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羿就在门口候着谢家的人,给华苓牵着马缰,看她下了马,才朝大郎点了点头,说道:“师父就在府中。”
“叨扰了。”大郎着侍婢仔细扶了凤娘,卫羿也不多话,领着人进门。从正门到药叟暂居的小院有半盏茶时间的距离,华苓这么多年还是第一回登弼公府的门,很有兴致地边走边看了一番。
弼公府与丞公府完全是两种风格,丞公府的庭院轩廊处处透着风雅精细的美感,而弼公府占地同样大,整体上就透着种粗犷厚重的味道,黑色素面的瓦,以专门开采运来的山石垒砌的墙,基本没有假山假石装点庭院。若是种树,都是整整齐齐一排排一片片的青松绿柏多。
总的来说,是一座装饰少,偏向实用的庭院。
药叟的小院里是一左一右两株青松树,左边树下是一座石台,几人到的时候,瘦瘦小小的药叟还是一身看着脏兮兮的夹絮道袍子,就劈叉着两腿,毫无形象地坐在石台边,大口吃着烧鸭肉,一脸享受。
卫二郎也并不在家,倒是卫二郎的妻子,现任弼公太太方氏领着两个侍婢,侍婢们手上都端着给药叟准备的酒菜,侍候在旁边。
一看人来了,药叟两只小眼睛一扫,当先就看见了华苓,乐呵呵地招手道:“是我徒媳来了,快过来!”
“谢九见过药叟,老人家的精神比我还要健旺呢。”华苓弯弯眼睛,快步走上前行了礼。又朝方氏福一福身,方氏赶紧也回了个礼,只不过这是药叟老人家的主场,不能喧宾夺主,才没多说话。
“嘿嘿,那可不是,我老人家身子骨是极好的。”药叟上下打量了华苓一下子,笑眯眯地点头:“一别五六年,小丫头也算长大了。这下可以嫁了罢!”
卫羿说:“师父,谢九来年及笄。”
“还需等到来年!”药叟的表情有一瞬间变得复杂,但还不叫人看清楚,就吹胡子瞪眼了起来:“我看那市井人家,多少小娘子十三四岁也嫁了,怎地就谢熙和家幺蛾子最多。我可就等着你们给我生个徒孙耍耍了。巴巴的从十万大山赶了回来,可是不容易的。”
华苓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生个孩子给药叟耍耍,那要耍成什么样?想想卫羿吧,这个就是被药叟教成了这样奇怪的性格。
大郎和凤娘这才笑着上前来见礼,又着人送上礼物。
二月的天气还是有些凉的,药叟坐在庭院里冰凉的石椅子上啃鸭肉,其实就是想要等客人来的,自然不能叫客人也随他这样子,于是说了几句话,还是进了暖融融的厅堂里坐下来。
药叟真正关心的其实就只有自己徒弟,连带着看华苓也顺眼,坐下来笑眯眯地拉扯着华苓问了许多话,又装模作样地叹气,说一路奔波,也没有谁给他备些衣裳使用什么的,旧年年尾就从十万大山出来了,一路行走回来,花了好几个月,餐风露宿,云云。又说卫羿十分不孝,师父特地进山去给他寻药,他却不跟随左右,侍奉鞍马,而是舒舒服服地在金陵享受,云云。两只眼睛还不停地看华苓。
华苓眨眨眼,看看药叟,又看看卫羿。她怎么感觉老人家啊,就是在撒娇呢,其实这不就是在说,哎呀我过得可不好了,我现在必须得有小辈好好儿地孝敬我呢。
卫羿神情平静地坐在下首,两手放在椅背上,只当没听到。
大郎和凤娘两□□了个眼神儿,心道几年前药叟是这个样子,现在也还是这个样子,想要个什么都摆在面上呢,也真是少见的性子。
方氏陪坐了一阵子,有下人来叫,便暂时告退去处置事情了。
华苓笑眯眯地说:“我想着呢,是好几年没有孝敬药叟你老人家了,若是老人家不嫌弃呢,过几日给你做些衣裳鞋袜可好?这两年,也学了些糕点冷热菜式,自觉吃着还行,若有闲便做了与老人家尝一尝可好?”
“好,好,好。”药叟心怀舒畅地眯着眼笑,连连点头。又指着卫羿骂了两句,说这个徒儿这样不贴心,那样不听话的。
华苓弯弯眼睛,想起凤娘来,这便说道:“药叟,你回来了真是太好了,我嫂嫂正逢喜,我想要请你诊一诊平安脉哩。”
“哦,有这样的事?”药叟往凤娘一看,便就着说道:“既然趁巧,你这便来罢,叫我瞧一瞧。”
卫羿叫侍婢取来诊脉用的东西,很快摆设开来。药叟很干脆地给凤娘诊起了脉,诊得很仔细,开平安方子也开得很仔细,细细叮嘱了两夫妻不少的事。
凤娘心里感激,也不由赞叹,九娘实是心有十七八窍一般,做事分寸把握得好,怪不得这许多人欢喜于她。并不是所有的医者都是仁慈性子、有求必应的,药叟医术高妙,性情格外跳脱,但若真有人敢当他老人家是小孩子般看轻甚至愚弄,那是肯定要栽跟头的。若是上来就有求于人,也不知会否让老人家心中不快。所以九娘开口是最好的。来弼公府以前,其实大家伙儿也没有明确提过这回事,但九娘就知道如何做。
药叟给妇人诊脉,卫羿就避开了,与华苓道:“府中也有鱼池,可要瞧瞧?”
“好。”华苓便站起来,与药叟和大哥都打声招呼,跟着卫羿走出外面。
扑面而来的空气湿冷,叫华苓精神一震。虽然已经处处见绿了,但直到清明节之前,天气会一直忽冷忽暖的。
卫家掌大丹兵马,大概是免不了拿些治军的规矩来管家的,连庭院里洒扫的仆役,看着都特别精神、也特别警醒,一路看见了卫羿领着客人就遥遥行礼。
卫羿伸出手来牵住了华苓的手。两人一路穿庭过院,走到府邸西北角。弼公府并没有天然的湖,也并不在府中引活水营造溪廊,只在西北留出了一片空地,挖成一个百来米长宽的青石池子,有活水进出,里面养了些鱼。不过天气还有些冷,鱼也并不是很活跃,华苓看了好几眼才发现了几尾金色的鱼背。
池边有一处青石柱、黑瓦顶的亭子,卫羿领着华苓走过去,踏着青石池沿看鱼。
“这处是水池,南边是府中校场。”卫羿说。
“你家屋子气息厚重,倒是不太像金陵的房子。”华苓四处看了看。这几年,新上任的弼公夫妻都在金陵周近,不曾走远,但年景不好,大家伙儿也没有什么玩乐的心思,也不办宴会,她就没有机会来过。
“嗯,不像。江左乃富庶之地,物件精细。边地房屋取材多变,有在山壁挖窑洞,有人以红泥筑屋,也有人居于帐篷之中。”
就这样简短的描述也能让华苓想象到与金陵完全不同的一方世界了,她点点头。
“身体怎么样了?”华苓问。
“今日开始用药,师父说,用药调理半年便可拔轻余毒。”卫羿回答得很快。
但卫都尉心里其实有些忧虑。他没有把话都说出来。肃清余□□之中,有几味菌菇,即使是在珍稀药材遍地都是的十万大山中,也极难寻得。
十万大山中地形奇峻,气候多变,瘴气毒雾很多,野兽猛禽遍地,若不是身有高强武力、又对各种动植物药性十分了解的人,根本无法行走。也就是药叟年轻时曾在十万大山中居住过一段时间,才敢独身进山罢了。所以寻找药材的速度也极慢,足足耗了三年。
药叟回来检查了他的身体之后,与他说过了,他的身体细细调理,大面上有可能恢复到最好的状态。但残毒盘踞数年,受影响最大的,是子息方面。好好调理上二三年,也未必能恢复到最佳状态。
“阿九。”
“嗯?”华苓应了声,却发现对方很少有地,没有立刻说出下面的话来。她诧异地抬头看他,发现卫羿的表情很复杂,似乎有些难过,也有些歉意。“你要说什么?……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能告诉我吧。”华苓挑挑眉。
小娘子神情欢快,并无半分阴霾。
卫羿手心隐隐出汗。
照他本心,是从无不可对人言之事。
但这一件事,若他日后不能有子嗣……这样的事,事关尊严脸面,如何能轻易开口。若他不能给谢九子嗣,又并不告知于她……除非是一世不叫她知晓。师父也说了,并不是全无可能有子息,只是近二三年里,机会极小,再往后,调理得当,应能好些。但若是不能好,他是否就此瞒她一世?
谢九是如此聪慧,也许他极力想瞒,也并不能瞒她一世。届时又当如何?她定然盛怒,两人之间,如何还能恢复如今境况。
若是如今便叫她知晓了……
卫羿挪开了视线。
华苓皱起眉。她想起了几年前,卫羿刚回到金陵的时候。她说:“到底是什么话,要教你犹豫这许久?这都不像你了。”
她说得并不错,如此犹豫并不像他。静默了片刻,卫羿说:“阿九,若我日后,”他艰难地看了跟前的小娘子一眼:“若我日后不能予你孩子,你心中如何想?”
“什么叫不能予我孩子?”华苓惊得面色苍白,勉强笑了笑,盯着卫羿。
开了个头,下面终究是好开口许多。卫羿说:“师父说,我如今身体大面上并无问题。只待余毒祛清,内力便能恢复。是子息上,将来怕有些难。”
华苓按了按胸口,狠狠地喘了一口气,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药叟与你说了这回事,为甚要告诉我?”她慢慢地问。
“也曾想过,不说许是更好。只要二三年后身体能恢复,此事便再无踪影。”卫羿双手放在身侧,站得笔直。“但此并非我本心。若我不知便不知了,但既然知晓,我不能瞒你。”
“为甚不能瞒我?”
“我既视你为妻,如何能瞒你。”
“有许多人并不是这样想的吧,你难道没有听过别人家是如何处置这样的事?你难道没有想过,你根本不必告诉我,这世上无后的夫妻虽然少,也总是有的。而且,你总需要娶妻,我就是现成的人选。”
“他人如何做与我无关。”卫羿说:“我只看自己如何做。”
“你就不担心我悔婚了,甚至将此事宣扬出去,叫你颜面大失?”
小娘子面色苍白,眼神却明亮得似火团在燃烧。卫羿几乎是着迷地看着她。他以双手将她拢在怀里,轻之又轻地以鼻尖蹭了蹭她冰凉的面颊,香气萦怀。
“阿九会吗。”
“不会。”华苓闷闷地说。“便是我以后不想与你在一起了,我也不会将你的私隐告诉别人。你有操守,我难道就没有。”
卫羿浑身一僵。
华苓笑了笑。仔细想了想,她慢慢地说:“若是以后没有孩子,我一定很不开心。”
卫羿手心渗汗,但他还是很顽强地听了下去。
“但是仔细想想,若是下半辈子丈夫不是你,我现在就觉得很不开心。”华苓轻轻地说:“仔细想想,若是将来我生了孩儿,不是你的孩儿,我也觉得不开心。”
卫羿怀里暖暖的,华苓调整了一下,将重心靠过去。其实大郎说的也没有错呀,当女孩子也很有好处,比如就能让自己理所当然地柔弱些,可以理所当然地寻求一个可供倚赖的人。
她很是狡猾地说:“你人不错啊,我正好觉得我的丈夫应该是这样的人。”
卫羿朗声笑了。他笑得实在开怀,吓飞了水池对面枯树上的几只寒雀。
他紧紧地用两条手臂,把小娘子拢在怀里,说:“我亦正好觉得我的妻子应该是这样的人。”
“臭不要脸,不许抄袭我的话。”华苓还处在‘原来这人也能这样笑’的惊讶之中,等卫羿安静了下来,她兴致勃勃地推开他,说:“卫五,你再像方才那样笑一回我看看。”
“……笑不出了。”卫羿又露了个笑容。
华苓看着他的眼睛,忽然明白,大概他是很喜欢她的。
也许,近乎爱?
她很自然地回了个笑容。
……
之后,卫羿领着华苓将弼公府转了转,再回到药叟的小院时已经是正午时分。一群年轻孩子便陪着药叟用了午食,然后谢家一行人带着药叟给凤娘开的药方,告辞归家。
……
“你已将此事告诉谢九?”药叟问。
“是。”卫羿点头。
药叟回想了小娘子告辞之前的表情,竟是若无其事的,应该说,还甚为愉快。老人家也不得不心中疑惑,这小娘子到底是并不知此事的严重性,是以若无其事,还是心中清楚,且能从容处之?
若是前者,这是十分正常的,毕竟是十来岁的小娘子,懵懵懂懂,万事摸不着头脑也是应当;若是后者,小娘子是不是太通透了。药叟很快回想起数年以前的事。实际上,从那时也能看出几分,谢家这小娘子就是天生的小人精儿。
药叟拍了拍高椅扶手,叹道:“小子,也是你运道好。”
卫羿露出笑容。
……
华苓记着答应过药叟的事,过后几日就先到厨下,在金瓶和金坠的帮忙下做了些糕点,送到弼公府去。然后又照着药叟的身材裁布制衣,将竹园里针线手艺好的侍婢都分配了一部分任务,花了半个月时间,给药叟做出几套新的道袍来,夹棉的有,春夏季的也有。
药叟得了新衣依然很高兴,回了口信来说,叫华苓多多去玩。卫羿也开始常住城中,药叟给他配的药要每日定时定量服用。
华苓看了笑笑也就是了,她可是别人家的女儿,怎么能有事没事跑到卫家去玩。而且她心里已经有了个新的想法,这占据了她很多精力,她想做一件这样的一件事——在金陵城里设一个图书馆,设一个能叫市井中人也能进去阅览书籍、收藏有珍品书籍的地方,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
年末年初都是丹朝朝廷官员职位有所变动的时候,二月底,随着新一届科考的进行,一大批官员的升迁调动都下来了。
王磐升了半级,从五品国子博士至从四品国子司业。其实按照王磐身上背后的种种实力,综合起来,即使他只有六品,在收录丹朝优秀学子的国子监依然能有极大的话语权,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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