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人面前。
棺木上老早就绑上了抬丧用的杠子,棺材左侧,老祖宗拖着病体出来,送儿子最后一程,全身素白的方霏一手搀着老祖宗,一手拿着帕子捂住半张脸,低垂着脑袋,在外人看来,似是在掩面低泣。
此时,阴阳先生提着被绑了双腿的公鸡来到棺材前,捏住公鸡双翅,又扯住鸡冠将公鸡脖子使劲往后拉,再扯去凸起的颈脖上方的细毛,捏住了白生生的喉管。
赵大管事命人搬来一条长凳,摆上一个白瓷碗,自己亲自端上了放着缠了白布条子的菜刀托盘,双手高举过头顶,躬身上前。
先生接过菜刀,顺势往鸡脖子上一抹,随即将出血口对准长凳上的白瓷碗,公鸡徒劳地挣扎几下,鲜血很快注满了大半个碗。
赵大管事一挥手,便有人上前接过死去的公鸡,一溜儿小跑往后厨跑。
按照习俗,公鸡要做成一道菜,给送葬回来的孝子们吃,但赵家人口众多,只能熬成汤,每人才能分到一小碗。
放回菜刀,先生取出牛毛笔,就着新鲜的鸡血,开始在棺材头部画着奇怪的图案,末了大笔一挥,大喝一声:“起灵”!
灵堂外的赵家后辈纷纷起身,跪到了灵堂外头的露天院子里,两队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从灵堂两侧鱼贯而入,抬起寿材便往灵堂外冲出去。
灵堂中的人也紧随着退出,一个不留,赵大管事取出一把蘸了鸡血的大锁,直接锁上了正厅的大门。
这也是当地风俗,避免亡魂留恋此处,不肯离去。
034 绑架()
七月十五,夜色正浓,赵家大院灯火通明,格外喧嚣。
老祖宗勉强支撑到儿子的灵柩出了正厅,便让吴妈妈搀着,步履蹒跚地往后院走,暗夜冷雨之中,背影显得格外苍凉。
白发人送黑发人,本就是件让人伤怀的事。
满院火光照出丝丝雨线,雨势较之前已经小了许多,方霏缓步跟在队伍最后,一直送到了大门外。
大门外的长街上,赵家孝子跪了一地,不少人已经淋湿了衣衫。
白晃晃的人群中,赵荣昭双膝跪地,脊背挺得笔直,目光扫到门前站着的方霏时,唇角勾起,微微眯了眸。
方霏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下意识的就往长街上那一片白望去,一个个却都低垂着头,不曾有人抬眼回望门庭方向。
“太夫人,您赶紧回去吧,当心着凉。”直到火把长龙消失在道。
正望着雨幕出神的方霏微微一愣,这才转身回了门里。
‘嘎吱’声中,正门被两个小斯协力合上,连大门上也只留了两个人……
方霏扫了二人一眼,问道:“宅子里还剩下多少人?”
“各个门上都留了人的,总得有二十来个吧,后厨也留了十来个。”年长一些的小斯想了想,又道:“太夫人放心,以咱们赵家多年的威望,没有小贼敢来捣乱,每个院子里也都栓了狗,若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们立马赶到。”
家里的后辈全出去送葬了,没人留守,屋里也不敢点烛,怕失火,整个赵家大宅漆黑一片,似一只张着血盆大口正处于沉睡的巨兽,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醒来。
“太夫人,小的送您回去吧。”年长一些的小斯取了盏‘气死风灯’提着过来,准备送方霏回去。
方霏正要答应,年轻一些的小斯立马凑了过来,紧紧扯住了长者胳膊上的衣袖,嗫嗫道:“二叔……我……我跟你一起去……”边说着,边探头探脑地观望四周,生怕黑暗中会钻出什么可怕的东西来。
“你这小子……别胡闹!”年长一些的低斥了不争气的侄子一句,少年却不肯松手,紧紧拽着叔叔的胳膊。
“不必了,我自己回去就行,大门上离不开人。”说罢,方霏接过那盏‘气死风灯’灯笼,转身融入了无边的夜色中。
年长一些的不放心,正要追上去,却被侄子死死拽住,等方霏走远了,才解释道:“叔,你咋这么糊涂啊?现在内宅一个人都没有,你若是送太夫人回去,这孤男寡女的,要是被人撞见了,咱有理也说不清啊!”
“哎呀!怎么把这茬儿给忘记了……”年长一些的一拍脑袋,猛然醒悟过来,随即瞪了侄子一眼,顿悟道:“我就说,你这小子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今儿怎么这么反常,算你小子机灵,得了,回去喝两杯,暖暖身子。”
说完,叔侄二人高高兴兴的回小屋子里去喝酒了。
雨帘下的赵家大宅死气沉沉,伸手不会见五指,走在抄手游廊上,方霏脚步轻得快要飘起来,手中的灯笼发出微弱的光亮,似是恣意飘荡的鬼火,让人毛骨悚然。
方霏并不觉得害怕,在她‘飘荡’的生涯里,一个同类也未曾见过,即便真有,以她的经验来说,那些‘东西’跟本就做不了什么,相比起来,有血有肉的活人反而更加可怕。
二门上的守门婆子也被叫去帮忙了,整个东院也是黑漆漆的。穿过后园,很快便来到了绿玉轩院,隔壁的宜宁堂灯火通明,是老祖宗特有的习惯。
绿玉轩也是人走屋空,漆黑一片,唯独西侧的书房里灯火如豆,想必是周妈妈刻意点的,下午的帐还没做完,前院便来人催促了。
方霏本打算去宜宁堂那边歇一夜,但见了书房中的灯火,兀然想起未做完的账目,便打算先整理妥当了,再过去不迟。
儿子出殡,老祖宗那边怕是会彻夜无眠。
绿玉轩是赵太爷亲自画的图,并亲自指导工匠构建的,造价不菲。老太爷附庸风雅,喜欢小桥流水的意境,刻意让人从地底凿了通道,引莲塘里的水进了绿玉轩,流水绕着竹林转,倒也别有一番景致。
沙沙雨声中,方霏穿过竹林小径,步上竹桥,再往前,便到了赵家太爷生前的书房,后来被方霏改做了账房。
已故的老太爷一向信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若是知道而今自己的书房里盈满了铜臭气,只怕会气得猛踹棺材盖子了。
回到屋里,方霏长长呼出了一口气,将灯笼往墙上一挂,随即解下湿透的斗篷,正准备往架子上挂,那架子却似是会自己移动似的,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挂上去。
方霏抬手揉了揉眼,这才惊觉头重脚轻,昏昏沉沉的,视线越来越模糊。
空气中有异样的香甜,方霏暗道不妙,费力地睁着大眼,瞅准了桌上的茶壶,迈着沉重的步子,踉踉跄跄地扑过去。
好不容易扑到圆桌上,方霏提起冷冰冰的茶壶,不假思索地准备往头上倒时,一只黑色的手臂突兀闯入模糊的视线中,不费吹灰之力就夺走了茶壶。
浓浓困意席卷而来,头重脚轻的方霏徒劳挣扎了几下,眼前一黑,再也抵挡不住无边的睡意,似是被人瞬间抽走了全身的筋骨一般,身子软绵绵地顺着桌腿滑落,面团似的摊在冰冷的地板地上。
黑色臂膀的主人半蹲着身子,伸出一只手试探性地拍了拍她白皙的脸颊,见她毫无反应后,才抽出腰间早就准备好的麻袋,就势往方霏头上一套,半个身子就进去了,再提起她双脚,将袋子往前一拉,整个身子就被塞到了黑色的袋子里。
做完一切,黑衣男人满意地在袋口打了个蝴蝶结,将袋子往肩上一甩,又取下了墙壁上挂着的‘气死风灯’,最后才轻轻地合上书房大门,将身影融入到了茫茫夜色之中。
一切安静得像是从未发生过一样,只有沙沙沙沙的雨打竹叶声。
035 找寻()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窗外冷雨淅淅。
宜宁堂内灯火鼎盛,照出满室富丽堂皇,洗漱完毕的老祖宗半躺在罗汉床上,捧着本青皮旧书看得入神。
“老祖宗,夜深了,我扶你您去歇下吧。”吴妈妈从门外进来,边说着,边拿了湿帕子净手,准备去卧房铺床。
儿子出殡,做母亲的怎么能高枕安卧?
“不必了。”老祖宗连眼皮也没抬,顿了顿,又道:“去绿玉轩看看方霏歇下了没,没歇下就叫过来陪我说说话。”
“没呢。”吴妈妈端了火盆过来,放到罗汉塌前,上了年纪的人对温度总是特别敏感,“刚从外头进来,见太夫人那边书房还亮着灯,想是白天忙前院的事没顾上,夜里才得空做账。”
老祖宗淡淡地‘嗯’了一声,紧了紧身上盖着的虎皮褥子,“那就别去打扰她了,三更还得去安排厨房的人预备早饭,估计也没多少空子。”
送灵队伍里,除了后辈要等到落葬填土后才能回来,其余的人只要送到坟地后便能回程,赵大管事要留在坟地那边张罗,厨房的事便让方霏帮忙照应。
到了二更时分,便陆陆续续有人回来了,多半是各个院子小厨房的人,急着赶回来给遭了一晚上罪的主子们预备早饭,再就是大厨房的人,以及各房的女眷,赶着回来烧热水,预备换洗衣服。
这一趟出去,除了几个正主儿有人帮着撑伞外,其余的人要么自给自足,要么就是光着脑袋淋雨的,路还没走到一半,衣衫就湿了个透,飕飕的冷风一吹,直打寒颤,大厨房早就在熬姜汤了。
各房的大丫鬟、管事婆子等稍微体面点的,都被指派去给送葬的和尚打伞了,得等到落葬填完土后,才能跟着大队一起归来。
大丫鬟水莲、周妈妈都被指派出去,绿玉轩只回了几个小丫鬟,一个个淋得跟落汤鸡似的,又累,匆匆洗漱完毕,喝下姜汤后,便钻到被窝里去捂着发汗了。
直到寅时末,送葬的大部队才纷纷返回赵家,各自散去,回了各自的院子里去洗漱,稍适休息一下,等到了卯时正,全家都要到老祖宗院子里去吃早饭,回来后才能好好休息。
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绿玉轩,换洗完毕后,水莲直接回屋子里就躺下了,周妈妈强打起精神,往亮着灯火的书房去,找了一遍,却不见方霏,随后又去了卧房,再次扑了个空。
周妈妈心下不安,便叫醒了头一拨回来的小丫鬟发问。
一个个摇着头,怕周妈妈责罚,只好含糊道:“兴许是到大厨房去了,昨儿我好像听到赵大管事说,夜里让太夫人帮忙照看一下。”
周妈妈将信将疑,紧接着便去了大厨房,将整个大厨房的人挨个儿问了一遍,竟没一人说见过方霏。
“我不是特意交代你们,回来后先去太夫人那边么?耳朵都打蚊子去了?”周妈妈慌了神,一折回绿玉轩,便将几个小丫头片子揪着耳朵从被窝里拎出来,跪成一排,挨个儿询问。
一个带头回道:“昨儿回来实在是太累了,倒头就睡,没留意……”
另一个接着说道:“奴婢去卧房看了的,太夫人没在,可书房的灯亮着,就想着太夫人肯定是在算账,账房不是奴婢能去的地方,也就没敢过去……”
“妈妈,您也别往坏处想,没准儿太夫人是到老祖宗院子里去了……”
昨夜送葬的队伍一走,整个赵家后院就只剩下三个人,方霏不在绿玉轩,倒是极有可能去了老祖宗那边。这么想着,周妈妈便遣散了几个小丫头,打算歇息一会儿,天一亮就到宜宁堂走一趟。
昨儿白天就忙活了一整天,晚上又劳累了大半夜,周妈妈实在困得不行,怕睡过了时辰,便不敢到床榻上去睡,只在梳妆台上趴着小憩。
寅时一刻,宜宁堂的丫鬟婆子纷纷起身开始忙活了,为全家准备一顿早饭,也是太爷出殡后的第一餐。
按照当代习俗,家中长者辞世,全家上下都要吃素食,从长辈过世时开始,至少得吃满七七四十九天,有的人家甚至会吃满三年,期间决不能沾半天荤腥。
这段日子里,唯一可以吃的一顿荤腥,就是出殡前用来祭神的那只公鸡。但赵家人数太多,大房二房的正主、姨娘、庶子、庶女加起来拢共几十个,分着吃一只鸡,得剁成肉丁才能每个人都分到一块。
赵大管事便让厨子加了别的食材进去,又放了不少珍贵药材,炖成一大锅鸡汤,确保每个人都能分到一碗。
卯时一到,大房便有人三三两两的往宜宁堂正厅去了,都是母亲带着儿女同路的多。
宋大奶奶也不例外,带着儿子、儿女女婿一道前去。
赵荣昭的大姐名唤赵婉容,是长房嫡长女,也是同辈中唯一一个出嫁的,夫君家世不错,品行也好,宋大奶奶很是喜欢这个女婿。
唯一的不足,是赵婉蓉出嫁至今,已整整两年有余,肚子却一直不见动静,夫家公婆抱孙心切,已经有了给儿子纳妾的想法。
女儿面上装作不在意,眉宇间却早就罩上了一缕愁色,还真是像极了当年的自己,宋大奶奶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夫君纳妾所带来的痛苦,没有人能比她更清楚。
当年,宋大奶奶过门一年就诞下了赵婉蓉,虽是个女儿,赵大老爷依旧高兴得快要飞上天,夫妻关系更加融洽,琴瑟和鸣,可惜在那之后的五年里,宋大奶奶再无所出。
那段日子里,大老爷数次拒绝了嫡母想为他纳妾的意见,宋大奶奶年轻气盛,与大老爷一个鼻孔出气,也明里暗里的数次婉拒嫡母的好意。这导致了跟老太爷本来商定好,等大房嫡长子一出生,便把大老爷记到自己名下的原配夫人心生芥蒂,无论如何也不愿把大老爷记到自己名下,直到老太爷的原配去世,大老爷一直都是庶长子。
那件事不光得罪了原来的太夫人,更得罪了老祖宗。
很快,老祖宗便找了个借口让大老爷陪着她回祖籍,宋大奶奶独自留在京城,半年后归京时,大老爷身边多了四个如花似玉的貌美姨娘。
宋大奶奶心痛欲死,却还要装出一副贤良淑德的样子,为姨娘安排院子,赏赐东西,分配下人。
再后来,几个姨娘陆陆续续传出有了身孕,那些消息似是一把一把的刀子,直直插在宋大奶奶心上,鲜血淋漓。值得庆幸的是宋大奶奶也有了身孕,赵荣昭仿佛是上天派来拯救她的,如若不然,那段日子她怎么能挺过来?
回想当初,宋大奶奶满腹酸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