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已经是万历四十七年七月二十八日,奉集堡在这些天人马越来越多,堡中各处都乱的可以,不过以各总兵副将为主居住的中心区域仍然十分安静,各将领的标营亲兵和家丁会将闲杂人等赶的远远的,寻常小兵到不了此处,堡中少量的民户也不准到这里来,每日也有人在四周洒扫,是以十分安静整洁。
傍晚时分,几骑塘马从辽阳方向过来,他们带来了最新的消息:新任经略熊廷弼已经过了牛庄驿,将在明日抵达辽阳。
听到消息之后,各总兵和游击以上将领都决意到辽阳城外迎候,预计明早天一亮就动身,要赶在经略抵达之前赶赴辽阳城外。
而另外一些人,听闻消息后也是紧急聚集在一起,商量他们的要紧大事。
主人便是游击将军王文鼎,四十来岁的年纪,白白胖胖,一脸刚愎模样。
王文鼎辽东的老将门世家出身,萨尔浒一战逃生的将领之一。那一战四路皆败,明军死亡好几个总兵,千总以上军官战死三百多人,普通士兵死亡近五万人,几十年后沿宽甸山路还能发现成堆的白骨,战事之惨烈,叫人思之扼腕。而这人避战逃生,后来在铁岭当游击,又是率部先逃,虽未曾降敌,也是十足可恶。
在王文鼎身边的还有一个叫刘遇节的游击,也是自战场逃回,他的实力折损的厉害,依托王文鼎门下,自从听说熊廷弼要来之后,这人知道老熊厉害,脸上一直就是神思不属的模样,王文鼎不大瞧的起他,不过议事还是叫着他。
还有几人,都是辽阳和沈阳过来的世家大族的主事人或是代表人物,其中沈阳张家是赫赫有名的大皮货商人,发家已经好几十年,卢家和杨家也是有名的商人大世家,这些家族和各地的卫所和营兵将领都有往来,要紧的是,辽东的大商人想要发达,左右就是离不开皮货和人参,每次宽甸和抚顺关开关,大明这边一买就是几万几十万的皮货,皮货价格最贵的不过几两银子,运到关内,一张最不值钱的鹿皮就值五两银子,貂皮狐狸皮就更贵了,人参也是好货物,各地的需求量很大,当时的人参产地和皮货供货都是垄断在女真人手里,这些商人都是和女真人打多了交道的,这几个大家族,和女真那边的关系都十分密切,而今日要商议的,便是与他们身家性命都十分相关的大事。
话题一到经略要来,刘遇节便十分害怕,当下接口道:“熊某人手辣的很,依我看咱们这买卖还是暂时停停吧。”
“为何要停?”说话的张儒亭是沈阳张家的人,家里有几个当官的,张儒亭自己本人是个举人,做过一任大挑知县,说话底气很壮,当下就顶回去道:“只要事情做的隐秘,熊廷弼能带多少人过来?他有三头六臂,还是有千里眼,顺风耳?”
“这话说的对。”王文鼎呵呵一笑,接话道:“要紧的还是把事情做的机密……大勇,你过来!”
王大勇应声而至,私室密议,他还是穿着六品武官袍服,看起来还很象个样子。听得王文鼎招呼,在门口侍立的王大勇赶紧走过来,也不顾自己武官身份,向所有人都是叉手一礼。
王文鼎看看左右,沉声道:“我这本家侄儿,现在是新勇营坐营千总,新勇营交给了老鲍管带,他哪有心思管营务,再者咱们没事给他塞点银子,平时哨探之事都是我这侄儿管,内外有人,还怕什么?倒是各位在辽阳和沈阳要小心些,那里本官可是鞭长莫及。”
现在奉集堡到沈阳一带,还有抚顺关一线均是由新勇营负责守边哨探,将领的家丁亲骑轻易不会出动,在座的都是大商人,商量的事情就是和后金这个生死大敌继续做买卖,这边偷卖粮食药材生铁过去,往那边买东珠人参毛皮等物,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哪怕是后金杀人如麻,这边的世家和商人们仍然不肯放弃这般大利,国难当头,对这些人来说是根本无所谓的事情了。
第十七章 经略至()
“这是王大利,石新,马国斌……”王大勇满脸得意,向在场的商人们介绍道:“原本都是营兵,都信的过,将他们交给诸位当护卫,遇事可以顶一下子。新勇营现在是下官说了算,断不会出什么纰漏的。”
“小人见过各位大老爷。”
王大利带头,石新几个赶紧跪下,给这些在场的人叩头。
这些世家商人,说是商家,家族中有不少身有功名的人,不论社会地位和手中的财富,隐形的权力都不是普通人能比的,就算王文鼎这个游击也不一定压的下他们。就象沈阳张家,张儒亭的族兄张儒绅就是有名的皮毛商人,后金起兵时张儒绅正在抚顺,因此被俘,多少汉人被杀或被强迫为奴,后金那边到底还把张儒绅借了个由头送回来,借张儒绅为使者,向大明求和。张儒绅同时还是东厂在辽东的暗探,虽然这“暗”其实是幌子,辽东稍有能耐的人都知道张儒绅的身份,这般的内联厂卫,外结后金,财富可敌国的家族,岂是寻常人能比的?
“看着都还伶俐。”
张儒亭和卢望春对视一眼,点点头,说道:“原本我们都有护卫,这时还是用你们好,平素银子不会少你们的,办事却要多用些心。”
“是,小的们一定竭诚效力,不敢在这当口捅漏子。”
“对了!”张儒亭又道:“新勇营听说出了一个第一好汉,叫韩旭?报功上去没有?这人不会生事吧?”
一听这话,王大利和石新几人不免咬牙切齿起来。
王大利几个就是被韩旭削了面子,实在没脸继续在营中干下去,好在王大利有关系,托了王大勇的情,给这些大户当心腹护卫,银子还赚的多些,只是前程就很难了,想起来他们几个当然对韩旭恨之入骨。
王大勇笑道:“是有这么一个,请列位放心,下官压的住他。”
“如此就好。”张儒亭放下心来,满脸骄矜的道:“不论这世道是大明还是那后金得势,咱们只管安生赚自己的银子才是!”
……
熊廷弼是七月初七陛辞,轻车简从,随员也并不很多,一路从京师过迁安永平,再由关门进入辽东都司境内,一路巡行检视防务,抵达辽阳的日期是七月二十九日凌晨。
在距离城池十里开外的地方,已经有过千人在外等候了。
远远就能看到过百乘的轿子和大量人群在接官亭等着,武将和亲军家丁们都骑着马,甲胃和旗帜十分耀眼,文武环列左右两边,隔的老远也看的十分清楚明白。
“这帮家伙……”熊廷弼刚毅的脸庞上,此时也满是无奈之色。
他是江夏人,少而聪敏,性刚负气,好漫骂,因为家贫,幼时还做过放牛的营生,力气很大,传言他可以左右开弓而射,在明末的文官中是一个标准的异数。
他的胆气也壮,遇事从不推诿,在万历三十六年做巡按时,旁人都对李成梁毕恭毕敬,仰其鼻息,只有熊廷弼对李成梁的几次举措都大为不满,多次上书弹劾。同时,熊廷弼也很知兵,于实务上有杰出的才干,在他任职期间,巡行的地方积谷很多,修筑军堡台墩七百多处,此人,从来不是那种只知空谈,不能做实事的书呆子腐儒。
在杨镐丧师失地之后,廷推之下,熊廷弼毫无意外的被举为新任辽东经略,加兵部侍郎和右佥都御史,未曾出京,熊廷弼对辽东的战守大计,就在他的上疏之中言明了。
一路行来,熊廷弼观察很多,对辽东现在的情形大致摸了个清楚,到了辽阳之后,他还打算去沈阳和抚顺关等处,切实摸清底细之后,他将会再次上书,言明辽东利弊,彻底将大局底定下来。
熊廷弼很有信心,只要万历皇帝帝心不变,朝中不给他使坏下绊子,东事纵不能在几年内彻底平息,但三五年后,收回开、铁、抚顺等关,将东虏推到边墙之外,不复为心腹大患,这一点他还是有把握做到的!
“下官张铨,拜见经略大人。”
“下官分守道何经魁拜见经略大人!”
“下官监军道崔儒秀拜见经略大人。”
“下官高出……”
“下官韩善原……”
“下官阎鸣泰……”
辽阳是整个辽东的中心所在,成立之初就是以辽东都司所在,城池较沈阳大出近一倍,比起广宁也大出很多,只是在几十年前,北虏势大,辽东总兵常驻广宁,辽阳风光被夺去不少,现在沈阳和辽阳复为前线,辽阳更是身后辽河和三岔河的屏障,要紧的就是辽阳护卫辽南,辽阳在则辽南无事,辽阳失则辽南必定不保,这般要紧地方,不仅驻有巡按和各总兵官,熊廷弼这个新上任的经略更是要亲驻辽阳,才能压的住阵脚。
在老熊前来的道路上,一路络绎不绝的都是往西逃的人群,沈阳,辽阳和辽南的富户世家,大半在这人心不稳的当口选择逃走,不仅是士绅商人在逃,举人秀才们也在逃,普通的百姓亦是在逃亡的路上!
哪怕是食草树,树皮,亦要逃离险地!
这样的选择,在事后看来真是对的,但对熊廷弼来说,便是触目惊心了!
“末将总兵官柴国柱,见过经略大人……”
文官见礼过后,便是武将,由柴国柱,贺世贤,李秉政,朱万良,梁仲善,姜弼,候世禄等总兵在前,数十员副将,过百参将和游击一起半跪抱拳,齐齐行礼。
“诸君免礼。”
熊廷弼声音晴朗,蕴藏着极大的自信,只是他的态度也很傲岸,对文官不过是虚揖还礼,眼前一众武将,更是瞟了一眼,拂拂衣袖,便算还礼。
他越是这般,在场的人便越恭敬,熊廷弼的脾气,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
“对了,李总兵请上前来!”
李秉诚听着,战战兢兢赶紧走上前来,为了今日迎接经略,他换了一身最好的铠甲,佩剑,背着弓箭在身,是武将见文官上司最恭谨的打扮,听到熊廷弼叫他,他的心里七上八下,惟恐是什么事情惹怒了经略,若是被熊廷弼在此时下令拿下,恐怕自己便是凶多吉少。
“末将叩见经略大人。”
熊廷弼伸手将李秉诚扶起,脸上居然是罕有的笑意,他看着李秉诚,微笑道:“李总兵所立新勇营夜不收伍长韩旭遭遇东虏,激战之余斩首十一级之事本官已经知道,首级亦验看过,确实都是真夷首级,当此天下骚然,军心不振之时有如此之胜,足堪上慰吾皇圣心,下安百官黎民,本官心中,亦是十分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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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升把总()
被熊廷弼当众夸奖,李秉诚高兴的满脸飞光,重重叩下首去,连声逊谢起来。
熊廷弼又道:“本官已经做主,赏给前方立功将士每首级五十两银,激发将士报效敢死之心。那个新勇营,一定要多派哨马沿边守备,骚扰东虏,不使其安稳。那个韩旭,现在是伍长,本官做主提为千户把总,令其多带兵马,继续领兵出击,再立新功。这般重赏也是用来激励将士报效,升是升的高了些,不过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么!”
听到熊廷弼夸赞李秉诚,在场的各武将脸上都是明显的嫉妒神色,老李这可真是走了天大的狗屎运了。
李秉诚自己心里也清楚,韩旭的事怕是一个特例,自韩旭几人立功之后,夜不收有不少胆气壮的也跑去冒险,这些天接连死了十来人,各处都被打的灰头土脸,那些人心气一失,再也不敢随意冒险,就算赏格颁下去,怕也“激励”不起来将士效死之心了。
银子和官职再诱人,到底也不如自己的性命值钱。
不过经略吩咐,李秉诚也不敢驳回,当下只得毕恭毕敬的答说道:“末将回去之后,一定将经略大人的话晓谕将士,当众升赏韩旭等人,以激励将士效死之心。”
“嗯,此人若再立功,本官会再重赏于他,下次大集官兵时,带他来见我。”
“是,末将遵经略大人之令。”
韩旭的事毕竟真的是一件小事,熊廷弼心里有整个辽东千里防御,有调集十几万明军做战的计划,同时要和辽东的众多文武官员打交道,合众力为自己所用,同时还得和朝中的政敌勾心斗角……他是大明文官集团的楚党成员,不过多年以来因为性格在本党之内也没有真正的盟友,这些年东林党越来越势大,熊廷弼和东林党的几个大佬也没有太深的交情,真正支持他的就是浙党出身的首辅方从哲,说起来熊廷弼在朝中的根基十分浅薄,在出京的时候他心里就明白,自己别无他法,只有踏实安心在辽东做出象样的局面出来,以实绩说话,以功劳见赏。
现在虏情如此紧急,万历皇帝也对东虏之事十分关注,只要有皇帝注意和首辅支持,熊廷弼还是有信心在辽东打开局面,并且大有展布。
他只是又向李秉诚点了点头,接着便是翻身上马,大红的官袍在朝阳之下显的明亮耀眼,仪仗簇拥过来,在大股的文官武将的簇拥下,熊廷弼策马扬鞭,往辽阳城中而去,大明与后金之间的战争,又揭开了新的一页。
……
“韩旭,授给定辽中卫千户,世袭小旗官,任新勇营把总。其余从战将士,杨国勇,贺庆云等人,各授给官职有差,上缴首级皆为真夷首级,每级赏银五十两,此令!”
李秉诚宣谕的是熊廷弼的经略谕令,并不是圣旨,任职千户以上武官,原本应到兵部验看,然后领旨,陛辞,这才算符合手续的任命,只是现在是非常之时,只能行非常之事,熊廷弼又是新任经略,他在途中看到塘报,立刻就有这样的命令,想来朝廷也绝不会驳回,韩旭的官职经兵部任可,也不过就是等手续而已。
杨国勇等人全部授给总旗,一鞭砸死拔什库的贺庆云被授给百户,同时升任管队官。
辽东明军的军制和戚继光的蓟镇兵制有所不同,这里还是五人一伍,十伍一队,把总管队无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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