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威廉低着头,攥紧拳头。
“你需要明白,人生并不会永远称心如意,我们都无法避免经历伤痛,这是命运给予的磨难,你需要坚强起来,我的孩子……”
少年掉泪了,无论练习受多重的伤都不曾哭过,即使在神殿被检测为光系体质时也没有,但现在,他止不住的流泪。
“父亲,我很抱歉……我让您失望了……”
父亲将多么大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啊,但现在,他让父亲大失所望。
他太不孝了,就像家族里以前的那些酒鬼和赌徒。
他泣不成声。
“沙威廉,不,不,你为什么这么想?”男爵失声道。
“我真的很抱歉……请您原谅我……请您原谅我……”他跪在靠椅旁,将头埋在父亲的膝盖上。
宛如苍老了十岁的男爵大人,他僵硬着身体,悲苦的神色在脸庞上缓缓流淌,他用手轻拍着大儿子的后背,
“不不不,这不是你的错,这不是你的错……沙威廉……这不是你的错啊,我的孩子……我们爱着你……你依然是我们的孩子……”
那一天,沙威廉骤然发觉,他的人生道路突然变成了一片黑暗。
他不知道接下来他该做什么了。
“你有什么理想吗?今后,你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过什么样的生活呢?”
“……”
“?”
“我不知道。”
十五岁时的沙威廉,已经习惯沉默的坐在庭院的石椅上,看着父亲指导菲克斯进行剑术练习。
菲克斯进步很快,他也学得很努力。
那一天过后,菲克斯哭了两天,就跟母亲一起把烧成灰的书籍埋掉,然后擦干眼泪,拿起剑,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沙威廉知道,菲克斯并不恨父亲。
父亲无疑是爱着他们俩的,菲克斯所有的小说诗集、画册与绘画工具都是他买的,很多书价格不菲,在家庭财政捉襟见肘的情况,父亲却舍得节省每一个铜币来给他们俩购买喜欢的东西,
这无疑是父爱,所以即便家里再穷困,沙威廉也深信他和菲克斯是幸福的。
然而,多么深的父爱都比不上振兴家族更重要。
父亲当着菲克斯的面烧掉了他的书和画册而不是拿出去变卖,无疑是告诉了菲克斯他要把他培育成才的决心,至于菲克斯也理解了。
父子学剑的场景宛如旧日的记忆,沙威廉忽然被孤独击中,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河从院落里流过,将他与父亲还有菲克斯隔开,他站在河的一侧,看着彼岸的人影。
男爵曾问过沙威廉,他今后有什么打算?他有什么理想。不被家族束缚后,他可以去做自己渴望的事。
沙威廉沉默。
父亲,我从小被当做继承人来培育,我也将其视为人生目标的。现在,我失去了它,我又能做什么?我又能以什么为目标再活下去呢?
纵使如此,生活也必须继续,他仍在学习精神修炼法,精神力也日渐增强。
元晶中的树林面积扩大了,橡木与雪松依次扩展领土,还冒出一丛丛带刺的灌木以及其他低矮的植物,它的规模在沙威廉十六岁时俨然变成了一片茂盛的森林。
它依然整日整夜散发着纯白的光辉,就像燃烧在沙威廉体内的一团光明之火,
日夜灼烧着他的灵魂。
它在对他说话,在呐喊。
沙威廉充耳不闻,他不会听的。
“我哥哥不是废物!”在街角,十二岁的菲克斯声嘶力竭的吼,然后被几个大他的贵族少年一把推到在地。
“光系就是贵族里的垃圾,你哥哥白学了七八年的剑术,哈哈,他怎么还不离家出走,去圣希凡尼?”
菲克斯擦掉唇角的血,伏低身体冲向刚才说话的小胖子,他把对方撞在墙上,死死抓着不松手,不管其他少年如何围殴他。他只竭力揍这个可恶的小胖子。
当为首的小胖子在众人的帮助下拉开了菲克斯后,他揪住菲克斯的衣领扬拳欲揍时,被匆匆赶来的沙威廉拦住。
小胖子放开了菲克斯,后者回到兄长身边,那数个恶行少年站成一排,挑衅的看着兄弟两人。
“废物哥哥居然也有胆子出来替弟弟出头啊。你已经不是贵族了,还敢冒犯本少爷我?我可是大贵族马卡罗伯爵的儿子!若你们父亲来了,也得规规矩矩向我和我父亲低头!”
“你……”菲克斯气坏了,但沙威廉拦住他。
他主动捡起剑,然后以剑尖遥指着众人,语调平和的说:“没错,我是光系体质,事实无法否认,但我依然保有贵族身份,至于我是不是废物,你们在试过我手中的剑后,再过评判吧。”
十五岁的少年,脸蛋依旧青涩稚嫩,可眼眸迸射出的冷光锐利,青天白日下,他握着剑的姿态与气势形同经历过风浪血战的剑士,勇敢刚强,且势不可挡,霎时就把真正的废物们吓软了脚。
少年们骂骂咧咧的逃出了小巷。
沙威廉放下了剑,对弟弟说:“把脸擦干净,我们回家了。”
“唔。”
两人一前一后的离开。
“哥哥。”
“嗯?”
“你会离开我们去圣希凡尼吗?”
“……”
黑发少年垂下眼睑,他没有回头去看他的弟弟,只是后退拉住他的手,如同儿时,护着胆小的弟弟,走出黑暗的小径。
菲克斯十五岁时,剑术已超过了兄长,风系属性也顺利的突破了二级水准,同样,他的脾气更是超过兄长许多。
青春期的少年像团烈火,旁人不能轻易接近,菲克斯虽然不叛逆,但打架也成为了他近几年常受父母训斥的主要,可他屡教不改。
沙威廉知道菲克斯一大半的打架原因都是跟他有关。
上流社会只是比弱肉强食的大自然多一层华美奢靡的外衣,当掀起这件缀满珠宝的外衣一角后,就会看到里面的人就如野兽一般残忍冷酷,并且还多一副伪善的嘴脸和趋炎附势的心。
在他们眼中,拥有着荣耀姓氏却落魄潦倒的戴纳家族,多年来为上流社会提供了多少津津乐道的新闻,如今就又要加上一条,戴纳男爵的长子,居然是个光系体质的废物,家族的新污点。
“居然是光系体质,天呐,戴纳男爵也瞒得够久呢,当然了,谁家遇上这样的厄运,也不免向天抱怨有多倒霉。”
“哼,这不是早就能预见的吗?那少年学习十几年却仍没激发体质,早就该死心了。居然还一拖再拖,难道还指望着体质能被改变。”
“唉,若是火系或者土系的魔法体质也不错。可偏偏是光系,怎么不马上把这废物赶出去,他只会浪费财产。”
“呵呵,戴纳家族还有财产可浪费?听说他们现在就跟平民一样,一天只能够吃上两顿。”
贬低他的流言蜚语,他不予理会,不是不在意,而是在意了又能如何?
他本来就做不了什么,他确实是个废物,戴纳家不需要的子孙。
他只希望他不会让家族更没落。
他若顺从命运的安排,其结果必然要做出痛苦选择。
如果只当普通的法师,尚且能保留贵族身份。但不属于光明教会的光系法师,又怎么会像光明骑士与牧师的那般强大呢?最强大的光系法术,只在位于远方的中心小国。而光明山,更是光系体质者与光系信徒的圣地。
贵族中出现光系体质并不稀罕,绝大部分人在认命以后都离家成了法师,但愿意加入光明教会的只有极少数,因为帝国的高层对光明教会的厌恶与打压,通常当那人向光明教会下跪宣誓后,便意味着他将从家族中除名。
沙威廉不愿意,他失去了家族理想,难道现在却要连家族给予的姓氏都要失去吗?
他十八岁的成人礼办得极为简陋,不是男爵支付不起风光盛大的成人礼,而是沙威廉自己要求,他直言:“与其请对我们不怀好意的人们到家中来对我评头论足,并为他们增添新笑料,还不如就我们一家独自庆祝。”
家族的财政依旧每况愈下,虽然父亲和母亲竭力四处补上家族的漏洞,甚至还清了一笔来自祖父辈的重债,但显然,在外面有些鬼魅鼠辈希望戴纳家继续衰弱下去而在暗中搞起了破坏。
“如今沙威廉已成年了,亚休斯,我们是否该考虑了,要送沙威廉去光明教会进修吗?”成人礼结束后的当晚,戴纳夫人向丈夫商量道:“方伯主教大人一直很喜欢他。虽然他不能继续爵位,但是至少也能出人头地。”
“不行!”男爵捶桌说:“我不能把我的儿子拱手送给神灵。即使是伟大的主神也一样。”
“亚休斯,你这是怎么说的。难道你认为光明神……”
“如果他去了光明教会,我们就会失去他的。我有这种预感,一旦他去往圣西凡尼,他就再也不会回到家中了。”
“不会的,他依然姓戴纳,光明神不会夺走他。”
“可我有预感他一旦离开双月城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宁可就这么养着他,养他一辈子,也不要他……不,我要教导他继续学剑术,没关系的,他可以继续学习,将来由他辅助菲克斯,也很好。”
沙威廉静静的站在门外,大门的阴影吞噬了身心俱疲的他。
父亲不愿他去,是不希望他再给家族丢脸了吧?
他不怨恨父亲,却怨恨帝国的这条残酷法律,甚至,头一次恨起了奥德里奇大帝,他可曾多么热烈的崇拜过这位帝国历史上最伟大的皇帝最伟大的圣灵战士,但正是他当年制定了这条铁则,造成一千多年来无数贵族子弟的前途尽毁。
可怨恨又能如何?要他以一己之力去反抗帝国这条流传千年的铁则,无疑如蚂蚁撼树,痴人说梦。
他所能做的,只能是逃避,他以为不去求证就可以天真的逃出,有朝一日一鸣惊人。可现在只证明这是多么可笑的妄想。
那一年的白晶圣典日,光明教堂举办的庆贺仪式一日既往的隆重,圣歌飞扬,钟声低沉,悠远的传遍整座城。
沙威廉捂着胸口倒在院子的地上。
森林受到了来自光明的直接召唤,做出回应,成千上万的树叶无风自动,发出了沙沙细碎的声音,与钟声重叠着,共鸣着,引导着,宛如合唱。
无数白光化作一条光河,蜿蜒的流淌入院子,包围了沙威廉,从他的皮肤渗进肌肉、血液与骨髓,进入森林,如萤火虫般,闪耀飞悬在林中。
戴纳家里无一人看得见,女仆只发觉大少爷满脸冷汗,慌张的扶起他。
算了,这就这样吧。
没规定说有光系资质的人必须成为魔法师,他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过一生如何?
他坐在房间里,透过窗台眺望整座城市,看着朝霞落日,夏雨冬雪。
至少,他和他的家人在一起,他们爱他。
然而,命运的力量却比他固执的脾气更强大,它让他知道,有些事,没有回转的余地。
戴纳男爵的葬礼是在初夏举行的,那天,下着大雨。他跟弟弟搀扶着母亲,送了父亲的灵柩最后一程。
半个月前,离开双月城的帝都审查团在郊外被血豺盗贼团偷袭,重要官员被杀,财物被抢,愤怒的帝都传来命令,命令城主率兵围剿盗贼团。男爵以守备军第三小队队长的身份参与了作战,在城主的指挥战略中,他率一队士兵绕路突袭血豺盗贼团的老巢,却突然冒率轻敌,与盗贼团的首领血战数小时,终与对方同归于尽。
死亡是如此突然,快得人们无法与家人朋友告别。
戴纳男爵的棺材下葬了,一同下葬的还有他平日所用的两把剑,以及妻子的一缕金发。这位男爵的一生,竭力维持着家族的荣耀,他立誓守护家族,并终生贯彻了这个誓言。
送葬的人们逐渐离开,城主走到他们面前。
“如果有什么困难之处,就来找我吧。亚科斯是我优秀的下属,他这是为守护城市而牺牲,一位真正的英雄。沙威廉?你会继承爵位吗?”
“不,菲克斯会继承。”沙威廉摇头道:“他还未成年,但他已有成为一位男爵该有的品德与心胸。父亲从不忘教育我们,要如何守护家族。”
虽然他回答的语气十分坚定,但他早已看到了菲克斯眼眸中染上的一层灰色,那是悲伤、痛苦以及茫然。
葬礼过后,菲克斯成为了新的男爵,戴纳家的新主人,沙威廉陪着他一起,在母亲的指导下管理起家族的各种账目。
身为贵族,如果久久不参与酒宴舞会和其他各类社会活动,那么就等退出了上流社会,意味着家族声誉的死亡。
所以纵使不喜,沙威廉也得强迫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去接受这个外表光鲜其实暗流涌动的上流社会,没有父辈的庇护,他遭遇了不少更刻薄刺耳的言论与更羞辱难堪的场面,他以平静、镇定、从容甚至冷淡的态度去应对这些伤人的言行。
不管外界如何狂风暴雨的摧残他,他却在这些命运抛给他的苦难中领悟了。
他发现自己误解了父亲。
帝国不允许光明教会的神职人员任职做官,也不许拥有贵族头衔,这样看似对光系体质人的歧视,对光明圣教的不尊敬,可从某方面来说,亦是初代帝王想要保护江山社稷的理念吧。
所以,父亲,其实你在积极恢复家族荣耀的时候,也是想要保护自己的儿子吧。你不愿意我的理想因为帝国的规定而被打压吧。
沙威廉感到命运之神在他头顶放肆大笑,笑看他这如同蝼蚁一般的小人物如何在维持自我与守护家人之间痛苦挣扎。
他如同站在一条裂缝上,裂缝越来越大,他的整个灵魂也随之将被撕成两半。
他必须放弃一边,这是牺牲。
他要为他的家人,牺牲自我。
沙威廉当即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从来都很克制的他那晚大醉了一夜。
第二天,直至中午他才醒来,然后在午餐时间里宣布了他的决定。
他要去圣希凡尼,当一名光明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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