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不起来,就问前面一位戴帽子的中年男顾客,“昨天新闻里说的那个美国前总统搞得什么慈善什么会?名字挺拗口。”
男顾客茫然地摇摇头,“昨晚我值夜班,《新闻联播》没看,就知道过两天那个叫什么松下的日本首相要来。”
“松下是卖电视机的。”后面一位女顾客□□话来。
“松下也是人名!那个日本首相也姓松下!”
“人家不姓松下,现在的日本首相叫中曾根康弘!松下是那个卖电器的,他要在深圳开一个工厂,前几天去那边考察了,报纸新闻说了好大一篇幅,你那是看岔,把他俩搞混啦!”
然后两位顾客就因为“松下到底是个啥”在副食店里争辩起来。其他顾客也不劝,站在旁边边看边乐,跟听相声似的。
田果觉得还是赶紧回家取粮票要紧,若是晚上跟姥姥饿肚子跟这里任何人都没关系,跟那个叫“松下”的日本人更没关系。
灰溜溜地从副食品店出来,田果发现钮焕然还蹲在菜站门口挑鸡蛋,风衣下摆擦着地面,他动一下,衣角便在地上蹭一下。
他的黑“飞鸽”还放在原地。
“你这鸡蛋不行啊,个头小,里边儿又脏乎乎的。说实话吧,到底什么时候的?春节之前就放在菜站了吧?”挑了半天,钮焕然篮子里的鸡蛋刚码了一个底。家里七口人,哪张嘴不是吃饭的,尤其是表弟唐思佳,刚十岁,正长身体,每天最少一个鸡蛋。
钮焕然举着手电筒正仔细照鸡蛋,余光处忽然一黑,男营业用脚尖踢他,咳嗽:“咳咳。”
把手电关上,钮焕然往右上一抬头,看见了浅笑吟吟的米田果。
她头发垂下来,想说什么但又不敢说的样子。
钮焕然眯起眼睛,总觉得米田果出现在菜站和副食店是一件非常新鲜的事,“你也买鸡蛋?”往边上挪挪,“挑吧,用不用手电筒?”
“我不买鸡蛋。”田果摆摆手,“我是来借自行车的。”
之所以犹豫了一阵才说,是因为那个年代自行车属家庭大件商品,万一弄坏了碰坏了,主人家心疼。
钮焕然看她一眼,没多问也没多想,大手一挥:“行,骑走吧,记得一会儿还回来。”
“谢谢啊。”田果屁颠屁颠朝着“飞鸽”跑了过去。
谢谢?
钮焕然语塞,今天田果确实与往日不同,从小到大哪里听她说过这个词?他抬起头默默朝天空望一眼。
二八男式大横梁是个大家伙,田果会骑自行车,拍戏时现学的,但这种型号的从没摸过。
她不紧张,但是两条腿无故发软不听大脑指挥,坐上车刚蹬了一下,身体带车一并朝左边歪去。。。。。。
“啊!”
预想中的狗啃泥被一双有力的大手稳稳扶住。
“不会骑车就赶紧下来!”钮焕然一手扶车把,一手扶田果,他心也是够大的,从没见过田果骑车竟然就敢把“飞鸽”借给她,万一摔坏了赖谁?
刚才田果那一嗓子喊大了声,此刻周围人都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
钮焕然轻咳一声,扶住田果的手改扶车座。虽然改革开放了,但男女还是收受不清。离远点才能图清净。
虽然钮焕然在心里觉得他不在乎这些,但他不想让田果卷进是非。毕竟,她已经够倒霉了。
田果一脸歉意乖乖下了车。“谢谢啊,要不是刚才你扶住车,我就摔地上了。”
钮焕然白她一眼,语气淡淡:“别客气,我是怕车摔坏了。”
“我知道。”田果捋捋头发,她可没那么自作多情。
钮焕然把车重新立好才问她:“你要自行车干嘛?回家还是去哪儿?”
田果大致说了情况。钮焕然听后扯扯嘴角:“就这事啊。”大手伸进风衣内侧,掏出一个黑色皮夹,抽出一张面票递给田果:“甭回家了,我这儿有,一斤还是两斤?”
“一斤。”田果没客气。
“一斤够么?”钮焕然手里停了一下,田果不知道他什么意思,生怕他反悔,赶紧说:“一斤足够了,给我吧。”
“你倒真是不客气。”他笑笑,把一斤的面票给了她。
田果买完面条走出来时,钮焕然还蹲在菜站门口照鸡蛋。快下班了,营业员已经等得不耐烦,从马扎上站起来,一边把竹筐里的三只活鸡揪出来放进笼子,一边催促:“焕然,快点行不,快下班了,我还得上幼儿园接孩子去呢。”
“放心,耽误不了你。”钮焕然嘴上应着,动作依旧慢条斯理。
营业叹口气,与另外一位营业员一起把鸡笼子抬进菜站。
田果走过去,站在他身后,想了想叫了一声:“焕然哥。”
“说,什么事。”钮焕然不看她,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审查鸡蛋。
“刚才谢谢你,回家吃完饭我就把粮票给你送过去。”
钮焕然点了一下头,把手里的鸡蛋放进篮筐,又从箱子里拿起来两个。待田果走出两三米,他忽然说了一句:“你甭找我了,晚上我去找你。”
“行。”田果回头应了一声。
晚上吃完饭,田果正站在外屋刷碗,只听院子里“咚咚”两声,钮焕然又轻又快地敲了两下门。玻璃窗上挂着碎花布帘,屋里黑,外面也黑,可有月光,将他的身子在碎花布帘上拉出一道悠长的影子。
“焕然哥来啦,快请进。”田果打开门,笑容满面地说。
钮焕然应一声,低头借昏黄的灯光看她滴水的手:“刷碗呢?”
“嗯。”田果点头,“你吃饭了吗?”
“还没,一会儿吃。”
田果这时才注意到钮焕然手里提着一个白色大塑料袋,里面鼓鼓囊囊不知装了什么东西,似乎有些重量。她没问,对他笑一下,然后挑开门帘说:“里屋坐吧,姥儿,焕然哥来啦。”
下午卖面条的事姥姥都听说了,听见焕然走进来,赶紧招呼他坐在自己炕上。
田果家有两张床,姥姥一张,她一张。田果那张是七十年代流行过的行军折叠床,有点矮,四角用碎砖头点起一些高度,上面褥子也不多,薄薄的,但收拾得很干净。
钮焕然看看田果的床,上面淡粉色床单绣着吉祥如意的牡丹花。
“焕然,坐这儿。”姥姥床上的褥子也不多,特意把靠墙用来防寒的一块海绵垫子拿过来让钮焕然垫在屁股底下,“你是矜贵的少爷,这屋太冷,来,把这块垫子垫屁股下。”
焕然接过垫子,没坐姥姥对面,而是转头把垫子放在田果床上,坐下后才对姥姥说:“我倒还真想当一回少爷,可惜没人给这机会,晚出生了100年,不然真想尝尝做少爷的滋味。”挠挠头“没办法,天生做工人的劳累命。”
他半是玩笑的自嘲让姥姥抿嘴笑起来。
外屋的田果也听到了,拿出一个干净的玻璃杯进了屋:“焕然哥,你喝花茶还是白开水。”
“别忙活了。”焕然站起来。改过自新的田果让他略有不适,但心里非常受用,他希望田果能一直这么懂事下去。钮焕然看一眼姥姥,笑着说:“我就是来给您送点东西,过一会儿就走,您别让田果忙活了。”
“她再忙,给你倒杯水的功夫也有。果儿,给焕然沏点花茶,张一元5元一斤的那个,就在橱柜最上面。”
“知道啦。”听到姥姥指令,田果拿着杯子挑帘儿又出去了。
第008章()
茉莉花茶得热水“砸”一下才好喝。但热水温度不能超过八十度,不然茶味就变了。
田果在外屋忙活,煤气上坐着水壶,约莫等了两分钟,水烧开了,她拿起来水壶正往铁皮暖壶里倒,只听身后钮焕然挑开门帘轻声说:“别忙活了,我真一会儿就走。”
“再忙也得喝杯水啊。”
“那就白开水吧。”他自个儿走过来,拿起杯子在昏黄的灯泡下看了看,“玻璃杯不错,哪儿买的。”
“过春节时,李师傅送的。”田果把开水倒进玻璃杯,李师傅原名叫“李为民”是田果在理发店的老师。开水烫得很,田果怕钮焕然喝不进嘴里,又从另一个大杯子倒了些凉白开进去,然后对他说:“喝一口尝尝,看看合适不?”
钮焕然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正好,不凉不热。”
“那就去里屋坐着吧。”
“不了。”钮焕然咕咚咕咚喝完一杯水,然后把杯子轻轻放在外屋桌上,说:“我还没吃饭呢,就是过来送点东西。半斤花生半斤瓜子,还有半斤水果糖,你留着跟姥姥一起吃吧。”
花生瓜子水果糖在八十年代可是食品里的硬货,有时就算你有钱还不一定能买到。田果知道这些东西的价值,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见钮焕然要走,她赶忙说:“等会儿,我把面票给你。”
“不用了。”钮焕然挥挥手,对里屋的姥姥知会一声后,才对田果说:“春节时我们单位发了不少粮票,你也知道我们家就七口人,除了唐思佳其余人都有粮票,平时我爸跟我姑父还老在单位值班,伙食在单位就解决了,粮票根本就用不了,正好你帮忙解决解决。”
他说的很苦恼,田果却笑了,心想世界上居然还有这种难题?也太过甜蜜了吧,真希望每个月都帮他解决一下。
田果一直把钮焕然送到院门外,天黑了,几盏昏黄的路灯亮起,令胡同显得更加悠长,一望看不见尽头。正巧刘长江从外面回来,看见钮焕然和田果一起站在院门口,明显一愣,招呼都忘了打。
钮焕然瞥他一眼:“打完台球了?”
“没有,然哥,我们又改去游戏厅了。”刘长江是回来拿钱的。
“整天就知道玩,你一个月工资够花么?”焕然拿出大哥架势。“刘叔刘婶也不容易,你弟弟还上学呢,平日里悠着点花,好歹也是个男人了。别跟蝌蚪还有徐强比,他们都是哥一个,上面还有爷爷奶奶宠着,你有什么?自个儿心里明白点。”
“是是。”刘长江嘻哈应着,因为天黑也看不出脸红没,但动作很拘谨,眼睛一瞥一瞥瞅着钮焕然。看得出他想进院子,但因钮焕然没走,所以不敢抬脚。
田果往前一步下了台阶,闪出院门给刘长江,并说:“长江哥你要有事就忙去吧。”
刘长江见钮焕然没说什么,感激地看了田果一眼,低声说:“谢谢果儿啊。那然哥我先走了。”
钮焕然不耐烦地挥挥手。待刘长江走了,钮焕然才觉出田果刚才的话有些与众不同,挑眉斜睨她,笑道:“你什么时候也会叫‘哥’了?”
自从重生了就会叫了呗。田果是从底层爬起来的,明白嘴甜的重要性。“以前不会,现在会了。”
钮焕然看着田果,也许是光线不明的原因,总觉得她美丽的脸庞上有些许不言明说的哀愁。难道她在里面真挨打了?一时也有点心疼,再看她就穿了一件毛衣出来,便问:“穿这么点衣服不觉得冷?”
“不冷。”田果真不觉冷,作为演员数九寒天穿薄衫走红地毯是常有的事,这么多年早习惯了。
何况这毛衣很厚实,质量不错,真是纯羊毛,穿上身时髦又暖和。
“春捂秋冻,你得多穿点儿。”钮焕然不信她的话。
田果微微一笑,觉得他还真像一位大哥,胡同里谁的事都要管一管。也不狡辩,对他点点头:“知道了,以后多穿点。”
钮焕然回到家时,老妈吴珍正巧从厨房端着一盘炒土豆丝出来,见他回来,忙招呼:“刚去你屋叫你,你没在,大晚上这是去哪儿了,快进屋洗手,你姑父回来了,这就开饭。”
“知道了。”他应一声,帮母亲掀开饭厅门帘,然后走到脸盆前洗了洗手。他洗手一向马虎,刚要拿毛巾擦干,只听姑姑的儿子——他表弟唐思佳挺不高兴地说:“哥,你洗手时间太短了,今天我们上卫生课,老师说得用肥皂洗半分钟手上的细菌才能杀死,你连五秒都没有,手肯定脏死了。”
唐思佳今年十岁,正是没头没闹听风就是雨的年纪,他说的理论在钮焕然听来简直就是放屁,一边擦手,一边吓唬他:“是吗,很脏?那一会儿我把手伸你嘴里,看你是先刷牙还是先吃饭。”
“大舅妈,你看哥!”唐思佳一向如此,先招惹哥哥一下,斗不过了再向长辈求助,反正他年纪小,大家都让着他。
果然听到小外甥求救,吴珍狠狠瞪了儿子一眼,她是京剧团梅派青衣,嗓音清澈圆润,就连批评人听得都那么带劲好听,她说:“焕然,少说两句,都二十五的人了还跟一个十岁小孩较劲,快点再洗一遍手,然后把饭盛好。”
“我不管。”钮焕然擦干手一屁股坐在唐思佳身边,唐思佳想溜到母亲那儿,结果屁股刚离开椅子就被钮焕然一掌按下去。
焕然学武生时留下一身硬功夫,手劲极大。
“你今年十岁啦?”他压着唐思佳肩膀,开始教育他:“知道么,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自己一个人能骑自行车去换煤气罐,你会干吗呀?就会吃,就会告状,就会洗手?”
“焕然,别欺负我儿子啊。”终于,姑姑钮蓝看不下去了,给唐思佳使了个颜色,“思佳,赶紧盛饭去。”
“别介,让焕然去吧。”吴珍说。
钮蓝心想要是让你儿子盛饭,我儿子今天就别吃饭了,赶紧用手推唐思佳胳膊:“快,盛饭去。”
钮焕然手劲松了松,唐思佳赶紧站起来跑去厨房盛饭了。钮焕然冲他窜逃的小背影喊了一嗓子:“满满一大碗啊,我今天饿了。”
就在他们几人你一句我一句逗贫嘴时,钮焕然的姑父——唐安平搬了把凳子手里拿着本子和笔坐在电视机前开始等待中央台的《新闻联播》的开始。
他在人事局工作,年初刚提拔了副科长,每天听新闻记新闻已成为习惯。
“姑父,先吃饭吧。”钮焕然招呼了一声。
唐安平拖一下酒瓶底似的厚眼镜,这时《新闻联播》音乐声已经响起,他就说:“你们先吃吧,我看完重要新闻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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