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我就要走了。”唐邵明背对着芸芝,按上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
芸芝手上动作一滞,随即无事似地嗯了一声。
“往后见面的日子少了。”唐邵明牵着芸芝被温水泡得越发柔软的手,扯到唇边吻了一下,皂角的淡香很好闻。
芸芝脸上浮出一丝顽皮的笑意,下巴轻轻靠在丈夫**的脑袋上。“也好,免得你每天回家都像猫儿见到了鱼。”
唐邵明嘿嘿傻笑了一回,突然扳过芸芝的脸亲了一口,一副认真的神情:“猫儿冤枉。分明是鱼太香。”
芸芝脸上一红,倒是没躲,只是笑着在他背上拧了一把:“有正事说与你听。”
“说罢,我听着。”唐邵明呲牙咧嘴地往旁边一闪,他揩了一嘴油水,心情好了不少。
“过些日子阿爸要来南京。”芸芝口中的阿爸自然就是唐邵明的岳父周斓。
唐邵明听得这话,脑中立时倒出不少与他这位老泰山有关联的事情来。他收起了玩闹态度,沉吟片刻,说道:“定是有大事了。这回还是不在家里住?”他记得这位曾任国府军事参议院少将参议的岳父大人四年前便已辞职迁居武汉。便是年初芸芝与他成亲之时,久已不问军务的周斓好容易来了趟南京,却没在百子亭留宿,当夜就悄无声息地赶了回去。
在他记忆中,唐生智曾经提到过一星半点,似乎是陈诚带了蒋校长的手书去汉口请他出山,结果周斓称病不允,后来为了避嫌,明面上与唐家的来往疏淡了不少。
芸芝不答,低头他抹净身上的水渍,柔声道:“若得了空,你也回来一趟,阿爸也想见见你呢。”
唐邵明点头道:“诸事顺着周叔的心意。只要不在海州,我或得偷空回来拜望他老人家。”他一面说,一面擦着头顶上的乱草窝往外走。着许多年了,他还是循着幼时的习惯称呼周斓作叔。
芸芝款款走了出来,抬手给他系好扣子:“这回还有一位熟人同行,你猜猜。”
唐邵明略想了想,问道:“刘叔么?他不是在贵州,怎么回来了。”唐邵明指的是在赣粤闽湘鄂剿匪北路军领兵的刘兴。此人与周斓一样,也是他父亲唐生智的老部下,北伐时打出了声名。
芸芝摇摇头,轻笑道:“错了。是蒋先生,蒋方震。这回说是专程要过来呢。”
唐邵明一听得这个名字,手指不由自主地动了两下。蒋百里,《国防论》的作者,一代兵学大家,他如何不晓得?
唐邵明琢磨着事情,慢慢低下眼,却见芸芝正微微仰着头,带着与平时毫无二致的温婉笑容看他。他脸上并未露出多少讶异,倒是弯了弯嘴角,摸着下巴说道:“当年新月社多少书生抢着陪百里先生坐牢,不想这同船渡江的风雅事却教周叔一人占了。”
唐邵明顿了一顿,转而十分认真地对芸芝道,“这回百子亭一定设宴给他们二位接风洗尘,周叔可千万不要推辞。”他约略觉得,周斓这回或许是动了重回军中领兵驰骋的念头,且他记忆中唐生智也很是依仗这位左膀右臂,若能促成,应该不会是桩坏事。
芸芝仔细给他抚平衣襟上的细小褶子,说道:“家里的事你只管放心,我劝着便是。”
这一夜,唐邵明脑袋里杂七杂八地过了好些事情,胡乱猜测着蒋百里这番专程前来的用意。他睡得并不踏实,第二日没要芸芝叫他就起了身,默默穿戴整齐下楼去。
唐邵平难得见他兄弟起得如此痛快,暗暗点了点头。他觉到唐邵明被孙立人毫不留情狠操了一个中午果然没有白费,虽说腿脚打颤手也抖得像筛糠,但他这自小细皮嫩肉的兄弟能够一路咬牙硬撑下来已经超乎他的想象,总算稍有些军人气魄了。
而且唐邵平隐约觉到,他这一向文质彬彬的兄弟身上似乎有一股从前不曾发现的狠劲。是以一向食不言寝不语的唐邵平决定在饭桌上主动说回话,关心他兄弟一回。
于是唐邵平酝酿了好一会,一只劲道十足的大手忽然十分亲热地直拍上去:“多吃点!”唐邵明正专心嚼着烧卖,叫他大哥这么毫无征兆地一拍,只听得自己背上“通”的一声闷响,差点连隔夜的鸡汤都返上来,直是苦不堪言。
作者有话要说:注:
1 刘兴:号铁夫,保定陆军官校步兵科出身,有将才,民国15年于汀泗桥战役大败吴佩孚部,与周斓同为最受唐生智倚重之将领,后有参加南京保卫战。
2 蒋方震:字百里,陆军上将。梁启超之弟子,兵学家,曾任保定陆军官校校长,亦有为袁世凯、黎元洪、唐生智、蒋中正等做过军事高参,著有《国防论》。与徐志摩等文人交好,组新月社,民国19年蒋百里受唐生智牵连入狱,徐志摩竟然扛上行李到南京陪他坐牢,一时天下轰动,新月社的名流纷纷效仿南下,一时“随百里先生坐牢”成了时髦的事情。
本周备考,甚忙碌,周内有一更。下章久违的魏将军与梅副官抢镜。
49第四十八章 等待者()
唐邵明卡着脖子;费了好大劲才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待他缓过气来;立即假作无意地顶了他大哥一肘子,可惜这一下有如蚍蜉撼树,唐邵平依旧稳稳地端着粥碗;抿着薄唇绷住一脸笑意。小不点唐邵昌也跟着凑热闹;双手撑了椅子;搁着桌腿去踢唐邵平的脚。唐生智板着脸刚待说话,唐太太已经轻轻拧了唐邵昌的耳朵,数落道:“猴儿一样的;吃准了你大哥疼你。”一面吩咐下人给二少爷把鸡汤端上来。
唐邵昌嘴里兀自叼着蟹黄包,含混地嘟囔了一句:“二哥好,我疼二哥。”
“吃饭!”唐生智一发话;唐邵昌立刻缩了脖子,低下头去老实吃饭。
这当口,唐邵明忽然想起芸芝与他说过的话,便搁下筷子小心翼翼地往前倾了倾,与吃着清粥咸菜的唐生智打着商量:“父亲,过些日子周叔就要到南京了,我是不是……”
周斓与蒋百里来京之事,唐生智自然比他早一步知晓,此时不动声色打断他的话头:“安心上工,军校那头不许告假。”一句话断了唐邵明躲懒回家的念想。
唐邵明张张嘴,半截话还憋在嗓子里就教他父亲猜到了意图,泄气地答应一声,闷头吃他的鸡汤。
直到两人坐到车上,把着方向盘的唐邵平依旧带着清早的愉悦心情。唐邵明连吃两顿枸杞人参炖的鸡汤,鼻血都快要补出来,他浑身热腾腾地有些难过,随手松了松芸芝给他绑得十分板正的领带。
唐邵平极重整洁,他瞥了一眼反光镜顿时觉到唐邵明身上别扭,便出声提醒:“成什么样子,系好!”
唐邵明没动作,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哥,转而低下脑袋搓着红肿的掌根。
唐邵平目不斜视盯着前头的路,道:“怎么了?”
唐邵明捂着几乎给沙石磨破皮的细白手掌,慢慢抬起头,“我一个翻译文稿的副官,不用冲锋陷阵,经不住这么个操法。你跟孙团长说说,放过我罢……”
“当兵都得操课,叫什么屈!”唐邵平打了一把方向盘,车子神龙摆尾似的转了个弯,“求我没用,抚民与我说了,这是魏将军的意思。”
唐邵明把头靠着挡风玻璃,闷着气不说话。
唐邵平伸过手在他弟弟硬茬茬的脑袋上揉了一把,又道:“德国人算的一向清楚,能给你挂上国防军中尉的衔,自然不是平白送的。不光操课,余下的也得补齐。”
唐邵明看着窗外渐渐向后退去的行人,随口道:“补齐了有什么用,难道要发我去前线?”
“顾问团一向在前线指挥作战。”唐邵平似乎是自言自语,“都是些不怕死的。”
唐邵明干笑一声:“魏将军位高权重,不可能亲上火线。我也轮不着罢。”
“你错了。”唐邵平猛踩一脚刹车,滋啦一声长长的胶皮摩擦的声响,车子踮起后轮往前跳了两下,惯性带得唐邵明身子往前一冲。“我第一次见魏采尔将军,就是在淞沪前线。”
唐邵明手撑着玻璃,这才没撞上去。唐邵平扶了他一把,已接着说下去。“就是两年前日本人在上海挑事那回。”
唐邵明想起了些书上看过的片段,忍不住问道:“一二八?当时不是蒋光鼐带着十九路军在打,魏将军也去了?”
唐邵平点点头:“驻守上海的不止我们十九路军,还有税警总团。后来张治中带着第五军也去了。这第五军是原先张治中的87师,俞济时的88师,唐光霁的教导总队再加独立炮兵第一团的山炮营合编的,算是嫡系中的精锐。”
唐邵明摸摸下巴,脸上浮出一丝了然的微笑:“既是蒋校长的中央军,那第五军的指挥官其实是魏将军。”
唐邵平赞许地拍了他弟弟大腿一把,续又说道:“不错。后来不只第五军,十九路军、十八军乃至宪兵团,都按他的意思部署。他自从二月中旬带兵入了阵地,就不曾下过火线。”唐邵平停了一会,低下头去,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庙行一役,日本人炸死了魏采尔的两个副官,其中一个就死在我眼前。”唐邵平无事似的继续讲下去,“那小子也是个黄毛,平日里聒噪得很,营里的人都烦死了他,谁料那天嘭的一声,脑浆子溅了我一脸……”
唐邵明听了这桩事,头皮很有些发麻,他摸摸腕上的手表,岔开话题,“哥,快开车罢,要到点了。”
唐邵平重又握上方向盘,脚踩油门突突地发动了车。“庙行那一仗打得不错,没白死……”唐邵平这话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模模糊糊,听不分明。
“又下雨了。”唐邵明看着淅淅沥沥顺着玻璃滚落的雨,随口说了一句。
原本擦得纤尘不染的雪佛兰在阴雨绵绵的大街上开了好一段路,车窗都溅上了脏污的泥迹。唐邵明很不欲那红白脑浆四溅的场景继续萦绕在他眼前,便随便搜罗个问题,去与他大哥搭话:“魏将军领兵,为何让日本人得了便宜。”他话一出口,登时觉得自己这问题愚蠢得真是讨打。
“停战,我们不吃亏。街面上说的,看看就罢。”唐邵平淡淡地看了唐邵明一眼,平静道,“中日战力悬殊,打不赢。自从日本人在浏河登陆,仗就不好打了。”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少了些温度,好似根本就是个局外人。
“我知道。”唐邵明叹了口气,头慢慢往后仰在椅背上。他两眼直直地盯着低矮到让人觉得压抑的车顶棚,“我没有责怪的意思。战场上的事,不是一个人决定得了的,亦不是逞血气之勇。”
“停战是最好的选择。”唐邵平像是在解释刚刚的话,又像是继续刚才的话题,“整个中国,不是只有一个上海。赢得了一仗,未必赢得下整个战局。”
“要是真有那么一天。”唐邵明两手抱在脑后,闭上眼睛静默地听雨点击打车窗的声响,“我愿意等。”
作者有话要说:下周一更新。某继续为考试而崩溃。
50第四十九章 生意人()
兄弟二人各自怀着心事;只管看路行车都不再言语。待到了军校;雨下得越发大了,唐邵平斜撑着伞执意箍着他弟弟膀子一道走,大半身子都淋得透湿。
不远处;魏将军的车也开了进来。魏将军看着窗外;见两个身形高大的军官勾肩搭背地挤在一把伞下走路;很有些别扭。其中一个穿着德军制服的背影看着有几分眼熟,另一个却是个**的校官。
顾问团的人常驻中央军校的并不多,加之他们来华之前国防部交代的纪律条款十分严苛;是以无论是现役还是退役的德国教官,与军校的中国官佐私下相熟的极少,魏将军叫司机缓了车速;隔着十几米慢慢跟着,直到那两人进了顾问室所在的小白楼。
唐邵明在楼梯口站定了,转眼见着唐邵平半边袖子都浸了水贴在手臂上,便抓着他衣袖拧了两把,挤出好多水来,微微低着脑袋说道:“哥,你不必总是看顾我。”
唐邵平抽回胳膊,在唐邵明臂上攥了攥,笑道:“翅膀硬了?”昨日在海州填鸭锻炼了一个中午,手臂上的肌肉还真僵硬得与石头有的一比。唐邵明叫他捏得生疼,脸抽了抽,抬眼却见魏将军正朝这边走。
“去罢!过些日子我也得去孝陵卫,照看不了你多久了。”唐邵平松开手,在他胸前捶了一拳,“难得魏将军上心,打起精神学着,早晚有用!”
唐邵明觉到他哥啰嗦得紧,敷衍地摆摆手,夹着被唐太太和他芸姐强塞的各种吃食撑得鼓鼓囊囊的皮包转身上楼。
梅副官这日还是来得来打不动地早。有两日没见,梅副官一进门就给了他一个结实熊抱。“唐,你还好?”
唐邵明笑着点点头,扎稳了步子硬扛上去,在梅副官背上砰砰拍了两下以示回礼。
唐邵明走到自个的位子上,刚把皮包拉开条缝,一股带着烤炭气味的肉香就迫不及待溢了出来。唐生智的示下果然有用,厨子们连夜给这位操了小半天就脚步虚浮的二少爷整治了熏烤牛肉,补他身子的亏空。
牛肉还热乎着,香喷喷的味道飘了一屋子,梅副官虽背着身极尽克制地擦着早已纤尘不染的打字机,仍然叫唐邵明听见了他肚子不争气的咕噜声。梅副官脸上一红,终于忍不住回过头,结结巴巴赞了一句:“真香……”
唐邵明晓得魏将军就要上来,赶紧把窗子四敞大开,又从抽屉里扒出个空地,将油纸包拢严实了塞进去。果然他刚收拾停当,魏将军就出现在门口。魏将军只看了他一眼,还未开口,唐邵明就晓得是要叫他去述职,便赶紧走了过去。
唐邵明穿越之前的工作便是务求小心严谨,不得有丝毫纰漏,是以在开口之前自然而然地就从上衣口袋摸出魏、塞两位将军的亲笔授权书,放在桌上轻轻推到魏将军面前。他说话简单扼要,三五分钟就把自己在税警总团做的各项事务与魏将军交代清楚,只将面见施泰因那一节一笔带过。
魏将军瞄了一眼桌上那熟悉的信纸,不动声色地拿起绒布细细擦拭他的金链眼镜。魏将军默不作声地听着唐邵明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