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罢午饭,安王妃照例要午睡,她留雨继续在王府内休息,正午时分,阳光正好,因着王妃要午睡,府内一切都是静悄悄的,雨冷笑,闻人诗治内的手段果然不一般,半年过去,这安王府的气象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沿着熟悉的道路,雨信步走着,不远处,几丛月季花开的正好,雨立在花影中,目光专注地凝视着安王的寝殿,半晌后,才提步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用早已习惯了的微笑来掩藏住内心真实的情绪。雨来到了那个离安王寝殿最近的小院子前,院门是紧闭着的,门上的铜漆已隐隐蛀了锈,看来已经久无人居了。雨沉默地站在门口,竟然连推门而入的勇气都没有,雨忍不住嘲笑自己:你怕看到什么呢?无论里面是什么样子,与如今的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雨抬起手,轻轻推开了院门,一切都还是记忆中的样子,连一丝一毫都没有改变,甚至是她种的几盆花草,如今都长得正好,雨似乎盯着院内的一草一木,可她的眼中却空无一物,她缓步走进自己的房间,那天走得匆忙,她几乎什么也没有拿走,梳妆台上,安王曾送给她的首饰一样一样地摆放得整整齐齐,连客来居糕点的盒子也依然在原处,衣柜里还有她曾经穿过的旧衣,书桌上,雨用来练字的宣纸和字帖似乎还和她走得那日一样凌乱。雨走上前,砚台里还有未干的墨迹,镇纸下压着一张覆盖着字帖的宣纸,那笔迹断断续续,想来,握笔之人在书写的时候,手腕定是颤动不已,难以继续,连最后两个字都未曾写完。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雨拿起笔,替他写完了最后两个字。
视线内黑白分明的白纸黑字,忽地被一截黑影挡住,雨呆了一呆,才回过神来,雨心中一声长叹,缓缓抬头,和李泓视线相触时,已是笑若春风:“姐夫,你回来了。”
李泓冷着脸,沉默地注视了她片刻,冷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雨放下笔,走到他面前行了一礼:“我今日来看姐姐,姐姐留我在王府内多玩儿了一会儿,我随意走到这里,见门没有关紧,一时好奇便进来了,如有冒犯之处,还请姐夫赎罪。”
李泓走到桌前,拿起那张宣纸,看着最后的那两个字,问道:“这是你写的?”
雨笑着回道:“是呀,我见那纸上最后两个字未曾写完,一时兴起便添上了,不知道这屋子的主人是谁?姐夫能否替我向她赔罪?”
李泓紧紧盯着那两个字,半晌后才道:“你临摹的不错。”
“多谢姐夫夸奖,我就是照着字帖写的,是那字帖原本写的就好,不知是谁的字?”
李泓抬眼看着她,缓缓道:“这是本王的字。”
雨微笑着:“原来是姐夫的字,难怪了,字体若行云流水,风轻云淡又独具一格,正像姐夫其人。”雨装作一脸的好奇,“那……这临摹姐夫字帖的人,又是谁呢?”
李泓沉默地盯着她,似要看穿她的眼睛,片刻后才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雨无所谓地笑了笑:“不过是好奇罢了,要是姐夫觉得不方便说,语儿不再问了便是。”
李泓一字一句地道:“这里是本王一位故人原先居住的地方,也是安王府的禁地,没有本王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擅入,任何人,你听明白了吗?”
雨愣愣地看着他,阳光从窗棱的缝隙中照射在他的身上、脸上,他的整个人都仿佛笼在一层金色斑驳的光影中,雨回过神来,跪下道:“语儿误入王府禁地,还请殿下赎罪。”
李泓抬了抬手:“你起来吧,不知者不罪,不过,希望日后你能牢记。”
“是,语儿记下了,谢殿下不责之恩。”
李泓仔细将那张宣纸重新铺在了字帖之上,小心地用镇纸镇好,又将雨方才用过笔摆放回原先的位置,他像是完全忘记了雨的存在一样,仿佛把眼前这不起眼的小事当成极重要的事一般,一丝不苟地做着,不知他想起了什么,一时唇畔含笑,一时又无声叹气,可不管是笑还是叹气,眉梢眼角却总是带着一丝愁澜。
雨沉默地看着他做的这一切,一点一点的冷意从心中蔓延,以为这样做,便可逃脱了内心的谴责么?以为这样做,便可以掩盖自己曾近做过的那一切么?以为这样做,就可以得到死去之人的原谅么?雨的视线缓缓落在房间内供奉着的佛像前,和她原先的习惯一样,那香炉上始终有着三柱青烟袅袅的香,曾经,她每日都会焚香祈祷,可那神佛,却好似什么都没有看见,不,其实他是看见的,不是吗?所谓的佛祖神灵,并不是将喜乐分给所有人,也并没有将幸福平分。他没有那种义务承担世人的情绪,他没有责任负担着那些渺小的生命,所以,他应该冷眼看着,看着那些生命在残酷的世界里挣扎哭泣。
李泓抬起头,冷冷地看着她道:“你怎么还不出去?”
雨平静地注视那双她熟悉又陌生的眼眸,淡淡一笑:“是,语儿告退。”
第46章 (四十六)()
雨站在院子门口的花架下,等了许久,才看见李泓从院子里出来,他轻轻关上了院门,透过那缓缓合上的缝隙,雨仿佛还能看见半年前的那个清晨,在院子里紧紧相拥着的那两个人,也许当时的他们就已经隐隐意识到了,所以才会那般不舍得分离,像是此生从未如此相拥过一般,像是此生再不能如此相拥了一般。最终,随着两扇院门的合拢,那两个人也消失在了时光荒洪的背后。
雨闭上眼,一切都再也回不去了。
再睁开眼时,她已是笑容满面。
雨走到李泓的面前,行礼道:“殿下,今日之事是语儿鲁莽了,还请殿下不要怪罪。”
李泓又换上了他一贯的如春风般和煦的面庞,温和地道:“不妨事,小妹怎么不去午休一会儿?”
“今早起的迟,这会儿便不困了,殿下可要休息吗?”
“小妹来者是客,你姐姐既在休息,便由本王作陪吧,岂有怠慢了客人之理?”
“这……耽误了殿下休息,语儿怎担当的起?”
“本王向来午休的就少,不碍事的,眼下春光正好,不如找个地方喝茶闲聊,本王这安王府的景致还是不错的,小妹想去哪里?”
“如此,殿下雅意难却,语儿恭敬不如从命了。”雨下巴微仰,笑睨着他说,“上午和姐姐在王府的后院闲逛时,看见一个白露亭挺别致的,听姐姐说,殿下也时常在那里读书散心,不如我就陪殿下去亭子里坐坐可好?”
李泓的笑在脸上僵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正常:“也好,本王命人准备一下。”
二人沿着花间小径缓步行走,正是一年当中最好的光景,温暖的春风轻抚脸庞,愉快的鸟鸣不时在耳边回响,花丛中,蜂蝶飞舞,雨微微落后李泓半步的距离,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欣赏着周围的一切。
李泓侧头看了看她,笑着道:“小妹好似很快乐的样子。”
雨微愣,忽地想起了李浲曾说过的话,“这样好的天气,这样美丽的花,还有好吃的糕点,可以交谈的人,这些难道不都是值得快乐的事情吗?”她的笑容未变,可为何只有李浲能看得出,她并不是真正的快乐?
雨脱口而出:“因为天气很好,入眼的一切都很美丽,所以值得快乐。”她抬眼笑看着李泓,“姐夫觉得呢?”
李泓抬起头,眼神默默凝视着云端,淡淡一笑:“是啊,的确值得快乐。”他垂下头道,“听闻小妹现在在为三弟伴读,本王那三弟性子活波,常有奇思妙想,小妹可还应付得过来么?”
雨掩嘴一笑:“我不过是个小小伴读,哪轮得着我来应付,倒是爷爷,时常被齐王殿下问倒,二人一老一少,有时还争论不休,倒是有趣的紧。”
李泓失笑:“意料之外,不过,情理之中。”
白露亭内已经被下人摆上了茶桌和茶具,待安王和雨落座之后,煮茶的侍女才上来行礼,雨笑着说:“姐夫这茶具一看就是极好的,前段日子大哥在家,我常见他烹茶,也学了一招半式的,今日不如由我来为姐夫煮茶,姐夫可嫌弃?”
安王笑着道:“怎会?这岂是常人能有的福气?本王实在荣幸。”说罢,他挥了挥手,让煮茶的侍女下去。
雨起身,坐在了安王的对面,净手之后,取过一旁炭炉上煮沸了的水,一丝不苟地洗茶、冲泡、封壶、分杯……李泓微笑:“小妹这烹茶的手法,不像是第一次。”
“确实是第一次呢,怕在姐夫面前出丑,故作了些深沉罢了,姐夫可千万不要笑我。”
“你是跟诣公子学的烹茶,本王怎敢笑你?趁机讨教才是真的。”李泓漫不经心地笑着,“说来,诣公子去了汉阳,也有一段时日了吧?”
“是呀,昨日母亲才收到了哥哥的家书,哥哥说自己一切都好,让家人无需挂怀。”
“哦?诣公子书信里可曾提到了归期?”
雨摇摇头:“这倒没有,不过想来也不会很久吧。”
“诣公子初封佥事道,就被父皇派出巡视汉阳重镇,可见父皇对他的倚重非同一般,你姐姐也时常在本王的面前夸赞于他。”
“哥哥自小聪慧过人,又跟着王夬先生学习,理应为朝廷效力。”雨扬起一张天真的脸,“只不过,哥哥性子耿直,不太懂得变通,都说过刚易折,姐夫在朝堂之上,还要多帮帮他才是。”
李泓笑了笑:“你对你哥哥了解,倒比你姐姐还要深些。”
雨用右手的两指端起茶杯,用左手指尖托住杯底,笑意盈盈地捧到李泓面前:“殿下,请用。”
李泓怔愣地看着雨的手,仿佛还是在不久之前,也有这样一个女子,在同样的地方,用同样的姿势,捧着同样的杯子,说着同样的一句话。李泓盯着雨的眼睛,良久,才用手接过了茶杯。
雨若无其事地端起自己的茶杯,晃了三晃,在鼻下轻嗅了之后,才浅尝了一口。李泓看着她的动作,问道:“小妹喝茶的习惯,一向如此么?”
雨装作不明就里地问:“喝茶的习惯?姐夫是指什么?”
李泓自嘲地轻笑了一下,摇头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小妹的许多地方都和本王的一位故人很像。”
“故人?什么故人?”雨转了转眼珠,“莫非,是住在方才那个院子里的那位故人吗?”
李泓没有说话,低头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雨笑着道:“看来那位故人,对姐夫很重要。”
李泓沉默了半晌,面无表情地说:“无论重不重要,都只是故人而已了。”
雨微笑着,也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李泓伸手为雨和自己倒了茶,说道:“你哥哥此次从汉阳回来,若来得及,可会参加马陵春赛么?”
“这可说不准呢,哥哥行事低调,一向不喜欢那些出风头的事,不过,若是爷爷和家父叮嘱过了,他也会从命的。其实我倒能理解哥哥的心情,不参加也罢了,一旦参加,便非赢不可,否则丢的可是闻人家的脸面。”
“以诣公子的才学,还怕在春赛上得不了头筹么?”
雨笑了笑说:“每年马陵春赛之前都会有赌局,姐夫如此看好我哥哥,看来定会在他身上下重金了。”
李泓轻笑:“那些无聊的赌局,本王从不参与,本王看重的是才,人才的才,并非钱财的财。”
雨含笑不语,李泓继续道:“不知小妹可愿意帮本王一个忙?”
“姐夫但说无妨。”
“你哥哥虽是我的小舅子,可我和他之间还不十分相熟,待你哥哥回来之后,本王想请他到别院小住几日,不知小妹可愿作陪?”
“由我作陪?”雨惊讶地看着他,“由姐姐作陪似乎更合适一些。”
李泓笑看着她:“你姐姐现在身怀有孕,不易车马劳顿,而且……你哥哥的性子你也了解,若由你姐姐出面,他或许未必肯来。”
雨点点头:“我懂了,姐夫是想让我打着我想去玩的借口,拉着哥哥和我一块儿去。”
“能够和小妹这样的聪明人开诚布公地谈话,真是一件愉快之事,我那别院里有温泉,小妹身子不好,泡泡温泉也是对身子有益的。”
雨展颜一笑:“如此两全其美的事,语儿又有何理由拒绝呢?愿为姐夫效劳。”
李泓端起茶杯:“如此,本王以茶代酒,先敬小妹一杯。”
雨放下茶杯道:“其实姐夫原也不用如此费心,哥哥和姐姐一母同胞,血脉相连,姐夫是姐姐的夫君,哥哥自然会为姐夫效力。”
“自然?”李泓笑了笑,“本王从不相信什么事是出于自然,只相信事在人为,出自血脉的自然,和源于忠诚的信任,本王更相信后者。”
雨莞尔一笑,源于忠诚的信任,是啊,曾几何时,她对安王也是全心全意的忠诚,这是他招揽人心的方式,也是他摆弄棋子的布局,将每个人都用到最有用的地方去,自己对他来说,也不过只是一枚稍微特殊一些的棋子罢了——一枚因为死在他的怀里,所以在他心中留下了一点地位的棋子。
雨面不改色,但牙根已暗暗紧咬,半晌后才露出了一丝微笑,他什么时候才会发现闻人语这枚新的棋子呢?
雨也端起了茶杯:“那语儿便以清茶一杯,祝姐夫达成所愿。”
李泓饮尽杯中余茶,目光温润地看着雨道:“常听你姐姐说你体弱多病,心思单纯,可依本王看来,小妹也是个聪慧过人,一点就透的聪明女子。”
雨低头一笑:“姐夫过奖了,语儿不敢自称聪慧,只是不至蠢笨而已,否则怎敢为齐王殿下伴读呢。”
“你这么一说,本王道是想起来了,方才你说,国公爷和三弟时常争论,十分有趣,你在一旁怕是也听了不少吧?”
雨心中冷笑,表面上却笑若春风:“是呀,他们常常讨论兵法呀、战术呀,讲得兴起时,在沙盘上演练来,演练去,我一个女儿家在旁边,听得真是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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