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一家人努力经营,老天也赏饭吃,也许一两年、若干年里收入就多些,然后这小作坊就可以再建的大些,家里人手不够用了,便从家外或买卖奴仆、或雇些长工来作帮手,这样便可以产更多的物事来卖,若是顺利,入比出多,多赚了钱,攒得几年便又能将规模扩大些。”
“若是再大些又如何?无非是再多买些奴仆,将产业规模扩大些,赚更多的银子。等得家资积累到差不多了,他便不满足于赚银子,他会将家里的子弟送去进学,若是有机会,便往官场走。族中代代有人出仕,家族就越发的好。”
华苓为自己换了一杯香茶,双手捧着杯细细嗅着茶香,轻声笑道:“也许爹爹又要斥责于我了,但我还是要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们家族,难道从远古数千年前就是如此繁盛、如此高贵么?自然并非如此,是吧。”
谢丞公好气又好笑,气的是小女儿竟敢对祖宗并不十分尊敬,笑的是,其实他是赞同华苓的话的。他对小女儿的性子还看差了些。能说出这番话,这孩儿的心比许多男儿还要宽广。
华苓继续说道:“这世上有无数的人,每个人都有家,每个家族都在孜孜求取发展、繁盛,但是他们当中的绝大部分都倒在了前进的路途之中,只有极少数的人家,能够一直繁盛到我们家如今的模样。——我们家,当然是很好的了,我们家比起天家也不差什么罢?但是,爹爹你看往前那许多金粉朝代毁于一旦,非盛即衰,爹爹你认为,我们家的衰颓会在什么时候呢?”
华苓黑白分明、清澈到底的眼眸直直看着谢丞公。
这是一个比“王侯将相”更尖锐的问题。作为一族之主的谢丞公,听到这样的问题当真是刺耳无比。但他却不恼了,沉思片刻,叹道:“我已明苓娘之意。非盛即衰,非盛即衰……”他凝目看着华苓,道:“你方才所言之‘极大的小作坊’,可是指我谢族如同许多小作坊拢在一处?”
华苓展颜一笑:“与爹爹说话就是轻松。其实我们族里已经算得分工有序,诸房各担负一类职责,彼此情分深厚、合作良好之时,我族是无敌的。这样的规矩格局,支撑着我们谢族来到如此田地,膨胀成如此大族。但恕女儿直言,这便是如今我族的极限。即使再苛刻族人守规矩,也挡不住族人生异心,这是爹爹告诉我的话,不是吗,因为我们已经太大。若是不能照着如今族中的情形将规矩也变更些,只守着祖宗的遗泽,爹爹你说,等着我族的是什么?”
四分五裂,族人流散。谢丞公的面色微微变了,他甚至没有心情呵斥华苓种种不敬祖宗的说法,这些话给他带来的危机感是极重的。
有的人在预见了危险的时候就会开始绸缪,也有人会直到火烧眉毛、不得不变的时候才火急慌忙地求改变,什么做法更好,也是见仁见智了。
华苓灿烂地笑了起来,简直是胆大包天地补充道:“爹爹,就是皇族,你看这中原数千年里,也从未有当真千秋万代的皇朝罢?”
谢丞公缓缓颔首:“不曾有。”
“爹爹,总之我想说的就这么多了。至于如果要变一变族里的规矩,要如何更改还是要慢慢磋磨的……我知道此事困难重重,盼着爹爹和族长老们能有些好想法呢,女儿还小,就不说话了。”
正坐久了,双腿都开始发麻,华苓又换成了侧坐。谢丞公在沉思,时间已经是深夜,谢贵悄无声息地进来,在那精致华美的九雀金烛台上多加了几支蜡烛。
华苓朝那烛台凝望了片刻,那是个打制得非常精巧的玩意儿,底座上九只朴拙的金鸟形态各异,顶起了白烛的底座。
这样的富贵生活……她轻轻吐了一口气,享受了多少,就要担负多少责任,人人都是如此。
关于族里规矩的谈话就告一段落,在华苓回去歇息之前,谢丞公取出了一方小小的田黄石私印,上雕一头小小青牛,下面的字是“赫明道人”,刻痕简拙。
“此物贴身存放,需盛与囊中,挂于身上。”谢丞公淡声嘱咐:“此物可调动府中六百兵丁,爹爹将此物与你,乃是备不测之时,若非事出危急,不可示于人。可听明白了?”
华苓懵了一阵,丞公爹将府里武力的指挥权交给她了?虽然只是隐形的,但她还从来没有得过这么大的信任,现在心里很忐忑!
谢丞公背着手,将华苓送出了澜园。他最后道:“后日便是卫族弼公之位交接之日。新老交替之时易生乱事,你年纪小,心思却十分细腻,爹爹信得过你。”
华苓按住袖袋当中的印章,眼神亮亮地说:“定不负爹爹所言。”
她的能量也在增加!
114卫氏祭礼()
114
六月的最后一日;竹园里的侍婢们忙得脚不沾地;事情似乎都堆到一处了。
一是金瓶忽然发现华苓不知不觉间比上个月长高了三分之一寸,一个多月前才做好的礼服居然就略有些不合适了,七月初一就是卫家的祭礼,华苓肯定要出席观礼的;礼服必须得迅速改出来;二是很突然地;谢丞公和武少监家将一对小儿女的亲事提前了,提前到了八月二十四日。
幸好三娘的嫁妆基本上是和二娘的一处准备的;不然即使丞公府里想再早将她嫁出去也不可能。但就是这样;也还有些被面帷帐之类的东西没有预备完全;华苓这些姐妹一人出了一个绣工好的侍婢去帮忙。
华苓在厅堂里试穿金瓶放长了尺寸的大袖礼服;碧喧和碧浦帮着整理上下;一旁的辛嬷嬷和金钏在帮着准备与礼服配套的配饰簪环。
碧喧不解地说:“娘子;丞公为甚将三娘子的喜日子提得这般早?这六月里方才定了日子,八月末就要嫁去,婢子记得,二娘子可是定了亲事之后,足足一年多方才嫁呢。”
辛嬷嬷说:“碧喧你小丫头是不知,如今金陵人家提早亲事的极多,速速将婚事办下,为免夜长梦多。”说到这里,辛嬷嬷也就闭嘴不言了,事关皇帝寿元,已经不是奴仆身份的人可以妄议的事情。
碧喧十分不解,华苓笑笑道:“若不是七月鬼月里嫁娶不利,爹爹也许会将三姐的日子提得更早些。辛嬷嬷说的没错,早些嫁了是好的,反正三姐姐嫁妆都差不多了。”
碧喧似懂非懂地点头。华苓想了想,额外叮嘱了一句:“这些事知道就可以了,也勿要到处议论去。你们都要记着。”
“是,娘子。”侍婢们都恭声应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侍婢们忽然发觉,九娘子长大了许多,虽然平素也还是温和,但威严比小时总是盛了不少,她们也是越来越不敢放肆了。
华苓胡思乱想着,在金瓶的指挥下转了几个圈。
宫里的皇帝已经出现了明显的身体衰弱,也不知道哪一天忽然就会挂掉,若是他挂掉了,丹朝所有的人家都要守国丧一年,好多适龄适婚的女孩子可不是就要被耽误了么。所以其实现在金陵一些消息比较灵通的人家,如果家里有适龄孩儿要嫁娶,都在紧赶慢赶地想在年前把事情办完。
说起来,也还没有王霏定亲的消息。华苓已经听说苏州诸氏为嫡长子诸清延向王家求娶霏娘,聘礼愿出千金的事,金陵人都惊叹,王家霏娘果然是价值千金的贵女。
不过王家暂时并未应承。
诸清延居然求娶王霏,这件事其实在华苓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他对谢族有恩,一从苏州回到金陵,就在谢丞公的荐举下入了朝,现在是太常寺下的协律郎,正八品上,掌管音律。这是一个算得上清贵,但并不十分起眼、品阶也不太高的职官官位,通常就是由年轻、俊美、文采非凡的少年郎担任的,时人对协律郎的印象全都是这样的款式。
对于世家子弟来说,协律郎是一个非常高的起点,在这个位置上当两年的官,清誉美名会累积到一个很高的地步。往后不论是要进六部的哪一部作职官,他的晋升台阶都会很稳当。
从前阵子的宴会里,华苓就看出来了,诸清延对王霏是有意的,王霏更是有些对他心有所属的意思,要不然,晏河和王霏即使互相看不对眼,也到不了那种几乎争吵起来的地步。
苏州诸氏在大丹的世家中实力并不算强,嫡系人丁也单薄,但是诸清延若是要求娶王霏,竞争力还是挺强的。同样诗礼传家,门庭相差不远,人口少些,主母的日子就舒坦些。诸清延自己又是这样一个俊朗不凡的人物。再加上,以王家的地位,也不必殚精竭虑拿嫡女去联姻的了,那么多考虑几分王霏本身的意愿,说不定这事真的能成。
虽然华苓曾经对诸清延有一点点的怀疑,但是她也没有真凭实据,家长、大郎这些人都是相信他的,她也就慢慢把那一点点的怀疑放到一边去了,也许只是她心思重了些而已?
于是,在那三个人里面,最终会被排挤出去的就是晏河了罢,好歹也是个长公主,混成这样也是……
华苓噗哧一笑,又想到了那位说是快死了,结果一直撑到了现在的皇帝,皱了皱眉。
通过黄门侍郎宣旨,明摆着要撇开内阁,绕过丞相二公的牵制办事……还是要废太子的旨意,这位皇帝快要死了,但是想要达成这件事的欲望很强,他必然还有后手。
这旨意现在是被丞、相二公压下来了,但是如果皇帝坚持,太子再被找出一二可供攻歼的名目的话,现在太子的位置很难保得住,储位废立,毕竟还是皇家自己的事。
——亲爹都不喜欢他了,还有什么办法?
……
在金陵皇城之北有钟山,钟山之西是一万五千禁军扎营之地。这一万五千禁军与朱卫二家军队不同,为护卫皇室而生,完全属于皇室控制,只有当朝皇帝以及皇帝亲信的禁军侍卫统领能够调动它。
自打泽帝下了废太子的诏令之后,东宫上下诸人等就被软禁了起来,太子、太子妃不能出东宫一步,也不允许别人进入东宫看望。又因为‘东宫不孝不驯’,太子愤怒下冲撞了泽帝派去看守东宫的寺人,泽帝下令从禁军营地调了一千兵马,将东宫整个控制了。
后宫诸妃、皇子皇女噤若寒蝉。
皇后盛怒,披头散发来到甘露殿前泣声申诉,前朝劝谏泽帝的奏折是雪片一般飞到泽帝书案上。但这位皇帝却是铁了心似的,没有一点改变主意的迹象,也许在内阁丞相二公认同废立太子的谕旨之前,皇帝是不可能将东宫解禁了。
金陵城的气氛骤然紧张了起来。
……
七月初一。
江水滔滔,天晴,微云。弼公卫氏家族的交接祭礼就在长江边举行,十来日前,卫家军队已经在长江边一块略高的丘陵上,以沉重的木柱搭建了一座丈高的高台,长、宽各有数十丈,上面全用庄重的深色羊毛地垫覆盖,四角有更高的旗杆挑起了卫家军队的玄色‘卫’字旗。
华苓跟着家人来到江边的时候,第一看见的就是那座丈高的木台,以及上面高高在烈烈江风中飘扬的五面‘卫’字大旗。有五面大旗,说明现在卫家在边疆的军队分成了五支分军,由五名将帅级别的将军统领。卫弼公之下只有三品将军,这五名将军都是三品高将无疑——也都是卫家人。
“卫家军作风悍烈,那军旗实是敌军鲜血所染!”
风中远远飘来了这样的一句话,华苓精神一震。鲜血染做旗帜啊……卫家军驻守的防线从东北到西北再到西南,御敌无数,他们守住了大丹的门户!
她举目四望,这处江面开阔,水流平缓,从岸边看长江就是茫茫的一片水域,见不到对岸的半点风光。
“嘿!嘿!嘿!”
“喝!喝!喝!”
“哈!哈!哈!”
在距离将举行祭礼的矮丘数百丈开外,地势更低的地方,一团黑压压的步兵、一团黑压压的轻骑兵、一团黑压压的刀盾手步兵,再加一团黑压压的长兵骑兵正在演练兵阵,每一变阵,这些久历战火的精锐军人就是高高举起手中的武器,一声高喝,那凌厉嗜血之意即使隔着数百丈远,也叫久居金陵的世家子弟们一阵心惊胆战。
这是真正杀过敌、饮过血的军队!
方阵、圆阵、疏阵、数阵、锥行阵、雁行阵、钩形阵种种兵阵,就在卫家将领的旗语指挥之间轻轻巧巧地变换了出来,在卫家将领的精湛指挥下,这些卫家军就像是好几只飞舞在江边的蝶子,开合自然,精巧如臂指使。
明明是一支军队,目测至少有四五千的人马,但是在军旗旗语的指挥下,他们硬是捏成了一个整体,变阵迅速,咬合如齿列刀锋。训练有素的数千马蹄踏在地面上,沉闷的震动一直从兵阵处传到了华苓脚下。
如此军容齐整,军威凛冽!
华苓远远地看见了,在那些黑压压的骑兵团边沿,有一小撮的人骑着高头大马,他们穿着的铠甲、身下的马匹都是最好的,并不随着兵阵的变化而移动。那应当是卫家军中的将领。
卫五也在那里面么?
想到卫五也是这威武雄壮的军队当中的一员,华苓心里就是一阵止不住的心潮澎湃,越发专注地往那兵团演练的方向眺望。
娘子们眼神都很活跃,大家都看到了其他家族的好些相熟的人,只是不敢打招呼。这祭礼场面太严肃了,严肃得有些压抑,那兵团兵马还在不断发出惊天动地、凛冽的高喝声,刷着存在感,敢在这样的环境下造次的人,胆子得有多大。
谢丞公身边跟着华鼎、华昆和二三四郎,主母牟氏则是领着小娘子们。
卫家在搭建祭礼高台的时候,已经同时在高台下划分出了各家族的观礼席位,自然是身份地位越高的家族,位置就越靠近于祭礼高台。谢家带来的奴仆们忙忙碌碌地将长着些许野草、砂石粗砺的地面铺上地毯,所有的观礼者都将席地而坐。
谢丞公今日的面色十分严厉,利眸扫了一眼诸多家人,冷声告诫道:“今日此乃弼公卫氏之大礼,汝等为观礼而来,只需安坐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