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言重了,小女岂敢。”
相比灯火辉煌的交泰殿,这里显得有些昏暗,但皎洁的月光照下,却有一种别样的朦胧之美,李浲凝视着眼前这个被月光包围着的背影,语气也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温柔:“我听见你在念《诗经》,是正在学吗?”
“是啊,”雨仰起头,望着天上那轮明亮的满月,“近日读到这篇卫风,总有些不解。”
“有何不解?说来听听。”
“氓费尽心思,淌过了几趟淇水才娶回的妻子,只不过三年时光,便弃她如敝履,转投另一女子的怀抱,士贰其行,二三其德,既如此,当初又何必蚩蚩地抱布贸丝呢?”
李浲显然没料到雨会这样问,愣了片刻后才道:“这女子,遇人不淑。”
雨讥笑:“遇人不淑?倒像是女子的不是!就因为她遇人不淑,所以才该承受这被抛弃之苦吗?淇则有岸,隰则有泮,连浩汤的淇水和连绵的沼泽都有边际,她的痛苦却为什么没有到头的时候?”
李浲说:“怪只怪她未曾看清氓的本质,被他言笑晏晏的假温情和信誓旦旦的假誓言所骗,才会落到如此境地。”
雨咬着牙道:“彼时她只是个情窦初开的二八少女,涉世未深,怎懂得分辨贤愚好坏?她在一片痴心地乘彼垝垣,以望复关的时候,又怎能知道氓根本就是在对她逢场作戏呢!”
李浲走到雨的身侧,雨又将身子转了过去背对他而站,李浲笑着摇摇头:“是了,氓三心二意,始乱终弃,确实可恶。”
“不知氓想过没有,没有媒妁之言,也没有父兄祝福,这女子抛弃一切跟随与他,求的只是他真心相待,他可以再娶,却如何言既遂矣,至于暴矣来伤女子的心?”
“可女子最后也说了,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她既已选择了重新生活,定会擦亮眼睛,不再被人所骗了。”
“亦已焉哉?”雨嗤笑,“一句亦已焉哉,就可以抹去她三年来所遭受的一切么?还是像《谷风》中的女子一般,爱人已不我能慉,反以我为雠,却还只知道悲天悯地喊着宴尔新婚,不我屑以?”
李浲饶有兴味地看着她:“那么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么?”雨用帕子抹去了脸上最后一道泪痕,嘴角浮起了一丝冷笑,“我一定会复仇,让那不思其反的氓悔不当初。”
第23章 (二十三)()
李浲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半晌没有说话,月光温柔地倾泻在他俩的身上,交泰殿悠扬的丝竹之声远远传来,让本该是静谧的环境显得有些不合时宜的突兀。李浲忽地笑了起来:“你才多大?你能理解复仇的意思么?”
雨依然冷笑着:“类似《氓》和《谷风》的故事有很多,人们看过之后,大多唏嘘一叹,却并没有因这些女子的不幸而陷入恐慌,原因便在于如殿下方才一般的假设——她们之所以遭遇了不幸,一定是因为她们做错了什么事情。氓的妻子被抛弃了,是因为她未曾看清氓的本质,活该被骗。殿下这样的想法,便是对世间女子心理上的安慰,她们会想,只要我不做这样的事,只要我不是这样的人,我就不会遭遇这种不幸。然而,当那不幸真正来临之时,她们便会觉得,为什么偏偏是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才会得到这样不恭的对待?如此,才会有了复仇的开始。”
李浲惊讶地说:“如此说来,是本王的想法错了?”
“殿下怎会有错?不过是跟世人一般的想法罢了。”
李浲似笑非笑地说:“其实我并不觉得你的想法不对,相反,我对复仇很是赞同。”
雨漠然地道:“是么?”
“听戏的人都爱听《窦娥冤》,《赵氏孤儿》里,每每看到赵武提刀怒杀屠岸贾的一幕,台下便一片叫好之声。让曾经对别人施加痛苦的人,也尝到痛苦加身的滋味,这便是佛家所说的因果报应,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国家的律法也是一种复仇,给作恶的人施与刑罚,把公平正义还给遭受不幸的人。”
雨沉默了片刻后道:“殿下说的不错,只不过有些事情,律法管不了,也管不到。”
“还会有律法管不了的事么?”
“殿下身在宫中,怎知民间疾苦?自古以来,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早已是根深蒂固的思想,我朝虽律法森严,可殿下见过几个皇亲贵族伏法的呢?即便有之,也不过是权力斗争的牺牲品罢了。更何况,法只诛行,并不诛心,这世上每天都有无数的人遭遇不幸,律法岂能一件一件管得分明?”
李浲静默着没有说话,像是在思考她的话,雨低下头,轻声说:“殿下见谅,小女今日喝了些酒,现下胡言乱语,僭越了。”
李浲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人拒绝的命令:“你转过身来。”
雨迟疑了一下,缓缓地转了过去,李浲凝视着她的眼睛问:“你双眼发红,哭过?”
雨抬头看着他:“不是,只是晌午没有休息,方才又喝了些酒而已。”
李浲沉默了会儿,又说:“可直觉告诉我,你说的并不是实话。”
雨淡笑:“殿下还相信直觉?”
李浲挑眉:“你不信?”
雨轻摇了下头:“我自是不信,我只相信判断,只相信事实。”
“可万一你的判断是错误的呢?万一你看到的事实也并非是真实的呢?诚如你方才所言,报复的目的是因为遭遇了不幸,假如被报复的人却认为自己受到了过分的打击,因此又展开下一轮复仇的循环,你说,这世上究竟有没有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的复仇呢?”
雨心中一时有些纷乱,不知如何以对,遂诧异地看着他:“殿下究竟想与我探讨些什么?”
李浲的笑容里带了一丝邪魅:“就事论事而已,你怕了?”
雨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缓缓道:“我为什么要怕?只是觉得自己的身份不配和殿下探讨这些而已。”
李浲朗声而笑:“你是太后的侄孙女,我父皇是你的表舅,你姐姐又是我的二嫂,何来不配一说?那依你而言,究竟是什么身份,才能配得上我呢?”
雨怔愣了片刻,是啊,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卑微的自己了,她有了新的面孔,有了显贵的身份,有了她曾经期盼的一切!但躯壳终究是躯壳,自己的魂魄呢?在这俱身体的内心深处,她究竟是谁?是雨,还是闻人语?李浲看着雨眼中流露出的茫然和困惑,眼神不由得深了几分,雨回过神来,慢慢回味出他话中的意思,不由得有些尴尬,着恼地瞪着他,脸上飞起了几丝红晕。
李浲“哧”地一笑:“现在这样,才觉得你有几分女儿家该有的神态了,之前看你根本不像是被养在深闺的千金,倒像是个看遍世间疾苦的士子!我虽不知你究竟是因为何事而眼带愁澜,但我相信,终有一天你会愿意告诉我的。”
雨忍不住轻笑,即便是满心的愤恨愁苦,也被眼前这个少年弄得哭笑不得,那种与生俱来的狂妄自信,真是让人无可奈何,又忍俊不禁。
李浲再次挑眉:“你又不信?”
雨笑看着他:“殿下这次又是凭的直觉么?”
李浲微微撇了撇嘴角:“咱们走着瞧。”他凝视着雨,忽地问道,“三年前的事……你还记得么?”
雨一时支吾着不知该怎么回答,忽然远远地听见了闻人诣四处呼唤自己的声音,李浲显然也听见了,他看了看雨道:“我先回去了。”
雨如释重负地点点头,李浲看了她一眼,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雨静默了一会儿,整理了一下纷乱的思绪,这才走了出去,迎向闻人诣,喊了一声:“哥哥,我在这里。”
闻人诣如释重负地说:“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我找了你好一会儿了,问了几个宫女,说看到你往这个方向走了,这才找了过来。”
“我只是出来醒醒酒,方才喝的有些急了。”
“不能喝就别喝那么多,自己身子刚刚才好,悠着点吧,看你出去了半天都没回来,实在让人担心。”闻人诣四下看了看,有些担忧地问,“可撞见什么人了么?”
雨笑笑说:“没有,我不过一个人走了一会儿,哥哥不用担心。”
闻人诣点点头:“那便好,快回去吧,今日虽说是元宵晚宴,可我眼瞧着,已然成了专为庆祝姐姐有孕的贺宴,你刚才没瞧见,皇上和太后不知赏了多少东西给姐姐,怕是得再来一辆马车才拉的回去。”
“是么,”雨淡淡地说,“姐姐有了身孕,自然是要赏赐的。”
闻人诣苦笑:“适才整殿的人都来恭喜爷爷、爹娘和我,差点招架不住,我借着寻你的由头溜出来了,这会儿不知爹爹如何了,今晚怕是要醉倒了。”
雨斜睨了他一眼:“原来是招架不住别人敬酒,还当真以为哥哥是担心我呢。”
闻人诣轻拍了一下雨的头:“你这张利嘴,真是得理不饶人,寻你是主要的,躲酒是顺便,这总行了吧?”
雨木然地微笑:“哥哥说行,自然是行的。”
“好了,我们真的得回去了,一会儿要放灯了。”
雨点点头,和闻人诣一起向交泰殿走去。
元宵节放灯是夏朝多年的传统,大夏以水为德,天子龙袍上均是黑龙,庙宇里不仅供奉着天神,也供奉着水神,在元宵这一天,人们都会来到水边,点一盏水灯,许下新年的愿望,让灯随水流飘远,将自己的心愿带给水中的神灵。皇宫之内多年来也传承着这一传统,皇室每年都会在太液池旁放灯,为万民作出表率。太后身子不好,只亲自点了灯,由贴身的嬷嬷代为放进了水里,接着帝后共同放了一盏水灯,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随后蓉贵妃也放下了一盏,待蓉贵妃放过之后,众人才开始纷纷点灯放了起来。
李瀛见雨过来了,捧着灯盏笑着说:“语妹妹,可想好许什么心愿了?”
雨说:“只不过是些平常的心愿罢了,没什么特别的。”
李瀛眨了眨眼睛:“我可是要许三个心愿呢,也不知水神是否会嫌我太过贪心?”
“怎会?你是公主,自然能比别人多许一些心愿。”
李瀛扑哧一笑:“原来公主还能有此特权,这倒第一次听说。”
雨从宫女手中接过一盏水灯,用蜡烛点燃了,小心地捧在手里,她凝视着手掌中那跳动着的火苗,她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即便能瞒住所有人,却不可能瞒过神灵,她还能向水神许下心愿么?然而,又如何能不许呢?在这一日日痛苦的煎熬里,那心愿是唯一支撑她继续走下去的理由,而那心愿,那心愿……
明明一再告诫着自己不要看,可眼光硬是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安王,他正与安王妃一起,将承载着他们美好愿望的水灯放进太液池中。雨闭上双眼,片刻之后才缓缓睁开——水里真的住着神灵吗?你真的能感受到我的痛苦吗?为何你不让我就那样死去,为何你还让我以这样的身份重新回来,掉进这无限的痛苦深渊?如果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如果你能明白我的哀伤,如果这一切都是你用双手捏造出的众生,定下的规矩,注定的轮回,那么,请赐给我力量,指引我方向,让我能将这痛苦两倍、三倍地还到那些施与我的人身上,我愿为此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是灵魂永堕无尽的黑暗。
雨睁开双眼,将那盏水灯放进了太液池中。
第24章 (二十四)()
天边忽地闪过几道彩光,漫天烟花开始绽放,伴随远处的阵阵轰鸣,太后患有眼疾,便早早回了宫,帝后看了一会儿,也返回殿中,大部分年长者都随着帝后一同离去,剩下的几乎全是小辈,顿时便没了顾忌,有些要好的便忍不住相互打闹玩笑了起来。几个和安王妃年纪相仿的女子拉着她一起说话,想来定是从前便相识的亲贵家的女子,李泓微笑着退到一边的树旁,抬起头望着天上一闪一闪的烟花,他漆黑如墨的眼瞳也跟着忽明忽暗,隐隐地闪烁着晶莹的光。
雨从太液池边回来,看见安王独自一人站在树下,心中一动,便也站在了一旁,与他之间保留着曾经在宫中看烟花时他们所站的距离,李泓从夜空中收回了目光,下意识地顺着曾经那个熟悉的方向看了过去,却看见了正抬头看着天上的雨,李泓心中一滞,眼中诧异又痛苦的神情一闪而过,雨用余光感觉到了李泓的目光,嘴角轻轻挽起了一丝含着冷意的微笑。
终于,最后一抹烟花也消失在了夜空中,大家笑叹着三三两两地往交泰殿的方向走去,安王妃离开女伴,走到李泓身边,只见他面含哀戚,神不守舍的模样,心里明白他准是又想起了那个女子,心下恨恨,便赌气径直绕过他向前走去,待李泓反应过来时,安王妃已和闻人诣一边往回走,一边说笑着,李泓静默了片刻,这才提步远远地跟在后面。雨疾走了两步,跟在他的身后,这是曾经两人出行时,雨跟随着他的位置,李泓感觉到身后熟悉的脚步声,忽地停了下来,身后的脚步声也随即停下,李泓沉默地站在原地,久久不敢转身,他生怕一转身,就会被满心的失落和伤痛淹没。雨讽刺地笑了笑说:“姐夫怎么停下不走了?”
李泓闭上眼睛,心仿佛骤然由云端沉到了海底,片刻后,他缓缓睁开眼,转过头,温和地笑着说:“原来是小妹,方才喝的多了,现下酒气有些上头。”
雨轻哦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说:“那姐夫回府后,可要泡些葛花茶来解酒啊。”
李泓震惊地看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雨心中冷笑,却装着不明就里地样子:“姐夫怎么了?”
李泓的嘴唇有些哆嗦:“你……你怎么会知道葛花茶?”
雨装作奇怪的样子:“葛花茶不是解酒之物么?”
李泓的眼神惊疑不定,他深深地看了雨一眼,仓促地点了点头,没再说话,转过身向前走去,只是脚步略有些不稳,雨望着他的背影,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曾经在每一个安王饮酒归来的夜晚,雨总会泡一杯葛花茶为他解酒醒脾,彼时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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