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种流言将华苓娱乐了大半年;到如今一见到晏河,就情不自禁地想了起来;躲在迎接皇家公主的娘子们后面笑。
晏河长公主倒依旧一副美貌骄傲得叫许多女人都嫉妒的样子,着一身姜黄色宫裙,梳高髻,侧簪三支光华璀璨的金步摇。她在王砗的引导下,款款沿着回廊走来,微笑着朝王霏道:“一别三载再见,霏娘是越发清丽了。”
“难当晏河大长公主盛誉。”王霏微微一施礼,柔声道:“难得贵客临门,霏娘分外心悦。长公主、二公主、三公主,家中水酒粗陋,若不嫌弃便请这边来,霏娘定敬你们三杯。”
‘敬’字十分不明显地重了重。王霏原本就是同一个等级的美人,原本前些年与晏河站在一处,还有些被压制住的意思,现在却不会了。
晏河目光微微一闪,而后笑道:“霏娘太谦虚了,相公府上寒潭香酒入口清而洌,后劲温和而绵长,可是闻名的好酒。”
“那今日几位公主定要多饮几杯。”
王霏与晏河互相致意一番,打发王砗退离这女客场地,王霏含笑将诸人都安排入座,这才亲自将案几上的酒杯斟满,当真是朝诸女客们连敬三杯,喝得脸上微微晕红,越发美得不可方物。
主人家这么豪爽,年纪大的娘子们也不好不赏脸,一下子就都喝了些酒,气氛一下子就热闹起来。
虽然华苓过年已经算十岁,算得少女,但这个年纪还是不必喝酒的,于是她还是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蜜水,托腮心想,其实王霏心里肯定是有怨气的。
王霏不知道是皇家的谁人坑害了她一回,但即使不知道,也不妨碍她心里将整个皇家放进对立面去看待,现在对待皇家女不过是面子上的情分。
其实王家今日这酒宴,有一半就是摆给天家看的,而天家呢,还不是只能殷切地派了公主们过来做客?
晏河遥遥隔着好几个人看见了华苓,不冷不热地看了她一眼。华苓只当没看见。原本就不是朋友,但要说是敌人也还差了些,还是这么相看两厌就行,挺好的。
相比曾经去过的太子妃的宴会,王霏办的宴会毕竟请的都是年轻人,要有意思许多,娘子们已经在讨论要作什么游戏了。陪坐了一阵,华苓悄悄地起身去外面透气。金钏赶紧跟了上去。
王家毕竟在金陵经营了许多年,这座府邸比丞公府邸的历史还要长些,处处透着厚重古朴的味道,亭台轩阁都是木质建筑,上覆青瓦,处处精巧。
虽然两家相熟,但其实华苓拢共也没来过几回,出了宴宾客的屋子,随意转了转,也没有人理会她,拐进了一处十分清幽的回廊。
回廊从一小片桃花树里穿过。才是二月初十,这些桃树刚刚萌发花芽而已,以金陵的气候,要看到桃花开还得等上十来日。
桃叶也没长出多少来,一眼看过去全都是一丛一丛的秃枝,萧瑟得很。
金钏道:“九娘子,这处也无甚好看,不若再到别处看看?”
华苓摇头:“这里也不错,就在这里呆一会儿。”
左右看看没有人,华苓一跳就坐上了栏杆,再挪一挪,面朝着廊外坐下,悠闲地回身朝金钏招手:“钏儿你也来啊。”
金钏赶紧摇头,站在华苓身后虚虚扶着她:“九娘子可要坐稳了,别掉下来。”
华苓挥挥手,神气地道:“你难道忘了我也能在马上拉弓中靶了?这点子力气还是有的,要是这么稳稳坐着我还能掉下来,可真是堕了我丞公府九娘的赫赫威名。”
金钏一噎,心道娘子你才十岁,那里来的赫赫威名,这词用在卫五郎君身上还差不多。难道这就是人们说的‘妄自尊大’?当然这话金钏儿只会在心里腹诽,她只是小声叮嘱道:“九娘子坐一会儿就好了,若是给外人看见了,要说娘子不庄重的。”
华苓撇撇嘴:“说我不庄重又如何,能教我不高兴一瞬不能?”
金钏:“当是不能的。”
“那不就行了。”华苓愉快地准备完结这个话题。
金钏差点被华苓的歪理带着走,又琢磨了好一阵,才犹豫着说:“可是娘子,若是叫别人看见了,也许……也许要说我们府里教的不好……回去,也许丞公和太太要不高兴……”
华苓恨铁不成钢:“钏儿你还是这么无聊。以前叫你藏点东西就紧张,这可干不成大事啊。”
“婢子也不需干大事,婢子是娘子的婢子。”
“不不不,不能这么说啊。”华苓神气活现地一摆手,特别有气势地教导道:“钏儿,你可知这天下不想为将的兵丁不是好兵丁。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
金钏听得半懂不懂,但她觉得自己跟兵丁并无干系,于是赶紧点头道:“婢子明白了。”
华苓一看她的表情就叹气:“你不明白。”
金钏:“婢子明白了。”
华苓:“你不明白。”
金钏:“婢子真的明白了。”
华苓:“你真的不明白。”
金钏:“婢子真真的明白了。”金钏是很认死理的。
“你真的……”华苓忍不住噗哧笑了,坐在栏杆上本就不稳,她晃了晃,差点整个人扑到了廊下。
“娘子小心!”
“小心!”
金钏的声音夹杂了一道陌生的声音,华苓坐稳了身子,抬头一看,十来米外,一株枯桃树旁边,站着一个着驼褐色长袍的少年,大约十四五岁,面露担忧地看着她。
这少年算不得很英俊,一身衣装也十分朴素,但身上有种读书人的温文气,很好亲近的样子。
那枯桃树后面就是一堵矮墙,他应该是从那里转出来的。
华苓眨眨眼,朝他和善地笑笑,问道:“你是今天来王家的客人?怎地到这处来了。”
那栏杆上坐着的少女身姿轻盈纤长,眉目如画。粲然一笑间,竟似将这晦暗的庭院都映的亮了。
少年蓦然红了脸,慌乱地半侧过身拱手施了个礼,恭恭敬敬地说道:“在下是莫杭,在兄弟当中居长,今日是应王二郎之邀来此吃酒。乱走到此处,多有冒犯,请勿怪罪。”
他原本就是走乱了路才走到这处,隔着花墙听到了一道活泼甜美的说话声音,忍不住驻足听了片刻。听那女孩儿的声音与侍女说话,竟是十分有趣,禁不住就想要看一看真人的面貌,多走两步,到了矮墙所开的圆拱门边,隐在角落看出去,果真是一个着丁香色衣裙的女孩儿,竟是坐在栏杆上的。
少年心道这才是声如其人。声音这般好听,人自然也该是可爱的,偶尔出格些却越发叫人印象深刻。
若不是看见女孩儿差点跌下来,他也不会一时紧张走了出来。
大丹继承前唐,社会风气依然十分开放,男女在大庭广众之下,坦坦然然地交谈并无不妥。
这个不是问题,另一个问题倒是叫华苓很尴尬——按道理说对第一次遇到的人该认真道个万福再互通姓名家族,但她现下坐在栏杆上,跳到廊下有点太高,回到廊中动作也都非常不雅观。于是她干脆厚着脸皮,就那么坐着点点头笑道:“莫家大郎万福。”
华苓看一眼金钏,金钏会意,代她朝莫家大郎福福身,轻声道:“婢子斗胆。我家娘子是丞公家九娘子。”
“原来是丞公家的娘子。”少年恍然,想来若不是丞公家的娘子,也不可能在相公家如此自在。
“莫大郎不妨呼我谢九。”华苓笑着说,想了想问:“你姓莫?可是莫秘书郎家的郎君?”
这个姓氏在大丹并不显,朝廷中这个姓氏的官员屈指可数,看过些近年邸报的华苓却是记得,当朝的秘书郎是这个姓氏。秘书郎职责在整理图书收藏及校写,也是要参与邸报撰写的。
莫大郎神情惊异,拱手说:“家父正是莫秘书郎,讳上含下章。谢九娘竟如此博闻广识。”莫大郎自己知道,秘书郎只是从六品官,一品丞公家的娘子竟知道他父亲的名字,他当真觉得受宠若惊了。若不是因为文采略出众些,与王二郎有些交情,原本他也是不会被邀来王家的。
华苓微微一笑:“胡乱猜一猜罢了,莫要赞我。——既是王二哥邀来的朋友,也能算是我的兄长了,初次见面,还请莫大哥勿要怪我失礼。”
“谢九娘十分活泼,何曾失礼。”莫大郎赶紧回道。既然互相通了姓名,莫大郎放松了些,走近了几步。他看清了谢九娘的面容,心尖尖上便是一动。
这个女孩儿,初初看竟分辨不出她到底多少岁了。举动活泼无拘,言谈却又透着清晰、稳重的味道。但若说她稳重成熟,看面容却又明明是稚幼非常的。这种种矛盾的差异,就在她身上糅合成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气质。
一见难忘。
86慌张莫大郎()
86
莫大郎是王砗邀来的朋友;这倒是叫华苓有些奇怪。百度搜索 前面说过了;世家子弟与寒门子弟的分别是很明显的;华苓不必多看几眼,都能知道莫大郎的家世应当只是一般;还挤不进王氏族学愿意收录的学生范畴。
华苓和王砗来往的不多;算不上非常了解;但她知道;王家下一代的执掌者已经确定是王磐。所以王磐之下的那些个弟弟有钱有闲;日子都是很好过的;就发展出了各种各样的性子。王砗就是其中比较风流的一个;闲来无事会领着漂亮侍女在家中园子里把花采了来做胭脂;做好了还要叫侍女们都用起来,叫他评判谁最好颜色。
这么一个风流随性的世家郎君;居然与这么一位性子拘谨、扔到人堆里就找不见的郎君,交上了朋友,还请他来家里玩。
所以说,莫大郎定然有特别出色、叫人十分倾心的地方?
那是什么呢,文采极好?见识极佳?性情极好?
华苓来了兴趣,想与这位郎君多聊几句。
她想了想,笑着问:“不知莫大郎家住何处?”
莫杭愣了愣才说:“在下家住城南圆角巷。……是在城南门附近。”
看着谢家娘子听完之后露出来的一点点疑惑,少年的心里突然有了些自惭形秽。他家所住的圆角巷,在几十年前,曾经是贫民居住的区域。金陵城北多是皇公府第,城西内淮水一带自古繁荣,是世家大宅扎堆的地方,也有些最富有的外来富商居住,城东地势平坦,有世家圈出了大片地来起建别宅。
只有城南,曾经是最穷的人居住的地方,因为金陵的日渐繁荣,这几十年里,也慢慢建起了许多宅院,成为了一些小官之家、家资略富的平民和商人的居住之地。
他的父亲从六品秘书郎莫含章,就是这样一个小官。出身于岭南道,苦读二十年才中了进士,因为过目不忘、博闻强记而被安排进了秘书省,从九品小官做起,到如今已经快要二十年了,才升任从六品秘书郎,这个品阶,在高官如云、世族强盛、皇家子弟遍地的金陵根本不值一提。
看了一眼廊上少女,望见她娇俏的笑容,精致的衣裙,随意自在的态度,莫杭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城南圆角巷,是华苓完全没有听过的地名。不过她很快发现了对方因为她这么一问,似乎有了些不乐的情绪,心想难道这么一问就伤自尊了?
她赶紧笑着解释道:“是不是我有些唐突了?若是的话,还请莫大郎见谅。我是出外的少,便是金陵城里也并不多熟悉,所以才想多听些外面的事。原来你家是在城南门附近。我家每年都要乘车从南城门出,到菩提寺去上香,说不定曾经经过你家门口呢。”
少女言笑晏晏,神情自然,并没有世家子弟身上很容易见到的高高在上。莫杭忽然又觉得心里的空落落消失了,心想,她说‘也许曾经过你家门口呢’,就像邻居似的。
他咧开嘴笑了起来,摇摇头道:“我家十分偏僻,并不在城南的硬路大道附近,谢九娘定然是不会从我家门口经过的。”
“原来是这样吗。”华苓微笑道:“你看,我竟是如此孤陋寡闻,连城南有什么地名都不知晓。——我听我家婢子说,就是那些个巷子里,常有卖货郎挑着一担子的货走街串巷叫卖,好多人家的娘子嬷嬷一听卖货郎来了,就去看,有相熟的就在一处说话,总是很热闹的。”
这就是说到莫杭更熟悉的地方了,他有些高兴,解释道:“你说的那卖货郎总是常有的。除了卖货郎,也常有城外来的老翁老媪,挽着一篮的时令鲜花、鲜果沿街叫卖,我娘和我妹妹也时常买上一两朵鲜花来簪鬓,都说好看的。”
忽然发觉自己把母亲比较私人的举动拿出来说了,这是很不庄重的做法,莫杭蓦然红了脸,立刻半转过身去,拿袖子掩住了脸,急急道:“谢九娘,方……方才是我失言了,过从口中出……请你将那话忘却罢。”
掩面遮羞???华苓几乎笑出声来,她第一次见到这么扭捏的男人——也许不该称为扭捏,该称为迂腐。她咳嗽一声,尽量平静地说:“你方才说了甚?十分抱歉,我现忘了。——是了,王家的厨子做的莼菜鱼羹和鱼头豆腐味道很不错,他们家的寒潭春酒也是自酿的,你吃宴的时候定要尝一尝才是。”华苓心里叹气,这话题转的忒生硬,她自己都看不过去了。
金钏站在华苓身边,默默地琢磨着,九娘子前半截话还在说忘了甚呢,后半截怎地就到饭食上去了?
莫杭忽然发觉,谢家娘子如此随意,相形之下,自己的举动何等小气,简直像那跳梁小丑一般。对方甚至十分照顾他地说起了新话题,他一个居年长的郎君,有何颜面叫小娘子如此对待?
莫杭急急放下了袖子,摆手摆得急,还带得自己上半身一个趔趄。
华苓‘噗’地笑了一声,暗道坏了。
莫杭额头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他也听见了小娘子笑了,心知自己的举止竟是如此失礼,简直……简直不能再有颜面站在这处了。他强耐住了再举袖掩面的冲动,半侧着身不敢再看华苓的方向,用一种几乎像是要哭出来的声音急急说道:“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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