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娘笑着朝卫羿福了福身道:“卫五郎,今日托了你的福,来此牧马场一游,见此天高地远,牧草青青,心怀亦舒畅许多,当真是多谢了。”最大的姐姐说了话,下面的妹妹们也就赶紧跟着福身道谢。
卫羿点点头,示意自己收到了。
已经见过几次,谢家兄弟姐妹们都知道卫羿是个话少的,也不会认为他是怠慢还是别的什么,二娘又指着华苓笑道:“我还说漏了,如果不是小九我们今日也出不来耍子。小九等着,二姐回去就叫你三姐给你绣个荷包,上回小九不是说三娘那一池青荷的绣面十分好看?就叫她绣那个。”
三娘噗哧笑了,拧着二娘的手道:“就你会拿别人家的东西来作人情子。”
华苓立刻拍手掌笑:“好啊,好啊,三姐姐不然给我绣一幅团扇吧,不是入夏了么,正好用呢,在团扇上面绣‘小荷尖尖,青蜓飞舞’吧!”
三娘笑着点头:“好,就依你。”三娘的绣工一年比一年精进,如今已经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绣出来的图样灵气十足,关绣娘说过,三娘已经完全不必再上她的绣艺课了。
七娘在书法和诗文上特别出色,对特别美的意境也十分敏感,华苓一句话所描述出来的情景立刻就让她注意力一凝,默默在心里推敲了起来。原本她那茶园中的仆婢就全都是她从好诗中取名的,像燕草,就出自诗仙李白的‘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这句诗,意境清新之极。
华苓拉拉她的手,好笑道:“七姐,七姐,又在推敲了呢?回去再想吧,看看,仆役都把马儿牵来了,选一匹骑着玩吧。”
七娘蹙着眉瞪了华苓一眼,拿她没办法。
今天八娘不在,四娘隐隐约约的算是被姐妹们孤立起来了,二三五六没事都懒得找她说话,七娘和华苓更加不会上赶着去找不愉快。
她也不恼不泄气,着一身水红色绣了银莲纹样的骑服,打扮得秀丽动人的,就用特别端庄秀美的姿势站在一边,只是拿眼睛去看卫羿。发现卫羿连看都不曾正眼看她,总是在关注九娘之后,四娘脸上的笑容就淡了下来,指甲抠住了手心。
卫家管理马场的是一位名叫礁叟的老人家,手下领着几百兵丁,将马场打理得妥妥当当的。礁叟在得了卫羿的命令之后,从马场最驯良的一批半大马儿里面选出了十来匹脾气温驯、脚力不至于太快的,牵过来给谢家娘子们骑着玩。
虽然往常也在家中学骑马,但是在这么广阔空旷的场地上跑马还是第一次,二娘等人都兴奋得很,包括七娘,都在礁叟的帮助下选了非常温驯的马儿骑上去,跑散开了。
清晨的时候马场这边刚刚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如今空气里弥漫着清新的草香和水气,加上薄薄云层遮挡在天空上,把初夏略炽热的阳光滤得清清淡淡的,环境实在舒适到了极点,在这样的地方纵马奔驰,实在是再愉快也没有了。
卫羿亲自牵过来一匹小马,黑色的皮毛,四蹄踏雪,养得油光水滑的,一双大眼睛湿漉漉的透着股子无辜之气,两只耳朵尖尖的往天空簇着,一看就特别温驯。
这匹小马比家中给她习骑的小矮马要骏勇多了,看得出等成年之后,一定会是一匹高头大马。华苓一眼就喜欢上了它,跑过去轻轻摸着它的马鬃,眼睛闪闪发亮:“卫五这是给我的吗?”
“嗯。”卫羿递给华苓一小块黄色的粗饴糖:“喂给它。”
“为什么?”
“喂了就听话了。”
华苓接过饴糖递到小马嘴边,它伸出长舌头一卷就把糖卷进了嘴里,舔得华苓手心痒痒的,不由笑了起来。
小马的眼睛和它的毛一样黑,湿漉漉的的,大大的,吃了糖之后越发温驯起来,任由华苓在它的长脸、耳朵和后颈子上摸来摸去,偶尔甩个尾巴。
卫羿拉着小马的缰绳,就那么站着看华苓玩,也不催她什么。
华苓越来越喜欢这匹小马了,抬高手细细地给它顺脖颈上的鬃毛。马儿的一双眼睛其实表达着很多的情绪,比如给它摸毛,摸到了比较舒适的位置,它的眼神儿就会显得比较温柔,要是摸到了喉咙,它就会显得有些紧张。
卫羿看着华苓和马儿玩,人倒是比马儿还要矮些,勾了勾唇角。他说:“它是你的了,起个名字罢。”
“名字?”华苓仰头看卫羿。
“嗯,名字。有了名字,时时呼它,时时照料它,心意相通,它会成为你在战场上最好的伙伴。”卫羿摸了摸华苓的头,其实他的手差点就往那白嫩嫩的脸颊下去了,好歹忍住了,默默地把手收了回来。
华苓想了一阵,问:“你的马叫什么名字?”
“踏云。”
“哦,有别人的马叫追风么?”
“有。”
“已经有人取了啊……那有别人的马叫踏雪么?”
“有。”
“又有了啊……有别人的马叫白袜子么?”
“……”卫羿沉默了一阵,应得有些艰难:“应当未曾有。”
华苓一拍手,笑眯眯地道:“那我的马儿就叫这个名字。”
卫羿又沉默了。
给爱马取好了名字,华苓自觉十分得意。摸着白袜子的鬃毛喊了它几声,又扯出前面卫羿说的话来:“不过呢,我是女孩儿,不会上战场吧。”
“在边境居住,马术、武艺都要有些,防身之用。”卫羿简洁地道。
华苓愣了片刻,才明白卫羿这是已经在叙述两人婚后生活的情景。她实在是被噎了噎,卫五这脑回路是怎么长的,能不能不要这么超前?
半晌她严肃地道:“卫五,我觉得很难与你交流,你晓得吗?”
卫羿两道浓眉往眉心拢了拢,看着华苓。“难以交流?”
“嗯!好像跟你都说不上什么话。”华苓用力点头,看到眼前的少年因为她的话深深地皱起了眉,一双眼睛只是定定凝视着她,不由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心虚跑了出来。她说的明明是实话,为什么会有种自己在得寸进尺的感觉呢。
卫羿说,语气十分平淡:“我是你(未来)的丈夫,你是我(未来)的妻子。我会对你好。”
华苓想了片刻,才明白过来,卫羿的意思是,以为她有退婚的想法,所以在向她保证会对她好……她噗地笑了,盯着卫羿一张木雕也似,基本没有表情的脸看了一阵,笑得越发灿烂。
看到华苓这样开怀,卫羿慢慢松开了皱起的眉心,嘴角也往上提了谁也看不出来的一点点。
“骑着走走罢。”见华苓和小马感情培养得差不多了,卫羿说。
华苓便踩着马蹬上了马背,雄赳赳、气昂昂地坐稳了,朝卫羿伸手道:“卫五缰绳与我呢。”
小娘子坐在小马上,小脸红扑扑的,两只看起来就跟那巧手捏出来给孩童玩的小泥人塑像似的,精致、乖巧、可爱。
卫羿看了看她,转过身牵着马缰往前走。
“卫五,将马缰予我啊!”
卫羿回过头说,表情很严肃:“此马还未完全驯服,我牵着走便可。”于是牵着马,两人一马以十分慢的速度往前漫步。
华苓看到了远处的二娘和三娘几个,她们骑着马你追我赶的,笑声轻快地传了过来,而她呢,被人家牵着鼻子走?
恼得要锤桌,华苓叫道:“卫五,我自己会骑马,你快把缰绳给我!”
卫羿回头看她一眼,丝毫不为所动。看华苓都快有捋起袖子跟他干架的冲动了,卫羿抿了抿嘴,问:“不若我骑着马,牵着你的马。”
华苓翻了个老大的白眼,无力道:“卫五,算我服了你了。”她不想再思考这家伙的脑回路,事实证明,那根本无从捉摸啊!她挥挥手道:“好吧,好吧,你快骑上你的马,跑得快点儿行不行啊?”
于是卫羿骑上了他自己的爱马踏云,还是顽固地给华苓执着马缰,驭着两匹马小跑步往牧场中央的一个小湖跑去。
华苓翻了无数个白眼。
卫旺和金瓯沿主人的路线步行着跟上去。
他偷偷地瞄了一眼谢九娘,知道这就是未来主母了,心里就是一阵一阵的想不通,主母还这么小!还一团活泼的!为什么郎君会亲自向弼公要求娶一个这么小的小娘子呢!大丹的郎君成婚大致都是十八至二十岁之间,娘子出嫁是十六至十八岁之间,也就是说,郎君还得等上足足七八年才能成婚,郎君这也等得?!要知道,前面的卫大郎、二郎、三郎、四郎都已经成婚了,大郎甚至已经有了两个小郎君,他们家五郎君原本就生的晚,现在要等到谢九长大再成婚的话,就更晚了……
听着主人家和谢九娘淡定的一问一答聊着天,卫旺一张脸是纠结得跟菜干似的,抓耳挠心地想要得个为什么。
今日只有金瓯随侍在一旁,既然是来马场,她也陪着华苓换上了一身青布骑服,以防主人有些意外的需要。金瓯看到了卫旺古古怪怪的表情,轻轻笑了一声。卫五郎君寡言得很,却没想到有个这般外向的侍从。
想了想,金瓯轻声向他招招手:“你来,我有话想问问你。”
卫旺抬眼一看,是未来主母那个看起来特别淡定的丫鬟喊他。便走近了到四五尺外,侧着身子咳嗽了一声,拱了拱手,端着严肃的表情问:“敢问何事?”
金瓯的面色有些古怪,上下把卫旺打量了一下。明明是个跳脱的,但是居然瞬间端了起来,端又端不像样,这是要干什么?她忍着笑问:“听我家娘子说,卫弼公和太太将要回到金陵了?”
“确然如此。弼公和太太到埗就在这几日间。”卫旺看了一眼金瓯,发现这位清秀的侍女正看着他,眼里有淡淡的笑意,立刻不自在地撇过了头去。
金瓯是何等细心的人,立刻就发现了卫旺的不自在,于是福一福身,走开了。
.
卫氏马场中央偏东的位置有个不大不小的清水湖泊,湖边水草丰茂。
卫羿牵着马带着华苓跑到湖边,告诉她:“此处水源饮马甚好。”
华苓点点头,问:“这马场已经开设了不少年头吧?”
“约有八十年了。”卫羿回想了片刻,给了一个确定的数字。
“啊,岂不是三朝以前就开设了,年代久远啊。”华苓看过大丹几乎所有的邸报,对大丹的年份变迁很敏感,一听就知道当时还是丹朝第二任皇帝,庆帝在位的时候。如今已经是第五任皇帝,泽帝了。
“嗯。”
两人说着话,四娘打马跑了过来,笑声如铃:“九娘、卫五哥,你们在这处看风景?”跑近了,看见卫羿亲手为华苓执着缰,四娘眼中闪过嫉妒的神色。两人不过是有个未定的婚约罢了,卫五何必对九娘这么好?除了因为九娘年纪小,四娘当真想不出卫五这样照护九娘的其他原因了。
卫羿对四娘的话毫无反应,华苓朝四娘笑笑:“四姐。”
四娘笑着问:“在说着什么呢,远远的看你们说得十分高兴的样子。”
毕竟是自己家姐妹,也不好撇开她不理会,华苓便道:“我们在说这马场已经开设好多年啦。”
“有多少年了?”四娘笑意盈盈地往卫五看,想听他的回答。
“八十年。”卫羿淡淡地说。
“历史不短了!”四娘惊呼了一声,又称赞道:“卫五哥,你将这马场打理得真好,我方才跑了一圈,看见的马儿都膘肥体壮的。”
卫羿只是寡言,又不是寡脑子,如何看不出四娘对他特别的热情。他并不认为自己有陪别人说闲话的必要,遂点了点头,移开了视线。
见卫羿没有回应的迹象,华苓暗中笑了笑,回道:“四姐,这马场不是卫五打理的,是礁叟,就是方才为我们选了马匹的那位老人家。”
“原来如此。”四娘笑盈盈地应了,一双桃花眼往卫羿看了一眼,见他挪开了视线去,心中隐隐的不舒服,看见华苓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含着微微的笑意看着她,好似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一时竟有些不愿直视的冲动。
礁叟骑着一匹老马寻了过来,禀告道:“五郎君,王相公家三郎君、大娘来拜访了。”
却原来,王家在卫家马场左近也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地,起了一个避暑庄子。
最近金陵城中流言四起,扰得王家人清净不能,王相公干脆不声不息地把王霏送了出城,让她在避暑庄子上躲个清静。
王磷也陪着同胞姐姐来了,庶妹王雾这回却没有一起出来,还是王磷听说卫羿领着谢家的郎君娘子们来了马场,于是急急忙忙地怂恿着王霏过来寻他们玩了。
城中那‘花神降世、天作之合’的流言让王霏烦不胜烦,看着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她拉着二娘的手,眼含歉意:“苇妹,你笄礼那日我都不曾亲来观礼,原我是要作是我对不住了。我实是很想来的,只是……”她咬了咬牙,眼眶微微发红:“原是说好了,我为你当赞者的。”两人起初是以琴交起来的朋友,这些年感情是越来越好了。
二娘轻轻摇了摇头,微笑着道:“无事,我知道,那不是你愿见到的事。不是来了这里,都不知道你到了庄子上,”二娘关心地看着王霏憔悴的面色:“在这里可好?”
“还不错。”王霏的话和她的面色完全是两个意思,甚至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原本一直温婉安然的王霏,居然毫不顾忌地表露出了这种并不宜人的情绪,华苓这才意识到,金陵城中的流言给王霏带来了多大的压力。流言越传越盛,大家都说王家霏娘是要嫁入皇家,将来要当皇后的,
王磷看着这边姐姐妹妹的说话无聊,跟卫羿说了一声,两人一起选马骑去了。
二娘尝试安慰她:“城里传的都是流言而已,你放宽心,别管它。流言再惊人也只是流言,只要我们不去在意它,它就是纸糊的罢了。”
王霏冷冷一笑,清丽绝伦的面容褪去了温婉,竟显得越发有股雪中寒梅般的傲然风姿:“我其实真想知道是谁对我这般好……想叫我嫁给那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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