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头,那老叟周身皮肉渐渐消散,一具冷若冰霜的骷髅,立在眼前。
骷髅一脸狰狞的摇臂质问吕布:“为何不守?”
“为何不守?”
老叟的孙儿,不知何时业已化作骷髅。
“为何不守?”
……
惊醒!
吕布满头大汗,眼眶中略有湿润。
“这一世,一定为你们守住边关。”
吕布喃喃自语,记不清那老叟的样貌,却知那是五原百姓南迁的众生相。
朝廷放弃整个并州以北,完全是明年一场恶战的遗祸。
还有十个月。
届时,大汉举国之力,三路大军,共讨鲜卑。
乌桓校尉夏育出高柳,破鲜卑中郎将田晏出云中、匈奴中郎将臧旻出雁门。
出塞二千余里,与檀石槐三路大军一场恶战。
汉军大败,吏卒战死者十之七八,三路将领,各率数十骑逃回。
至此,大汉再无力北进。
汉室从此开始衰微。
为什么败得如此惨?
军粮克扣、私盐出塞、里通鲜卑。
大汉边关糜烂不堪。
今时将入冬,牛羊正肥,鲜卑人应该正在联系边关,用牛羊、马匹换得粮草。
若是过了这个冬日,牛羊皆瘦,也便卖不上价了。
那克扣的军粮,恐怕就是要与鲜卑互市的。
阻互市、断盐路、诛边关里通鲜卑之人,方能安稳后方。
这是出征鲜卑之前必须做的。
单单一个私盐,就牵扯到了宫中的平氏君,那么牛羊、粮草互市,又会有何人居于幕后?
直觉告诉吕布,不是平氏君,应该还有旁人。大批牛羊马匹入境,五原本地定还有望族、商贾牵扯其中。
恐怕,还有匈奴人。
他们会是鲜卑牛羊,最大的买主。
如何与之一斗?
又到了吕布的痛处,没有良才与谋。
毕竟这不是征战沙场,不是一刀一枪的打下来。支就塞一干娃娃小吏,仓中一群落魄士人。
“不知元节公,可否为某谋得。”
吕布喃喃自语。
第61章 水榭搏戏()
翌日。
院落中莎莎的扫地声,夹杂着窃窃私语。
莎莎声越来越小,秋奴声音很低,教院落里两个侍女,如何执帚、如何打水,可以不吵到主人。
吕布耳力好,隐隐约约听到了秋奴话中的意思。
两个小姑娘虽然在府中做事,说是婢女,其实都是军属,而且有一人父亲是什长,有二等爵上造在身。
若不是来吕布在军中威望,人家怎么会让女儿做这些杂事。
吕布的本意更多的也是想要她们陪陪苓儿。
毕竟将来是要嫁人的,学了奴婢的习性,恐怕到了夫家被人瞧不起。
着常服,理了理发髻。
吕布推开门:“秋奴姑娘,我这里没这么多规矩。”
“那日后这院子里的杂事,还是交给秋奴吧。”
秋奴一脸谦恭的微笑:“我八岁在刘鄣尉府上做婢女,算来也近十年了。”
“苓儿。”
吕布想了想,和秋奴道明原委,难免让她自惭形秽。
毕竟秋奴在秋射上表现得有情有义,苓儿乖巧,秋奴还是交给苓儿吧,看她怎么安排。
“啊?”
苓儿在西厢中,侧耳倾听窗外。心里多少有些酸酸的,秋奴性子柔如水,分寸拿捏得当,真怕吕布对她动心。
“你帮我看看照看下秋奴。”
吕布嘴角上扬划出一个不宜察觉的微笑,这苓儿语气多少有些惊意,想来就是在偷听。
“嗯!”
苓儿抿嘴一笑,真是多心了。这吕郎拿秋奴大概当个好友,居然怕他收做妾室。
诶,我怎么叫他吕郎?
苓儿脸颊绯红,直到听吕布脚步声走远了,才敢出门来见秋奴。
出鄣尉府,吕布顺溪岸边前行,赴水榭。
此处距水榭,不过百余步,吕布却走了一日。
先有邮人行书来,呼河鄣尉修书吕布,大赞其秋射之威。
又有渠水候候官遣使,赠美玉结交吕布。
最后是石门鄣鄣尉,携子拜会,阿谀奉承、溜须拍马,整整一个下午。
最后见吕布实在没有晡时宴请之意,才请辞离去。
……
时至黄昏,水榭处都是归返的学子。
近来,杨彪每日都会在这个时间,与张俭来上两局六博。
“子曰:君子不搏。棋艺虽强,然元节公旨不在胜而在局,乃搏中君子,学生佩服。”
杨彪首局便输,但张俭下棋未有锋芒毕露之感,反而闲庭若步,一切尽在掌握。
机关算尽,却不失君子之风。
“文先折煞张某了。”
张俭一面与杨彪一同重新摆棋子,一面说道:“文先心近两日棋风稍显噪做,可是有事烦心?”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元节公,彪却有不解,请先生解惑,却又羞于启齿。”
杨彪眉头轻蹙,投茕,开始行子。
“但说无妨,看老朽能否解惑。”
张俭投茕,习惯性的捋了捋颚下白须,方才行子。
“某杨氏关中望族,某又是朝中侍中。不才,自觉饱读诗书,为何这支就塞吏卒,为吕鄣尉马首是瞻?”
杨彪困惑已久,不论出身、学识他都遥遥在吕布之上。上次一番拉拢,支就塞诸吏不与为谋也就算了,居然还对他戏耍一番。
“老朽倒要反问,关中诸大族,为何以你杨氏马首是瞻?”
张俭捋着白须,持茕不掷,笑盈盈看这杨彪如何作答。
天下大儒。
道德楷模。
汉之忠良。
……
若是以往的杨彪,定会口若悬河,说这些话。
边关呆了数日,数次被禁、数次反思,杨彪早就想明白了,其实关中豪强唯他杨氏马首是瞻,为得便是两个字:“权、利,二字。”
“孺子可教。”
张俭满意的点了点头,一边掷茕,一边问起杨彪:“那你可知支就塞吏卒为何为吕布马首是瞻。”
杨彪沉默了,显然不是权利,更不会是虚无的崇拜。
到底是什么呢?
“生存?”
杨彪弱弱的说着,感觉又不是全部。
确实,这边关哪怕是头曼塞,军粮都比较吃紧,能够出猎的吏卒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都在饿肚子。
而支就塞吏卒,每隔三五日便会在城头貊炙,羊皮又在给大家备上羊皮袄。
但这仿佛又不是全部,支就塞还有一些东西,杨彪觉得说不清道不明的。
“还有尊严。”
张俭有一子到了河边,竖了起来,眼睛眯成月牙。这是一颗骁棋,可以入河捉鱼了。
“尊严?”
杨彪喃喃自语,忽然恍然大悟:
“但这吕布,治军松散,三五日便城头貊炙,带着二百吏卒还好,若带兵数万,岂不是混乱不堪?”
无论吕布多么血腥、多么残忍,对于这一障戍卒,却从不责罚。
“杨家子一叶障目,老朽先赢一道。”
张俭一语双关,骁棋下水捉鱼,便算赢了一道:“居高位者,难免俯视苍生。奉先则不然,平日里与吏卒见面,虽然不苟言笑,眼神里却没有一丝傲气。”
“你杨氏虽见人热络,却把累世公卿四个字写在脸上。”
说罢,张俭又竖起一颗骁棋。
“啊!”
杨彪愣住了,回想自己来时:
皇命在身,六百石宫中近臣,领监军。
关中四剑,四个不世出的高人在侧。
按杨彪的想法,只要自己亮明身份,支就塞吏卒自来结交。
结果没想到,支就塞吏卒拿他宫中近臣当猴子一般戏耍。
关中四剑。
更是棒槌!
吕布来了,远远的向张俭点头。
“奉先来了,你二人一文一武,是该畅谈一番了。”
说罢,张俭起身一边招手,一边对吕布说道:“奉先,看看这盘残棋,某去侯成处讨酒。”
“元节公,吾与你同去。”
吕布不太爱理这个杨彪,事实上他是讨厌士人那副天生居上位的嘴脸。
“老朽片刻便回,奉先若有事忧心事,杨家子可为你解惑。”
张俭说完,一笑,一脸褶。缓缓离去,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吕布与杨彪。
此二人都是不世出之才,若能通力合作,必能相得益彰。
“谢元节公指点。”
吕布与杨彪对坐,眼见棋盘上骁棋。
“捉鱼!”
吕布“哈哈”一笑,才坐下就赢了一道,原来这元节公给我留下一胜局啊!
“该我掷茕的。”
杨彪眉头紧锁,将吕布骁棋立回河边,看着吕布的眼神虽然有些恼怒,但却是那种玩伴之间感觉。
全无往日,世家子看边地武夫,那种骨子里透出来的傲娇气。
第62章 匹夫与腐儒()
溪水潺潺,有秋草顺流而下。
水榭中,吕布笑看杨彪,看他将棋盘上的鱼放回水里,又将吕布骁棋,竖回岸边。
“吃鱼!”
吕布强行拿起骁棋,入水吃鱼:“现在按我的规矩来。”
“匹夫!”
杨彪笑了,经过张俭一番点拨,看这霸道的吕布,倒是顺眼了一些。
“私盐出塞、克扣军粮、里通鲜卑。”
吕布未掷茕,就在棋盘上立起三颗骁棋:“我这三颗骁棋,看你这腐儒怎么破?”
“我有一霸道将军可破!”
杨彪竖子一颗骁棋,似笑非笑的看着吕布。
乱世用重典,一如杀四力士,折匈奴威风一般。边军糜烂,只有他天不怕地不怕的吕奉先能解了吧。
“可惜这霸道将军,实乃一匹夫,某怕他孤掌难鸣。”
杨彪又立起一颗骁棋,放在之前那颗骁棋旁。你以为我杨氏子,来着边关只是为了与党人相交?
不来边关,不知这边关局势。鲜卑再强,不过东夷蛮族。大汉的弱势,来自于其内。
私盐出塞、克扣军粮、里通鲜卑。
像三座大山一样压在杨彪心头,寝食难安。大汉国运,恐断在这些边关係子手中。
是时候抛下一切成见,与吕布匹夫通力合作了。
“就怕你这腐儒,没这个本事。”
吕布起身,眼望溪水。一盘弹棋让两个人摆得毫无规矩可言,正如这糜烂的边关。
“你这匹夫,太小看我杨氏了!”
杨彪起身立在吕布身前:“边关之事,牵一发动全身。你为不在我杨氏麾下,你能查到哪里?”
“督瓒?平氏君?亦或是那白夫人?”
杨彪回身,与吕布对视:“某虽未出支就塞半步,边关局势了然于胸。”
“看来你我还得拎一拎,到底是杨氏麾下吕布,还是吕布麾下杨氏。”
吕布咬着嘴唇,脸上一阵冷笑。支就塞军中,没人理他杨彪,他居然能对边关局势如此了解,还真有些日后,与董卓相斗时那大汉明臣的影子了。
“边关是你的边关,吾不与你争。”
杨彪嘴角上扬,世家子那种傲娇又挂在脸上:“朝堂之上,若无我杨氏,你能腾起几尺浪?”
“你真是忘了,你是怎么来到边关的了。”
吕布一脸嘲笑的看着杨彪:“腐儒,在某军中,听我号令。与我谋事,你生之大兴。”
“生之大兴?”
张俭回来了,打断了二人的唇枪舌剑:“赶在弘农杨氏面前,口出狂言的也就是你吕奉先了。”
“元节公。”
吕布恭敬拱手:“某觉得这杨氏宗子,不过尔尔,不足与谋。”
“不足与谋?”
杨彪不屑一笑:“你回来一日,可见我关中四剑?”
“跳梁小丑,见他作甚。”
吕布的笑更不屑了,关中四剑,笑煞旁人。郡中区区几个徒有虚名的侠士,如何与刀头舔血的边军将士相比?
“相见你也见不到。”
杨彪双手背后,在吕布面前跺起步子:“关中四剑,口音、样貌、打扮皆与并州有异。我已命他三人扮作亡命侠士,此时应该已经成为太守王智帐中门客。”
说到这,吕布不得不对杨彪刮目相看了。
关中四剑,四个废柴,武艺不行,舞剑倒是在行,为一门客问题不大。
杨彪被这关中四剑诓骗成为这支就城中笑柄,倒还能想到其人长处,人尽其用。
这一点吕布自己是做不到的。
而且,杨彪和他想到一起去了。克扣军粮,与鲜卑互市,太守王智逃不了干系。
中常侍王甫,为何再三拉拢。
如今更像是多年老友,屡有书信问安。恐怕他想在边关安插人手,就是想把与鲜卑互市,做得更大。
也许,还想将边关私盐,夺到手中。
“怎么?怕了?”
杨彪回身挑衅的看了吕布一眼:“王智係子,那是王甫族弟。动他,你在朝堂便失了根基,你敢动吗?”
“根基,他也配?天底下,还没有某不敢做的事呢。”
吕布微微一笑,某志在天下,莫说一个中常侍,皇帝刘宏我就不敢动吗?
“话别说得太满,等消息回来,看你还有没有这般口气。”
再激吕布一次,杨彪双手背后,缓步返回仓处。吕布小小年纪,嘴上却不饶人,再多说两句,难免又落下风。
少许,张俭笑盈盈的看着吕布:“奉先,心头事可解?”
“解了一半。”
吕布微微一笑,里通鲜卑之人,王甫、平氏君都有份。
但绝对不止这两个人,两个人依靠的都是汉家江山,与鲜卑合作、互通消息定是有所保留的。
边关定还有在边军中有影响力的大族,里通鲜卑,不然明年出征,断不会败得那么惨。
“老朽老矣,风烛残年,不能与奉先共谋大事。”
张俭老脸闪过一丝失落,年富力强之时,未遇此等良才。空有一身抱负,却深陷党锢之中,至此再无处施展。
“杨文先聪敏过人,谋得大局,又出自名门,定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