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五决定踏青回去之后,就令属下开始置办定亲需用的各样物品。
大郎发现卫五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某处,顺着一看,果然是小九的方向,不由无语。再一看卫五的目光凝肃而认真,脸上也没有半分笑意,大郎越发无语,这是在看敌军军阵分布还是在盯着属下操练呢?
不过这一别三年再见,大家都成长了不少,现在大郎也不至于因为三年前那点子不愉快再用有色眼镜去看卫五了,换上平常心去看,卫五其实是十分出色的世家子弟,配他最疼爱的、聪明灵慧近妖的妹妹正好。
和自己未来的丈夫对视片刻,华苓发现这人简直跟机器人一样,没有表情,没有动作,没有语言,于是毫无心理压力地挪开视线不再理会他,和七娘一起玩风筝,累了就看看河边哪种野花比较好看,预备采了回去给辛嬷嬷。
虽说两人将来要在一起生活,但现在其实也没有多少感情,按她预计,每年能见上一面就很不错了。这样必定聚少离多的情况下,还是不要付出太多感情比较好吧。
*
七娘挑了个红色燕鸟的风筝,放得高高的,两条纸糊的长长燕尾在碧蓝的空中烈烈摇曳。陈执事制灯笼制风筝都是一把好手,满碧空的风筝里面,那形态窈窕的红色燕鸟显得特别生动。
七娘很开心,大声招呼华苓看:“小九看见我的燕鸟没有?看见没有?我放得是最高的!”
“看见了!但是我的风筝比你的高!你没看见我的线都放完啦!”华苓也大声说,河边风有点大,要是跟在家里一样轻声细语就听不清了。
“才不是呢!我的最高!”
七九争执不下,八娘扯着个青鸟风筝跑过来,笑容十分灿烂又稚气。华苓不由想,若是八娘是个哑巴的话,肯定比能说话的时候讨人喜欢的多。
八娘原本觉着手上的青鸟风筝最好看,但是偏偏怎么都放不高,发现七娘的红色燕鸟放得又高又显眼,动了心思靠近来,笑着说:“七姐姐,我这个青鸟的也很好看,与你换着放一会儿好不好?”
七娘收了笑容说:“我正放着。”
“七姐姐,与我换一换吧,我真的很想要,我保证玩一会儿就还给你。”八娘小脸一皱,神情可怜兮兮地,声音也放得很软。
七娘从不认为四娘和八娘对她有过真正的姐妹情谊。在这两姐妹的眼里,满府姐妹都有不如她们的地方,她们关注的永远是自己。
七娘摇头。她不再看八娘,抿着唇角,仰头去看天空上的风筝。
风筝飞舞在天空上,看起来那样自由,但牵着它的,其实只是一根薄弱的线而已。
它岌岌可危。
这几年,母亲已经好几次告诉她,让她要好好跟姐妹们相处。她没有忘记,小时候母亲说的明明是要端起嫡女的架子,不必与那些出身低的庶女混在一处。
说这些话的时候,母亲总是尽力维持着平静,但知母莫若女,七娘不会漏过那平静下面掩藏着的惊惶,畏惧,和筋疲力尽。
而爹爹对她和三郎的态度,比小时候更冷淡了。
七娘想了许久都想不出,到底父亲和母亲之间发生过什么事,能让母亲过得如同惊弓之鸟,越发委曲求全。
现在,庶生的兄弟姐妹们若是生了病,母亲甚至还会亲自收拾了好药材去床前探视,嘘寒问暖。对家里的家务事,也越发精心打理,务求处处到位,人人妥帖,不知比往日多花了多少心思。
八娘终究还年幼了些,没有四娘会掩饰,见七娘面色冷淡不肯答应要求,脸上楚楚可怜的央求立刻换成了明显的不满,横了一眼小嘴一撇,跑开去了。
过了一阵,一个别家的风筝不知怎的往下一栽,居然顺风缠住了华苓的风筝,扭缠之下两人手里的线都断开,两个风筝远远的被吹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华苓和七娘对视一眼,齐齐看向八娘的方向。
四娘、八娘和两个陌生面孔的小娘子在一起,其中一个小娘子惊叫道:“啊!我的凤凰风筝!”
华苓看到八娘眼神儿里的得意,皱起眉。走过去问:“好好的放风筝,怎么缠到我的风筝上面去?”
两个小娘子是四品官吏部侍郎魏三省家的女儿,那大的和四娘差不多年纪,名叫魏小柔,一双细眼睛很不讨喜。
她很没有诚意地朝华苓和七娘一幅身:“小柔这边给谢九娘赔罪了,扯线的时候没有控好力气,倒累谢九娘的风筝丢了。真是无心的。我家风筝还有多的,不若赔谢九娘一个?”
华苓看四八一眼,摇摇头浅笑:“不值什么,算了。只不过,这世上很多无心之失,都是有心人做的呢。”
魏小柔一惊,完全没想到一个小几岁的女孩能说出这样词锋犀利的话来,作出一副委屈的面容来:“谢九娘子,小柔真的是无心的,这厢再给你赔罪……真的,陪给你一个最好的风筝,还不行么?”
四娘笑着开口了:“不必了小柔,我们家女孩儿怎会这般小气,九娘定然是没有生气的,九娘,是吧?”
在外人面前摆起长姐的款,而她还真不能驳斥什么,真真是会说话,会看时机。华苓微微一怒,又按捺下来,只是一个风筝罢了,没有必要为了这点东西争执。
七娘淡淡道:“走吧小九,何必与禄蠹讲话。”
“嗯。”七九相视一笑,手拉着手转身就走。
看着七九高傲离开的身影,八娘懊恼地顿脚,低声骂道:“明明叫你去扯那个红色的燕鸟,怎地搞错了!这点事都没做好!”
魏小柔小声辩解说:“风太大了不好控制,我也没办法啊。”
八娘有点恼怒,还想叫她再来一回。四娘斥道:“够了,还想再来一回丢人现眼?你没看见七娘和九娘都看出这是你故意的了?要是闹到爹爹跟前,谁都没有面子。”八娘这才撅着嘴不再说话。
35河边众聚()
35
专门让陈执事做的风筝就这么没了,虽然努力告诉自己不要因为这点小事计较,华苓依然没有办法立刻云淡风轻起来。()
她一点都不明白,四娘和八娘怎么就能长成这个样子?觉得自己比姐妹们都高贵也就罢了,是人就免不了比较,她懂,但是何必有事没事都要来给别人扯两下后腿?还都是这样的小打小闹,也就能叫人恶心一把,有什么意思。
真有本事的话,就该把把阖府兄弟姐妹一个个弄死,让爹爹就剩下她们三个孩子,占尽所有的宠爱尊荣,这才算得上人生赢家么。
做不到这么狠这么干净利落,只懂偷偷摸摸的给人一点亏吃吃,形容为手段上不得台面也还是太宽容了——其实就是太蠢。
不过换个角度看,这两姐妹也算得上识时务了,爹爹这几年对后院插手得越来越多,不允许兄弟姐妹间闹矛盾的态度也摆得很清楚,四八是绝对不敢触他霉头的。
算了,要真这么计较的话她和四八有什么不同?华苓叹一口气。嗡嗡嗡的苍蝇是很恶心,但没有人会用手去打的,平白脏了手。
七娘被牟氏派侍女来叫走了,二娘那几个姐姐和一群年纪比较大的官家小娘子联合玩着蹴鞠,不爱参与这些的华苓便站在河边看着清清河水发呆。
侍立在华苓身后的金瓯轻声问:“九娘子,不如婢子去寻寻,试试能否将那风筝寻回来?”
华苓摆摆手:“不必了,被风吹了那么远,要是掉河里早湿了,寻回来也没用。”金瓯看华苓并没有多少郁闷脸色,这才不说话。
“婢子见过卫五郎君。”
听到金瓯和金钏恭敬的声音,华苓回过头,发现卫羿走了过来。
她便问:“卫五有话要与我说么?”
这会儿谢九嫩生生的小圆脸上没什么笑容,准确说,没什么表情,但是卫羿暗暗觉得,谢九本来就该是这样的才对,相处起来舒服很多。他的眼神柔和了普通人绝对察觉不到的一星半点:“丢了风筝不愉否?我骑马沿河去寻,应能寻见。”
华苓睁大眼看着他:“你要帮我找风筝?”
“阿九若要,便去寻。”卫羿点点头,脸上没有分毫像是说笑的表情。
他注意到她的风筝断线飞走了……华苓慢慢消化了这个事实,忍不住露出微笑,但还是摇摇头:“不必了,这边草木繁茂,区区一个风筝而已,掉落在哪里都不显眼,如何去寻?不过还是多谢你。”
卫羿浓长入鬓的眉往中心聚了聚,见华苓的态度很坚定,便点了点头。
卫羿长得高,华苓现在刚到他三分之二的高度而已,仰头说两句话觉得累,嘟起嘴:“卫五你如何长了这般高?我仰着头与你说话颈酸得很。”
于是少年半蹲下了。表情严肃,一手按膝,就是那种战场上军人随时候命的姿态。
金瓯和金钏轻轻抽了口气,立刻离开华苓身后几米远,不敢站到这样姿态的卫家郎君跟前,这是地位问题。
华苓倒退一步,想想这样太没气势又站了回来,把双手背到身后,结结巴巴地问:“你……你做什么呢卫五?”她左顾右盼,发现大家都在玩,没有几个人注意到这边的状况,立刻侧两步站成和卫羿并排看着河面的样子,这才侧头瞪他:“你无端端蹲下来干什么?要是被别人看见了,肯定要说我是欺负你了。”
卫羿说:“蹲下来矮些。”
华苓噗哧一笑,笑完才发现自己的心在怦怦跳。糟了,她想。
不可否认,卫羿蹲下来之后,整个人气势也没那么盛了,谈话确实好进行许多。
缎鞋踩着水边碎沙石间长出来的青草,眼睛看着阳光下粼粼的河水,华苓问:“这么说,你现在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咯?从七品的校尉对不对?”
“是。”
“战场上是不是很凶险?”
“自古刀兵无眼,只我武艺甚好,至今不曾受重伤。”说这话的时候卫羿的表情是明显的骄傲,眼睛定定看着华苓。
骄傲得叫人就想搓搓他的脾气。华苓扬起眉:“听你的话好像很厉害呢。——这世上难道已经没有武艺与你在伯仲之间的人?”
卫羿长眉一拢,谢九的话依然直指软肋,戳的他发疼。但随后他却露出一丝微笑,这才对,会这样对他说话的才是他的妻子。绝不恭顺相待,永远活泼泼犹如未驯之兽。
“——自然有的。”他毫不犹豫的点头:“大千世界,奇人何其多。我师曾有言,这世上武艺在我之上者,少则十数,多则百数。”
“如此,若是战场上对面相迎,你有好多把握全身而退么?”
“怕是极难,武艺到此境地,等闲一刻便可斩首百数,若我方强者置之不理,士兵定然折损极快。强强对敌,胜负常在瞬息之间,以伤换伤亦是寻常事。”
“……嗯。”卫羿的话是很公道的,华苓哑然片刻。原本是想挫挫这家伙的脾气,但是现在她才发现,也许还是有这点骄傲锐气比较好,这样他在战场上存活的可能性应该更大吧。
居然,真的要准备嫁给一个军人,就算他有个好家世,也是军人……她闷闷地把一颗石子踢进水里,想想又问:“那你今年回金陵,会停留多久?”
“我回得早,”说这话的时候卫羿的面孔很不自然地红了红,他将脸转到华苓看不见的一边,续道:“爹将在巡视过山南道西防线之后,回归金陵,约在五月初,届时便上门提亲。顺利则秋后将回陇右道。”
“……”作为未婚少年,这种事记得这么清楚真的好吗?华苓试探着问:“卫五哥,你会否觉得我年龄过于小了?若是——”
“——若是如何?”卫羿转回脸,眸子微微眯起盯着她。
华苓一惊,浑身本能地就戒备了起来。隔了三年不见,这回见了气氛比较舒缓,她差点忘了卫五可是个野蛮人,不讲道理的。
但她是什么人,一步都不肯退的,当下昂起头说:“我问你,你家男子一生有除了正妻,有多少贵妾、良妾、贱妾、通房、婢子近身?”却是本能地换了个问题。她还是有眼色的,如果当着野蛮人的面说不嫁又如何,卫五说不定会大发雷霆,那种丢脸的境况她可不想面对。
卫五拢眉想了想:“本代卫氏嫡系男丁共三十六人,已娶妻者三十。族兄弟多半有妻有妾,贵贱如何,我却不知。”
“如此。”华苓轻轻应了,也不再问。这不是很自然的情况么,其实不论如今还是后世,拥有许多资本的男人总免不了左拥右抱,她应该习惯这一点才好。
再说了,就算卫羿有些不一样,这个世界也能叫他变得一样……
卫羿不知谢九问这个来作什么,见她一时没有再说话,便也不说话,矮蹲在砂石地上看着粼粼的青波河。
忽然邻近河边的人群有些骚动,华苓抬眼看去,见两艘精巧的红漆木舟从西边逆水划近,上面立着两簇衣带飘飘的人,一堆全是男的,一堆全是女的。
卫羿站了起来。
“那船是朱家的。”华苓认出了船身上的徽记,朱家造船的工艺毫无疑问是当朝第一。这两艘船是跟着朱兆新被送回金陵的,这大世家耍气派的方式都和别人家格外不同些呢,华苓弯起眼笑。
卫羿眸如鹰隼,仅扫一眼便道:“太子、三位皇子及朱兆新、王磷在船上。另一船上是几位公主和王家女。”卫羿提到皇家子弟语气也只是普通而已。
其实朱卫王谢四家子弟是一样的傲气。
两艘船缓缓靠岸了。
谢丞公背着手,缓步行到河边,含笑看着以太子和朱兆新为首的一群年轻孩子大步过来向他问安,随意受了礼,便挥挥手道:
“上巳游春日,你们年轻孩子好好玩罢,我年纪大了,也不上船折腾了。倒是大郎你们若是愿意,不妨随朱家船游河一番。卫五,你也去罢。”说完回到摆开的茵席那边晒太阳、赏春色去了。
钱朱卫王谢五家子弟,这下是一次凑齐了。
华苓人小没什么存在感,乐得站在一旁看大家寒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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