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退到墙角沙发处,魏将军一侧身,把唐邵明搁到上头半躺着坐了。这小副官看着不肥,实则沉得像死猪一样,累得魏将军连喘几口粗气。
魏将军死死盯着唐邵明看了一会,突然转身走到书桌后头,从抽屉里摸出一把鲁格枪。他提着枪,慢慢走到一动不动的小副官跟前,俯□。
魏将军脸凑得极近,阴晴不定地看着安静睡在沙发上的年轻人,忽然低沉地笑了一声,竟夹着股杀气。魏将军左手卡上唐邵明脖子,手指按住他颈动脉;握枪的右手沿着唐邵明微微起伏的肚皮一路滑上来,停在他左胸。唐邵明似乎给枪顶得难受,含糊不清地哼了一声,身子动了动,枪口滑到他心窝上,却依旧闭着眼。
“别装了,中尉。”魏将军右手往前一顶,枪口准确地抵住唐邵明的心脏,压得肌肉往里微陷。“说罢,你是什么人。”
“最后一次机会。”喀的一声轻响,魏将军打开了手枪保险,不放过唐邵明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很好。”魏将军顿了两秒钟,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一下清脆的咔嗒声自扳机处传来,没有枪弹出膛的巨响。
唐邵明一动不动,仰面朝天安安稳稳地睡觉。魏将军左手还是摸着他的颈动脉。过了约莫一分钟,没有出现受惊后无法抑制的狂跳,魏将军才直起腰把枪收了。看来他是真睡了。
然魏将军素来行事谨慎,并没打算就这样相信睡梦中不知不觉逃过一劫的唐邵明。几十年在战场拼杀出来的经验让魏将军像猎狗一样感觉到,这个新副官有些不对劲。可他一时半会又想不出,到底是什么东西触发了他一向灵敏的嗅觉。
魏将军心思重重地看着睡得人事不知的唐邵明,竟起了兴致,决定趁此机会给他验明正身。是以俯身拉起他双手,一寸寸仔细摸上去,检视虎口和手指有无军人握枪留下的茧。然摸到唐邵明右手中指,魏将军的手蓦地停住,拉过来对在灯下细细查看。
唐邵明中指的第一指节有些微凸。魏将军来回摸了许久,无法断定是不是近日来连续翻译数百页文札留下的肿块。
魏将军沉吟片刻,抬眼看着唐邵明肩膀。只见甚是贴身的白衬衣上头,还留着斜皮带压就的凹痕。他一抬手,扯松了唐邵明的领带结,又将那衬衣领子往上捋直了,从上到下给他解开五颗纽扣,再扯着衣襟往后一扒,霎时现出甚是宽阔的两肩。
唐邵明似乎冻着了,睡梦中打了个喷嚏。
魏将军覆手上去摸了两把,最后手掌按在他右肩那道浅红的凹痕上。他眉头紧锁,看着面前这个越发摸不透的年轻副官,陷入思索。唐邵明的档案多半没有作假,他先前应该不曾在军中服役,至少肩上没有兵士扛枪磨出来的痕迹,只有斜皮带刚勒下去的新鲜印子。
魏将军把脸凑上前,仔细端详唐邵明的长相,半晌,在他肩上按了一下,借力直起身。“还真与唐生智有几分像……”魏将军鼻子里头哼了一声,眼看着睡得昏天黑地的唐邵明衣襟四敞大开,翻着河豚似的白肚皮,也懒得与他收拾。
魏将军转身拉过电话筒,拨内线招来王虎与另一力壮如牛的勤务兵。
王虎中气十足地打声报告,然一进门就瞧见新来的唐副官倒在沙发上人事不省,也不知是晕了还是怎的,登时唬了一跳。待定睛看,又见唐副官的领带松垮垮歪到一边,衬衣也敞着怀褪到臂弯处,登时生出好些尴尬。王虎一向憨厚老实,然见到这场面,竟不由自主想起丘八们前日讲过的狎戏段子。他惊疑交加,只与旁边的勤务兵面面相觑,立在当地进退不得。
魏将军取下门后挂着的军装,朝唐邵明身上一丢,挥手道:“叉下去。”他眼皮都没抬,指指摞在桌上的讲义,又续道:“弄醒他,念书。”
王虎见魏将军并无怒意,赶紧上前收了书,红着脸拾起外套往胳膊肘上一搭,胡乱扯了扯唐邵明衣襟,又与那壮实的勤务兵搭把手,把唐邵明手臂往自个肩上一抬,抓着他裤腰蹬蹬蹬拖下楼去。
二人把唐邵明架到他房里,小心移上床。王虎把他同袍支去倒水,迅速给唐邵明系上了衬衣扣子。“唐副官?”王虎试探地唤道,又伸手在唐邵明脸上啪啪拍了两下。
唐邵明直挺挺躺在那,毫无知觉。王虎接了魏将军的命令要把这新副官弄醒,是以一撸袖子,指甲照着唐邵明人中直掐下去。
这招果然奏效,唐邵明吃痛,跟被灌了牵机药似的身子一弓,哼了一声,皱着眉头把眼睁开条缝,却叫明晃晃的电灯刺得流下泪来。
王虎见状一呆,扭头一看那打水的同袍还未回来,使袖子在他脸上抹了抹,俯身对唐邵明道:“别哭!”
这魏将军孤身赴任,府上没有女眷,从秘书到厨子洗衣工都是清一色的男人,已将就着过了两三年。几个勤务兵听说外**营里不少长官都跟男人有些暧昧事体,私下里难免给这位道貌岸然的长官编派些有的没的。初时尚是玩乐打趣,及至三人成虎,到最后已分不出真假。王虎见唐副官生得斯文周正,人又长得比寻常兵士高大结实,似乎正是招魏将军青眼的类型,心里头咯噔一下。
只是他见唐邵明与自个留在老家的兄弟年纪相仿,看着又是个正派人,一记起恰才那香艳场景,顿时不敢细想魏将军到底对他做了什么,只从心底生出好些同情。
唐邵明似乎酒劲还没退,全身都不舒坦,太阳穴也一鼓一鼓地跳。他手按着腰,脱口就说:“我疼……”
王虎赶紧堵了他嘴,压低嗓子道:“别说了。”
唐邵明给他这反应搞得莫名其妙,睁大眼睛看着王虎,嘴里呜呜出声。
“有人!”王虎更大力按着他的嘴,急道。唐邵明突然记起自己刚才跟魏将军说着话就睡了过去,惊出一身冷汗。
这会,打水的勤务兵端着个脸盆回来了,拧了拧湿毛巾递过来,偷眼打量唐邵明。
“那个……唐副官,你酒量不行哪,得练练……”王虎把凉毛巾盖在唐邵明额头上,突然大声来了这么一句,心虚似的红了脸。
“多谢。我自己来。”唐邵明不好意思叫人伺候,干笑两声,扯过毛巾擦了把脸。他定了定神,瞥见搁在床边的讲义,又想起温书的任务,便对二人道,“没事,我还得念会书。”
“有什么事,就叫我。”王虎见唐邵明脸色发白,实在不便多待,便叮嘱了一句,与另一勤务兵走了出去。
唐邵明终于落得清静,倚在床上看了两页书。只是晚上喝过酒,他脑袋昏昏沉沉很不舒爽,是以又搁下书,从柜子里头翻出些洗漱用具与换洗衣裳,去浴室洗个冷水澡提神。
那勤务兵听得浴室里头哗哗的水声,戳了王虎一把。王虎把唐邵明的上衣摔到他怀里,板了脸道:“做你的事!”他资历老,一句话就把那小兵伢子堵了回去。
这夜,唐邵明几乎没合眼,一犯困就往肚子里灌凉水,好歹把剩下的讲义囫囵吞枣地念完了。半夜里还听到梅副官开门的声音,不知是什么事拖到这么晚才回来,他也忙得无心去过问。
次日一早,梅副官敲开他的门,一看唐邵明胡子拉碴的憔悴相,吓了一跳。“唐,你还好?”
唐邵明眼有些发直,慢半拍似的打了个哈欠,没精打采道:“嗯。书念得太晚。”
“你这样不行!我去同将军说……”梅副官转身欲走,被唐邵明一把拉住。
“不必,都念完了。”唐邵明冲他一笑,摆摆手,岔开话题道,“早晨吃什么?”
梅副官认真想了想,道:“面包,白香肠……”
唐邵明知道梅副官通常都比魏将军早去军校半小时,便道:“我也饿了,去吃吧,要早些去做事。”
作者有话要说:注:
1 正式的步坦协同战术正式形成二战,而步兵搭乘坦克,则以苏军应用最多。二战之前已在欧洲有零星应用,中国战场尚无。由于苏军偏爱此等便利战术,导致其装甲运兵车研发落后。
2 唐生智:字孟潇,湖南永州东安县人,时任南京国民政府军事参议院院长。民国26年11月任南京卫戍司令长官,为南京保卫战最高指挥官。
3 白香肠:巴伐利亚传统早餐食品,需用大锅加水煮食,配啤酒,极美味。
一旦昏睡,被卖掉都会替人数钱的小唐表示鸭梨巨大。
另:夫人近日抱恙,某更新或有懈怠,还请各位体恤则个。
37第三十六章 税警团()
唐邵明打发梅副官先去,自己先换了身干净军装,又跑进盥洗室整治一通。王虎给他置办的剃刀甚是锋利,他手上一个不稳,下巴就开了道口子,渗出血来。唐邵明疼得“嘶”了一声,用冷水冲了冲,登时怀念起从前用得炉火纯青的小电器。
待他进了餐室,魏将军早已坐在主位上,唐邵明走过去道声:”guten早,将军。)魏将军眼皮都没抬,嗯了一声,只管搅着热咖啡看书。
唐邵明挑灯夜战了一个通宵,正饿得发昏,急不可待地从热锅里捞了根香肠,熟练地撕了皮,顺手抹上土黄的甜芥末。
大口灌着牛奶的梅副官眼尖,兴奋地戳了他一把,低声道:“唐,你会吃这个!”
唐邵明手一顿,心里头喊了声糟糕。这慕尼黑白香肠吃法与别处不同,非但要剥皮还得涂芥末,就算别处的德国人也未必晓得怎么个吃法,更何况他一个没出过国门的翻译。他脑筋转得飞快,嘿嘿干笑两声道:“我家里头有个山东厨子,常常做香肠来吃。”他记得青岛曾被德国人“租借”一十七年,与巴伐利亚也勉强扯得上关系,如此诡辩或许蒙混得过去。
演戏演到底,唐邵明若无其事地放下芥末,又抓起一罐红彤彤的果酱,边涂边说:“这东西要抹了辣椒才好吃……”
此举在梅副官眼里无异于糟蹋粮食,他一把抓住唐邵明手腕急道:“不能用这个!这不是辣椒……”
魏将军把书一斜,似乎是自言自语地念书:“由,诲女知之乎……”他把那女字念做“女人”的同音,抬起头温和地看着唐邵明道:“唐中尉,这女字何解?”
唐邵明如何不晓得,魏将军这话出自《论语》,下句便是“知之为知之”。他手心立时沁出一层冷汗。他紧了紧握着的刀叉,一本正经答道:“女同汝,在此处可作‘你’之意。”他小心斟酌词句,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魏将军的盘问。
魏将军神色如常地哦一声,端起杯子抿了口咖啡。
唐邵明全神戒备地侯了半晌,仍不见魏将军继续发问,这才悄悄松了口气。这回他真真体会到了伴君如伴虎那种步步惊心,往后要与魏将军朝夕相处,举手投足都得加倍小心才是。他不敢再闹妖,低下头老老实实吃盘里的香肠。
魏将军这两位副官都是二十上下,正值能吃的年纪,唏里呼噜嚼完了七八根香肠,一篮金黄酥脆的碱水面包也消下去大半。吃到最后,鼓圆了肚皮的唐邵明不得不承认,自己实在跟不上梅副官那风卷残云的惊人速度。
匆匆用过早饭,二人便要马不停蹄地赶去军校提前开工。“唐中尉,等等。”魏将军忽然开口叫住了唐邵明。
“是。”唐邵明止住步子,凑过去听他长官吩咐。
魏将军放下杯子刚待说些什么,眼光忽然落在他左手戴的戒指上,生生转了话题:“你成婚了?”
唐邵明不知这话何意,脱口而出:“是,年初成的亲。”他也不晓得为何就溜出了这么一句。
魏将军沉吟半晌,道:“星期六与星期日,你不必留宿此处。”
唐邵明先是一愣,心下紧着一暖,微欠身道:“谢长官体恤!”
魏将军一摆手,接着道:“今日中午税警总团就来接你,到海州就是晚上了。无论如何,星期一上午必须归岗,否则军法从事!”
“是!”唐邵明这才明白过来,沮丧地应了一声。不过为何是今日中午?他疑惑地问了句:“今日?”
魏将军那鹰隼般的绿眼一横,道:“今日就是星期六!”
唐邵明这才知道自己靠着那份上海滩买来的《大公报》算错了日子,暗骂流年不利,连那卖报小童都敢坑他个冤大头。实则他买的是天津印发的版本,运往各地自有延迟,那报童着实无辜地很。唐邵明刚把魏将军的讲义仓促念过一遍,就要去向以精锐闻名的税警总团,心里完全没底,只怦怦打鼓。然他转念一想,那边毕竟有孙立人在,税警总团该也不会难为个小翻译官,是以这回遇事只管捣捣糨糊,但求无过。
他脸上神色一缓,就叫魏将军看透了心思,只听得一声冷哼,与警告一般的话语:“中尉,不要叫我失望。”
唐邵明赶紧应了,对魏将军行过礼,快步追赶梅副官而去。
一路乘车到得军校,唐邵明一进楼就见到个熟得不能再熟的背影——唐邵平。他突然记起昨夜外宿之事并未说与家人知道,唐邵平那火爆性子多半又得暴跳如雷,便与梅官道一声:“你先去。”他忐忑地扣着勒得绷紧的外腰带,快步走到唐邵平跟前。
“你昨晚去哪了?”唐邵明还未开口,唐邵平便直奔主题。不用看那张黑脸,就晓得他是强压着火气。
“魏公馆。”唐邵明把昨日被魏将军裹胁回家的经历讲与唐邵听,又主动服了个软,道,“事出突然,没来得及与家里说。”
唐邵平看着他,压低了嗓子道:“胡闹!做什么都一声不响!你这身份……”唐邵平没说下去,叹口气生生转了话题:“罢了。别再让妈担惊受怕。”
唐邵明理亏,诚恳道:“知道了,哥,下不为例。”
唐邵平瞧见他气色不佳,晓得昨夜定是熬到很晚,也不欲多数落他。唐邵平点点头,伸出白手套在他弟弟下巴上抹一下,擦掉块血痂,道:“又挂彩了。”唐邵明经他一提,这才想起魏将军给他安排住处之事,也一并与唐邵平说了。
唐邵平默然听着,看了他弟弟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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