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将他安排到品香楼居住。
待到何湛被发配边疆,杨坤才出现在他的面前,一刀将缚着何湛的枷锁斩个粉碎,但他不是来劫囚的,而是要陪何湛一起去边疆的。那些个押送何湛的士兵打不过杨坤,见他又不会带何湛走,对枷锁一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杨坤眼底沉着无澜,说:“对不起,让你受到牵连。你是我兄弟,以后大哥会好好照顾你,决不会让你受半分苦。”
那时候何湛还不明白杨坤话中的意思,后来也渐渐忘了,直到今世见到沈玉,他才明白。
当年孙北命案事发,何德成为嫌犯,但这本不该查到水坝塌陷的事。但不久后京城有一人拦轿告状,告得正是龙安城水坝偷工减料一案,大理寺才会并案调查。单单是孙北命案,只会伤及何德一人,但水坝之事败露,何大忠滥用职权徇私被圣上知晓,整个忠国公府都赔了进去。
那个拦轿告状的人,何湛后来也有所耳闻,那人名叫沈玉,便是他面前的这个沈玉。
杨坤这个人刚正不阿,惩恶扬善,一心想帮助沈玉主持公道,可万万没想到会害得何湛家破人亡。何湛想想那时杨坤跟他一起参军,为他出生入死,大抵是因愧疚。
有什么好愧疚的呢?半晌,何湛没能说出话,只端起桌上的酒,饮了好大几口。
沈玉以为他的请求让何湛为难,将自己一直抱着的锦盒打开,里头装着一尊玉菩萨。此菩萨乃是鱼篮菩萨,莲座鎏金镶宝,鱼篮亦是勾金而成,光彩夺人。菩萨像眉目慈祥,五官清秀,雕刻精致,所用玉石更属上乘,乃是不可多得的宝物。沈玉说:“路上便听杨兄提及公子爱好古玩,这金樽玉菩萨乃我桃花村历来供奉的神像,我受村民之托上京告状,愿将此物献给贵人,以求还我桃花村一个公道。”
杨坤亦请求道:“裴之,若不成也没关系,但还请你尽力一试。”
酒到嘴里都化成了苦涩,没有半分醇香。半晌,何湛苦笑了声,问:“你来之前,也不打听打听要告得是谁么?”
沈玉一愣,他还真不知道自己要告得是谁,只知水坝塌陷乃是**并非天灾,他要告得应该是负责修建水坝的监长,至于姓甚名谁,哪是他一介草民可知晓的?
何湛站起身来,将门推开,风卷着细雨从门外涌出来,濡湿何湛的衣袍。他回过身,看向沈玉和杨坤说:“你要告得人是工部郎中何德,他是我的兄长。”
杨坤眉头骤然拧紧,见何湛走向沈玉,他瞬间飞跃至前,抄起红缨枪横挡在沈玉面前。包裹着红缨枪的锦布滑落在地,银色枪身在黑夜中闪动着骇人的寒光。枪头被勾花的皮革包着,看不出锋利,可那枪却已指向何湛。
“裴之!”杨坤怒喝一声,“休要伤他!”
“别那么激动,吓着孩子了。”何湛缓步走过去,看着杨坤的身后,“你看,我侄儿都要拿花瓶砸你了。”
杨坤赶忙回身看去,果然见宁晋抱着个花瓶作势要砸他。两人两两相望,面面相觑。何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将沈玉从地上拉起来。何湛碰到沈玉的那一刻,沈玉吓得腿都软了,生怕这人要杀他。这可好!这可好!这京城大大小小上千个官员,找谁不好,偏偏就找上何湛,一头撞到枪口上!
何湛将沈玉推到杨坤怀中,冷着声说:“即刻带他走,不要让任何人知晓你们来过这儿。”
沈玉颤颤巍巍地将玉菩萨收好,躲到杨坤的身后。杨坤握着枪柄的手松了松,看着何湛古井无波的容色,杨坤只觉心中闷得难受,那种窒息感让他备觉晕眩:“我是不会放弃的。”
何湛将宁晋手中的花瓶接下来,侧对着杨坤,没有去看他。何湛打量着花瓶,抚摸着上头细细的纹理,说:“褚恭,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好了,不必顾忌我。”
杨坤说:“两年前在青州,我欠你一条命。”他将沈玉往后推了推,又说:“可你兄长害了人,这件事我绝不会姑息,也绝不会善罢甘休。”他将手中的枪奉给何湛,道:“帮怀珏伸冤是我的义。对不起。”
两年前的青州龙安城下了第一场细雪,南方很少见到这样的雪天,也很少有这样湿冷的时候。龙安城内的金家是当地有名的豪绅,金家的大少爷在龙安城内也是出了名的横行霸道,金少爷光天化日下强抢民女,杨坤一时气愤不过拔刀相助,却被金少爷豢养的刀客打得半死。杨坤浴血,盛怒下奋起反抗,与那些刀客拼死相杀,却在纷乱中误杀了金大少爷。
杨坤满身血痕地倒在雪地中,如盐的雪粒子落在他的身上,将他缓缓埋住。没有人愿意帮他,甚至那名被他救下的女子也惊慌着逃走。杨坤以为他自己快要死了,模模糊糊中见到一位红衣公子踏雪而来,后面跟着的小厮给他撑着一把墨金的纸伞,勾着金祥云的锦靴停在他的面前。红衣公子蹲下来看他,抽出袖筒中的手替他擦了擦脸上的血污,叹一句:
“没看见他身边有那么多刀客么?逞能。”
他接过伞,淡淡吩咐了一句:“福全,把他带回去。”
杨坤醒来才知道救他的人是忠国公府的三公子何湛。那时何湛要到奉宝赶个古玩市场,故吩咐福全留下照顾杨坤,并留给他一枚翡翠扇坠作念,等杨坤好了之后,福全再去奉宝与他汇合。杨坤身上摊了桩命案,不久官府就搜到他的居处,并将他逮捕入狱。杨坤打死金少爷,金家自不会轻易放过他。金家以钱财买通知县,要判杨坤一个死刑。若不是福全及时请回何湛,何湛以太公主宁华琼的身份施压要求县太爷秉公办理,杨坤这条命早就没了。
杨坤害得何湛没赶上奉宝的古玩市场,作为赔偿,杨坤陪他游遍龙安大大小小的古董店。朝夕相处间,他便知道何湛跟他认识的任何一个高门子弟都不同,何湛虽然总不大正经,可他善良宽厚,知仁义有德行,像是个玩世不恭的,但心思却细腻得很。
杨坤一直坚信,何湛还是以前的何湛。他将自己的长缨枪交给何湛,意在表明他不愿与何湛为敌。可若他们真有针锋相对的那一天,他也会坚持自己的道义。
何湛接过杨坤的枪,手腕一翻挑开一个漂亮的枪花,惊得杨坤往后闪躲好几步。何湛口中泛出苦涩,他将长缨枪塞回杨坤的手中,道了句:“快走吧。”何湛拿了蓑衣斗笠扔给他,亲自将他们送出府去。
秋雨落在青瓦上,泠然作响。何湛站在朱门下,牌匾上“忠国公府”四个大字沉沉压下来,直压得人喘不过来气。何湛从袖中陶出几张银票塞到杨坤手中,说:“带沈公子到品香楼去,那里来往的官员多。”
“裴之。。。”
“你想做什么,不必顾忌我。”何湛交手而握,挺直身体,声音清淡如水,“反之,我想做什么,也不会再顾忌杨兄。”
“钱,我不要。”杨坤将钱又塞给何湛,“我今夜来访,见你是一,求你是二。”
何湛说:“看来杨兄是想彻底与我撇清关系。”
杨坤急忙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既然不是,这些银两就算我为你略尽绵力。”何湛说,“走。”
杨坤没有再犹豫,牵上马就带着沈玉走。沈玉紧紧抱着木盒子,像是抱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清晰的马蹄声渐行渐远,杨坤走到巷口拐角处,回头还见何湛立在府门口,朱门下的身影显得尤为单薄,周身快要被黑暗吞没了。杨坤呼吸一滞,气息有些不稳。
沈玉皱着眉偷偷打量着何湛,对杨坤说:“如果他真是杨兄口中那样的仁义之士,一面是自己的亲哥哥,一面是道义。。。哎。。。”何湛知道他是来京告状的,竟这样轻易地就将他放走,还给了他们银两。于情于理,何湛对待杨坤都是仁至义尽。这样的人,面对这样的处境,应该很为难吧?
隔着重重雨幕,沈玉只能看见他的轮廓。何湛像是在远离人海喧嚣立在灯火阑珊处的那种人,挣不开红尘,却不得不为红尘所扰。他环着木盒子的手臂又紧了紧,轻声说:“他看上去很难过啊。”
杨坤顿了顿,脚步却比脑袋更先一步做出反应。他披着风雨跑到何湛面前,微喘着气,沉默地看着何湛。
何湛抬起头,疑而问:“怎么了?”
杨坤粗叹一声,双手握住何湛的肩,坚定道:“裴之,我不会说话,但无论如何,你永远是我兄弟!”他将自己背上的枪解下,再次递到何湛面前:
“这杆枪,你留着。等怀珏的事了结,我再来取。”
第21章 醉酒()
宁晋呆呆坐在椅子上,见何湛回来,手中提着一杆长/枪,那是杨坤的兵器。
何湛坐在宁晋身侧,将□□上的皮革挑开,手指触碰着冰凉的锋刃。宁晋低低劝道:“小心,会伤手。”
“此枪名为沧海,乃混铁精钢所制,上等的虎头枪。锋锐破军,势不可挡!”何湛站起身来,反手将沧海枪狠狠甩出去。
宁晋浑身一缩,沧海枪死死钉在墙上,枪身震动出刺耳的清鸣。
何湛端起桌上半碗酒,仰头喝下,喘着粗气说:“是可遇不可求的利兵。”
何湛再倒了一碗,酒水顺着何湛的嘴角滑到他的脖颈间,喉结上下滚动,转眼又喝了个精光。宁晋担忧道:“三叔,还是少喝些吧。”
何湛喝得太急,脸上立刻染上两坨晕红。他笑着冲宁晋勾勾手指,让宁晋过来。他附到宁晋耳边,轻声说:“你以后一定要成事。”温热的气息伴着酒香喷吐在宁晋耳畔,他不知何湛在说什么,只点点头:“恩。。。晋儿一定会。。。”
何湛找不着人喝酒,就拉着宁晋喝。
他只给宁晋倒了一小杯,不断给自己满上。宁晋不敢多喝,生怕自己也醉了,何湛无人照拂。
外头星转月移,雨势渐歇。
屋中烛光盈盈,将何湛的脸映得很红很红。来回酒过三巡,何湛神识就开始泛晕,脚下软绵绵的,如在云端,眼前宁晋那张俊俊的小脸也变成一个,两个,而后叠成模糊的光影。
何湛一阵晕眩,头倒在宁晋的肩膀上。
“三叔?”
何湛也没起来,歪头抵在宁晋耳侧,醉醺醺地说:“主公。。。我不后悔。。。不能。。。后悔。。。”
宁晋握紧手:“我不是他。”
“恩。。。”何湛提着酒瓶歪歪斜斜地往内室走去,绕过屏风,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胸膛一起一伏。酒力将他的神智催得不清不楚,只觉眼前灯火重重,像是忽延布漫天的星光。
何湛眼前浮现宁晋的模样,手中的酒壶掉在床下,他咕哝着唤了声:“主公。”
宁晋将酒瓶捡起来摆到一旁,爬到床上替何湛解开外袍,瘪嘴道:“不许你再想他!那人要拿枪打你,他不是好人。”杨坤对何湛刀剑相向,还有那个沈玉,也是来害忠国公府的。
宁晋不明白杨坤对何湛来说有多重要,重要到可以让他就这样放走杨坤,放走沈玉。
何湛被剥得赤/条条,胸口处还残留些酒水。宁晋拿袖子给他擦了擦,拉锦被给何湛盖上。他也脱了衣服钻进去,用身体暖着被窝,以免何湛受冻。
何湛的确有些冷,本能地去寻找热源,侧身抱住什么东西。
宁晋瞬间瞪大了眼,身子完全没在何湛的怀抱中,他的胸膛一起一伏,像是绵延不断的山峦。僵直的身子慢慢软下来,他往何湛身上窝了窝,听着他平稳有力的心跳声。
宁晋的手探向何湛的喉结,仰着头着那一块凸起,手间就像握着一只安静沉睡的小麻雀,那感觉很奇妙。往下是何湛的肩,还有那道淡粉色的疤痕,这是他冒着生命危险挡在凤鸣王宁祈前时所受得伤。
宁晋此时才算明白宁祈口中所说的——他对谁不好呢?他对谁都好。
宁晋轻悄悄地将发凉的手臂放回被子里,板板正正地贴在一侧。他忍不住地想看何湛俊俏的下巴。宁晋觉得他长得真好,只有富贵乡里才能养出这样谪仙似的人。宁晋的手伸到何湛的腰间,第一次这样大胆地抱住何湛。他心脏在怦怦乱跳,像是在做贼一样紧张,紧张得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宁晋蹭了蹭何湛,心想:“这是我的三叔,以后他不能对别人好,只能对我好。”
翌日,何湛从醉梦中醒来,正想伸个懒腰,却发觉自己的胳膊被宁晋枕着,何湛脑袋一阵懵。他瞧了瞧自己只着件亵衣,也不知道自己哪根儿筋抽了,真觉得这太像一副事后的场景了。
呸!亵渎未来天子,胆儿肥!作孽!
何湛拍了自己一巴掌,抬着宁晋的头将胳膊抽走,又将压在他身上的腿给抬开,这才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昨个儿宿醉,一站起来便头昏脑胀,心中所忧惧的再涌上心头,那感觉比昨夜还要清晰。
不该喝酒的,误事。
何湛稍稍梳洗后去给宁华琼请安,接着就在书房呆着了。昨天下雨湿了好几本书,得快点誊抄下来才行。
许是昨天他灌了宁晋酒的缘故,这孩子到晌午才跑到书房来报道,手里还端着一碗热汤,说是用来解酒舒神的。何湛接过来,让宁晋坐在他身边的小椅子上,扔给他一本《四国列传》,道:“今天就看这一本吧。”
一开始何湛只让他自己在书架上挑着看,等宁晋看完了,何湛才告诉他哪些书不可取哪些书可取,亦会细细解释书中究竟哪处不可取。每每此时,宁晋都会用极为崇拜的眼神看他,他觉得三叔看得书多,懂得也很多,是非曲直全都能理清。宁晋觉得宁平王给宁左宁右请得西席先生都比不上何湛博学多识。
后来何湛开始挑书给他看。起先只是简单的人物小传,从朝堂官宦到江湖侠客皆有涉猎,何湛教他如何看人识人;再后则是家国史实,从西域到中原,各国各朝甚至民族部落都囊括于中,可何湛也不教了,只让宁晋看,等他有了问题,再来问何湛。宁晋问题问得浅显,何湛也不会答,令宁晋再从头看一遍,再将答案解释给他听。
以前在清平王府,宁晋没有机会读书,只能在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