暗暗一惊,尹氏是饽哥的后母,饽哥自小就很怕尹氏,和尹氏说话都低着头不敢大声,现在却这样直直瞪着尹氏。
饽哥随即转过眼,望着墨儿,冷声道:“我没动过里面的东西。”
“除了你,还有谁?你就是要害死我们母子……”尹氏厉声反问。
“尹婶,先不要着急,姓康的和取货的都没说香袋里究竟是什么东西?”
尹氏略略平息了下怒气,低声道:“取货的那人不愿意说,姓康的昨晚才讲,说药丸里应该藏着一颗珠子,油纸包里是对耳朵。”
“耳朵?”墨儿一愣。
“他说是人耳朵。”
“什么人的耳朵?”墨儿起初以为只是小事一桩,这时才发觉这事情不简单。
“姓康的不肯说,不过他说,他也是经了别人的手给他的,他拿到后只看了一眼,油纸包也没敢打开,就交给了勃儿。”
“这么说,姓康的拿到时,或许就已经被换掉了。”
“姓康的说,交货给他的人绝对信得过。”
墨儿又抬头望了一眼饽哥,饽哥也正盯着他,目光满是被冤枉的气闷。他转头又问:“尹婶,木盒里其他东西有没有少?”
“其他东西都在,只有块一两的小银饼没有了。那块银饼我已经藏了十几年。”
“您昨天最后见到孙圆是什么时候?”
尹氏面色微变:“昨天下午,我放好香袋出去,他回来过一次。不过,他就在水饮摊子那里待了一会儿,我听着他是直接走了,并没有回家。而且,圆儿虽然有些懒散,却从不偷拿家里的东西,需要钱他都是直接跟我要,这么多年,我家里从没丢过一文钱。还有,我接这香袋的事,因怕他多事,并没有告诉他,只告诉了勃儿一个人……”
第三章古董铺
君子于天下,达善达不善,无物我之私。——张载墨儿告别了尹氏和饽哥,心里有些忐忑。
这件事初看只是一个小小的香袋窃案,但现在看来,那个香袋不但关系到康潜妻儿的安危,更关涉到一双耳朵,甚至是一条性命。
哥哥今天让自己独自照看讼摊,一大早居然就遇到这样一桩案子。他有些后悔,若知道这么严重,开始就应该找借口推掉。不过随即想起哥哥早上说的话,自己已经成年,不该总依附着哥哥,的确该振作起来,独自办些事情。跟着哥哥这么多年,其实经见过的事情已经不少,只要用心尽力,应该能做得到。
于是,他在心里告诉自己,那就别再犹豫,好好查一查这件事情。
他已经仔细查看了尹氏家中的门窗、柜子和那个小木盒,门锁没被撬过,门框门板也都牢固无损;几扇窗户都是方格木窗,里面插销都紧紧插好,窗纸虽然旧了,但只有几道小裂缝。据尹氏和饽哥讲,这几天都没开过窗户,窗框积了薄薄一层灰尘,的确没有什么擦抹印迹。只有尹氏卧房窗户插销处有几个指印,尹氏说她得知香袋东西被换后,去查看过那扇窗。而且门窗对着街,昨天清明,这一带人来人往,外人想要撬门窗进入,也难有时机。
尹氏卧房那个木柜,虽然也已陈旧,但用料是上好核桃木,连蛀洞都没有。柜锁没有被撬的印迹,柜子内外的木板、边缝,墨儿都一一细查过,并没有松动之处,更不见被割砍撬开的痕迹。而那个藏香袋的小木盒是楠木盒,八个角都镶着铜皮,边角都没有任何缝隙或残破处,锁子、锁扣也都看不到划痕。
若要偷换香袋里的东西,只有两个办法:其一,交给尹氏前就换掉;其二,偷走尹氏胸前的钥匙串。
若是夜里,或许能趁尹氏睡熟,偷走钥匙,但从锁好香袋到取出来,都是白天,前后不到两个时辰。尹氏锁好后便去了水饮摊。其间,尹氏的小儿子孙圆曾回来,并凑近尹氏。不过,就算他手法高明,能偷到钥匙,但偷完之后,如何将钥匙重新挂回尹氏脖颈上?尹氏虽盲,但其他感官都极敏锐,偷走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