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行云点头;掏摸一阵;从皮包里翻出一块瓷片似的白色物事,可不正是先前托他督办的陶瓷装甲。
“如何,可还凑用?”纵是一个多月前已经与顾行云详解从矿材提纯到冶炼这一特殊装甲的整套图纸步骤;唐邵明依旧拿不准兵工厂是否造得出真能顶用的陶瓷装甲。若是冶炼不成,这些个漂亮瓷片便只能与外挂的砂石袋子做同一用途,稍许能改变钉入外装甲的弹片子弹的穿行轨迹。
“岂止凑用。大伙儿都没想到;就这么一片轻飘飘地,挡起子弹竟跟钢板似的硬实!汉阳造打上去就留个浅坑。待装在铁皮盒子里头让野炮山炮轮番轰了,它便是碎得稀烂,护着的内装甲也伤不着几分。”顾行云摸着瓷片上的凹纹,一双黑亮眼睛忽闪了两下,直似要把唐邵明骨头看穿,“算起来这整套装甲直比加了四十毫米的钢板还要结实。唐副官好本事,这方子要是卖出去,可是真个价值连城了。”
“我也只是道听途说。借花献佛,幸而顶用。”唐邵明叫这谬赞捧得心虚,干笑两声蒙混过去。他十分庆幸先前对陶瓷装甲的来路早有暗示,说是别处的来的机密,问不得也说不得。
这体轻质硬的陶瓷装甲跟欧洲军队素来拼命加厚钢板的路子差异太大,顾行云虽有疑窦,然多次试探唐邵明都应对得滴水不漏,于是他也开始寻思,唐邵明或许真个只是魏将军借来便宜行事的大头兵,便没有刨根问底。
唐邵明见顾行云所说测试效果与后世正经八百的陶瓷装甲并无二致,方才松了口气,默祷这回老天总算开眼助了他一臂之力。“只是这刚玉粉的纯度是越高越好,再低一个百分点,瓷片便防不了枪弹,只能作碗碟用了。”
素来一双青白眼看人的顾行云不爱轻信,只是他亲眼见着用唐邵明的怪异法子造出的坚硬瓷片,又不得不信。“团里使不了这许多碗碟。九成九的纯度,都按你的方子。”
唐邵明刚待与他叮嘱两句,顾行云已然猜着他的心思:“这套装甲的制作方法,除却你我绝无一人晓得全本,其余调校方案也尽数保密。下周与合步楼的谈判,我也得与孔部长和孙团长两位上峰一同前往。至于能砍下多少价码,便全靠这几张纸头了。”
听闻精明似鬼的财神爷孔祥熙与孙立人亲自压阵,唐邵明觉得这回应当吃不了亏。他对谈判砍价这些军人眼里的婆娘事颇有兴趣,忍不住多了句嘴:“这些图纸分几次拿出来,先给尝点甜头,再勾足他们胃口。便是赚不得十几辆出来,也得叫他们按原先的价钱把新货造好。”
顾行云今日心情大好,闻言立时笑道:“结了那恼人的军令状,又给咱省下一大笔银钱,功劳苦劳都在你身。说罢,要什么谢仪?”
唐邵明不及发话,肚子蓦地叫了一声。
顾行云没的官派,在一道废寝忘食地忙活了五个周末,唐邵明也略知他脾性,是以并不客套。“真要谢我?那便却之不恭。若有五斤,不,十斤盆牛脯,我便知足了。”自打魏将军严加控制唐邵明的零碎吃食,他就叫家里红案厨子烹制的盆牛脯想得抓心挠肝。
“男子汉大丈夫,咋这容易改口?”顾行云这回临时起意用的可是自个的荷包,他立马发动车子,一踩油门冲了出去,“说五斤就五斤,休要坐地起价。这就给你买来。”
唐邵明不曾想顾行云说走就走,一把扯住他胳膊道:“不急在这么一会!我那还空着岗。”
顾行云嘿嘿一笑,只管裹挟着唐邵明继续疾驰。“**居就在左近,三两分钟办置了,我好交差。”顾行云这车快得比孙立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唐邵明劝阻无效,却给玻璃磕了两下后脑勺,终于心惊胆战地从了他。
顾行云没打诳语,果真没开出两三道街口便见到挂着前清贡品盆肉脯招牌的酒家,门口还停了一辆漆黑锃亮的雪佛兰,当是食客的座驾。
顾行云从皮夹里摸出两块银元,与老板买了五斤喷香肉脯。唐邵明一见到肉立刻拔不动腿,自掏腰包又要再叫五斤。顾行云虽说惊异,终于还是替他了了账,看着唐邵明擎了两只大袋喜滋滋地抱回车里。
只是这回顾行云尚未开出半米远,这小车便似遭了锤击,哐当一声巨响,教后头的雪佛兰顶着了车屁股。感情后头那司机生猛无匹,一脚油门便追了尾。
唐邵明身子跟着一震,嘴里咬着的肉脯立时喷将出来,然还没等他缓过神,那后头的司机竟杀气腾腾地抢过来,拦在他们车子前头怒目相向,点着手指教他二人出来。
那司机身架不大,打眼一瞧倒像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不过这人大热天压着软呢礼帽挡了半边额头,穿一身怎么看怎么别扭的暗格西装,好似这全套行头都是偷来的一般。
唐邵明皱眉,将那几乎浪费的半块肉脯塞回嘴里,只冷冷扫了一眼那肇事者。这地方在军校附近,他倒十分好奇有什么人撞了军车还敢无理取闹。
顾行云定睛看了一眼那人,怪道是他嘴角竟然抽了抽,面上现出悲戚无奈的苦笑。“唐副官,路遇瘟神,咱俩这回是真个流年不利了。”
唐邵明听了这莫名其妙的嗟叹,终于舍得放下手里的肉干,重又打量起这“瘟神”的尊容。
“南京城有这么句话——唔要神气,小心出门教你碰上孔二小姐。”顾行云分外悲壮地拍了拍唐邵明肩膀示意他一同下车,一面低声道,“管她说些什么咱都应了,赶快送走这尊神。”
唐邵明此时也已认出,这小个子司机正是铁汤池公馆那个性情乖张的小胡子。
话说这孔家二千金孔令俊素来以男装示人,人称二先生。此人十岁耍枪十三飙车,十五岁上还曾在大街上恼羞成怒打爆巡警的脑壳,是朵惹不起也躲不起的剽悍奇葩。
死鬼唐二少的童年阴影也给唐邵明留下了深重的心灵创伤,他太阳穴突突跳了几下,万般不愿地开了车门,与这百年难得一见的异人二先生再度遭遇。
果然他刚挪出来,便听得孔令俊叉腰拧脖,扯着公鸭似的粗嗓门对着顾行云狂轰乱炸。顾行云也是有经验的,死猪皮似的面不改色,木然听着孔令俊发飙,拿定主意不与她礼尚往来。
唐邵明慢吞吞把嘴里的肉脯咽了下去,瞧一眼手表,见已经在外头耽搁了快要半个小时。他一想魏将军发觉他擅自离岗的各种后果,不由焦躁起来。
“嗯,这回真是撞得厉害,若要修好少说也要一百大洋。”唐邵明绕着两辆车转了一圈,已经慢慢踱到孔令俊身旁打量着她,似笑非笑说道,“二小姐既然没带这许多零花钱,我们也不与你为难。我这就拨个电话给你父亲,请他老人家接你回去压压惊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病愈,某勉力更新。
75第七十四章 薄命人()
孔令俊纵然凶蛮;终究也不过十五岁。她爱车如命;这回瞒了孔祥熙与宋霭龄把家里的汽车偷开出来,本就不欲家人知道。且她平日与人争执,只要亮明身份旁人都会让她三分。然而这次撞车之人居然不买账;毫不服软要找孔祥熙理论;孔令俊有些慌了。
“要你多事!”她恨恨地扭头;发现这捉她软脚的男人竟是被她欺压多年的软柿子唐小三,登时恼羞成怒一拳砸将过去。
唐邵明探手捉了孔令俊腕子,慢悠悠地把她带了个踉跄;一脸热情笑意童叟无欺:“不多事。恰好我到财政部办事,顺道送你过去,二小姐不必客气。”他掳掠人口似的扯着孔令俊往车上走;一面招呼顾行云道,“顾少校,给她搭个便车。”
顾行云如何看不出这二人是旧相识,然而看着唐邵明公然对这跋扈千金动手动脚,还是觉到有些不妥,只低了头装没看见。
“你敢!”孔令俊蓦然红了脸,瞪圆眼睛道:“放了老子!”张嘴就咬。
可惜她不曾想,这两月唐邵明被魏将军训练得很有些身手矫健的味道,看准时机若无其事地一抽胳膊,教孔令俊一口咬上硬邦邦的精钢手表。只听咔嗒一声,孔令俊满口银牙比不上榔头坚硬,只硌得她眼前全是星星,鼻子一酸,迷迷蒙蒙流下泪来。
“二小姐的话岂敢不从,我放。”唐邵明憨厚笑着收回手,满脸无辜看着孔令俊,“此地风沙大,迷了二小姐眼睛?”
孔令俊扛着牙疼抹了泪,叫唐邵明一顿缠杂不清的说辞憋了一肚子闷气,明知他是装傻充愣地给她难堪,却偏生寻不着破绽发作。她揉完眼睛立时换了副虎视眈眈的架势盯着眼前这幼时玩伴。
孔令俊家世显赫,旁人无不让着她或是躲鬼似的避着她。或许是因为平日寂寞无聊得紧了,她这性子变得越发乖戾,总想着闹出点动静看人们乱成一团。说起来除却幼时在孔家当过人质的唐邵明,还真从来没人胆子大到敢跟她孜孜不倦地抗争。
孔令俊一想到这,不由记起小时候按着唐邵明可劲蹂躏的快意,竟扑哧一声破涕为笑。她从钱夹里扯出几张大票拍到唐邵明眼前,踮起脚拍拍他的脸颊道:“唐小三,算你走运,行啊,我赔给你。”
唐邵明叫她摸得背上泛起好些鸡皮疙瘩,手脚麻利地把那少说也有三百来块的票子收进兜里,瞄一眼孔令俊勒得比男人还平坦的飞机场,翘着嘴角轻松一笑:“二先生慢走,往后要是零花钱没处打发,我给你想法子。”
孔令俊眼睛一鼓坐回车里,可唐邵明这一句知根知底的“二先生”偏又叫得她十分舒坦。她捉了帽子往座位上一掷,阴晴不定地透过车窗看着顾唐二人。
唐邵明不愿迁就孔令俊,可又装傻充愣地没与她闹翻,自是心里有一番计较。
他看着跋扈嚣张的孔二小姐,脑子里不由自主地蹦出即将发生在民国25年的一桩公案。这天生豪迈的孔二小姐连私吞抗战献金的胆子都有,从每架自美国买来的飞机上都榨出两万美元的油水收入腰包,结果买来一堆马力打了八折的旧飞机。等到卢沟桥开打,蒋校长才惊觉手里的飞机只有305架,且绝大多数都是民国17年的旧货,至于民国25年国民捐款除却被校长夫人以观望为由悄然存了好些到那设在纽约的中国银行,孔二小姐也堂而皇之地借着孔宋家族的便利截留了不少。算起来,做那事的时候孔令俊才刚十七岁。
唐邵明着实担心孔令俊一旦恼羞成怒,对孔祥熙经手的战车预算也来一招敲骨吸髓,是以这回扮上了笑面虎,耐着性子与这男人婆你来我往。
顾行云在一旁看得惊异,唐邵明可是头一个哄着凶神恶煞的铁公鸡自个从头上拔毛的人。“蹭了块漆皮,不碍事。”唐邵明云淡风轻地数出一百块给顾行云,“我得赶紧回去了,保不齐魏将军这会正发飙呢。” 顾行云半笑着点了一根烟,凑到嘴边吸了一口。
只是赶巧,唐邵明还没钻进车门,一顺道经过的年轻巡警却是吹着哨子,喘吁吁地奔将过来。他见税警总团的车子挂了军部的牌,立时转过脸,提了棍子对着后车里一副黄毛小子相的孔令俊指指点点,扯了嗓子吼道:“小娃娃,快给我下来!撞着人了!”
孔令俊一肚子强压的火气叫巡警一棍子晃了出来,她摇下车窗,一脸阴狠地盯着那巡警:“关你x事!”那巡警似乎不认得孔令俊,只当是哪个富少爷偷偷出来兜风,他见孔令俊一脸蛮横张口便骂,立刻拧了车门要轰他下来。
唐邵明刚待上前劝阻,岂料孔令俊已经从腰里把枪摸了出来,晃晃地指着那巡警的头,地裂山崩地吼了一声:“滚!”
巡警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劈手就夺孔令俊的枪。这二人厮打挣扎间,忽听得砰一声巨响,紧着便是一人闷哼,软软倒下去。
唐邵明睁大眼,真切见得一出“二先生擦枪走火,薄命人血溅当场”的人间惨剧。他记忆中孔令俊当街射杀巡警的血腥事体竟然就他面前发生。
孔令俊脸上沾着血,哆嗦了两下,看着手里的枪,又移开眼瞧着扑在她腿上汩汩流血的巡警,吓傻了似的愣在当地。
街上行走和远远围观的人们定格似的住了几秒,忽然尖叫拔腿奔逃,作鸟兽散。“杀人啦!”不知是谁一声高呼,把孔令俊从恍惚中喝醒。她痉挛似的几下踢开那眼见不活了的巡警,抖着嘴捉住车门把手,咣当一声合了,一脚油门没命似的驾车逃逸。
唐邵明冷眼看着孔令俊一骑绝尘,移步到那巡警身旁,蹲下腰摸他头颈的动脉。跳动已十分微弱。
他挡了顾行云和路人的视线,提起那巡警的手指,装作试他脉搏,沾着地上的血写下几个数字,正是孔令俊那车牌照的号码。
唐邵明眼里神色敛着,摸出兜里那二百来块钞票,插草标似的塞进那巡警领子里。他起身,不动声色的钻进车里。“死了。”他只说了两字,便再无下文。
顾行云转脸看着他,余光瞄到那巡警的后背抽搐着动了动。他收回眼,好似第一天才见到唐邵明一样,手指机械地拨弄着方向盘上的漆套。
唐邵明没等他开口,扫了眼顾行云的皮包,哑着嗓子道:“不想这材料曝光,就快走。”
顾行云瞳孔一缩,顿了片刻,终于一脚踩上油门。待车子把那尸身抛开老远,顾行云才从后视镜里看着唐邵明:“那人没死。”
唐邵明嗯了一声,慢慢理着手里的肉脯袋子,那肉脯的颜色与刚刚地上的血色恁地相像。“活不了了。”唐邵明漠然看着车窗外倒退的景物,良久,才淡淡道,“便是活着,也救不得。顾少校今日来找我已是不该,我只求这份材料能在你我手里多存些时日。日本人的间谍不是傻子,不要为这事让苍蝇闻了腥。”唐邵明不与顾行云多说,微微合了眼,随着车身的震动上下颠簸。
顾行云一路沉默地把他送回了军校,唐邵明悠然下车,对着他微微一笑:“顾少校,今日之事莫要与人说起。你只管看着,老天有眼,她或许逃不过去。”
顾行云眼里看不出一丝情绪,没与他搭话,只是开着车渐行渐远,消失在黄埔路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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