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卿士大夫,一个个板着脸,样子骇人。要不是有这些宦官,陪着他,哄着他,他都不想当这个皇帝了。
“保儿何在?”
良久,刘宏止住了泪水。
“回到曼柏家中,安葬亡父。”
吕布默然答道,只希望这一番肺腑之言,能让国家多一些封赏。
“放心,阵亡将士的遗孀,朕定不会亏待。”
刘宏说完,问吕布:“吕卿,杨光禄海内大儒,累世公卿,欲招你为掾属,你意下如何?“
王甫还在屏风后泣而不止。
边地武人,都有妻女,盼其归家,他权倾朝野,除去一身功名利禄,还有什么?
直到刘宏此言一出,王甫擦了擦泪水,静静的听着。
真想冲出去为吕布再说上两句公道话,年过不惑,王甫第一次有一种,为了公理、正义,不吐不快的感觉。
杨赐这时,死死的盯着吕布。妖言惑主,此行当诛,拓拔诘汾既已请降,怎会辱我大汉?
沉寂,所有人都注视着吕布。眼神中有哀婉、钦佩还有恶毒。
更多的是期待,任谁都能看得出:
吕布接下来的话,既决定了自己的命运,也决定了此一番朝堂争斗,士人、宦官,熟胜熟负。
“陛下,微臣斗胆说一个不字。”
王甫的心,扑通扑通的跳了起来。吕布你一定要压过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公卿。
“许太尉有意举微臣为帅!“
吕布这话一说,屏风后面的王甫都气死了。
要官你和我说啊!
你这时候要帅位,这不是找死吗?为帝王者尚需三推三让。岂能在这朝堂之上,主动要官?
吕布又说话了,王甫屏气凝神,侧耳倾听:
“为帅者,儒表法里,道本兵用。”
吕布摇了摇头。
“微臣不能!儒者,臣不读春秋。法者,臣纵事以情。道本兵用,臣才窥其径。”
赢了!
如同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王甫死死的捂住嘴,抑制想要欢呼的冲动。
输了!
杨赐两眼一黑,口中喃喃道:“儒表法里、道本兵用。”能说出这话,哪怕是真不能,也是一能人。
久久不言的蔡邕,眼神中闪过一丝愧疚。险些与杨赐、袁隗为伍,埋没了人才。
“杨光禄欲征掾属,微臣亦是惶恐。臣一边地武人,为一士伍,如鱼得水;若入仕,百感交集。时我大汉南有北有鲜卑、乌桓,南有诛蛮、西有羌氐、东有高句丽,皆窥伺我大汉国土。”
“臣不才,不能为陛下分忧。愿为一鄣之尉,戍守在石门障外,头曼之侧,支就塞。”
“为天子守国门!”
吕布稽首:“谨再拜!”
“好!”
刘宏站起来了,大吼一声:“好一个为天子守国门。”
“皇帝为功勋戍卒起。”
侍中突然一句,引得魏续想要发笑。大煞风景的家伙。
刘宏大喜,王甫、许训却眉头紧锁,明明都赢了,偏偏要个一鄣之尉,吕奉先想干嘛?
杨赐、袁隗到这时,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支就城在头曼城东南二百里,不比头曼、呼河二城,屯兵只有二百。
欲攻头曼,先攻支就,这也使得支就城为为边关最险之地。
自请支就鄣尉,简直就是找死。
“准!”
刘宏想都没想,准了!
回头才悄声问侍中,鄣尉是什么官。
“啊?区区二百石?”
刘宏听说鄣尉不过二百石小官,顿时有些后悔,问吕布:“卿还有何要求?”
“杨光禄,有心栽培,臣心甚喜。只可惜并州山高路远,具教不能。
闻人说,杨光禄有子杨彪,为陛下续写《东观汉记》,有大才。不知可否令其赴支就城以为监军,还可教导微臣。”
“准!”
刘宏狠狠的扫了一眼杨赐,要不是他从中作梗,吕布哪能只封个二百石的小官。
王甫都笑出声来了,这吕奉先,真乃神人。朝堂之上压得杨赐哑口无言,临末还拐跑了杨赐最中意的儿子。
杨赐面如死灰,看着吕布,这到底是何方神圣?
“陛下!”
杨赐还想做垂死挣扎,任谁人都能看得出,他是舍不得儿子,远赴边关,也要说出这番话:“支就塞兵不过二百,此关甚险,若有闪失,我大汉失一栋梁啊!
“不如封吕布为头曼鄣尉,头曼城拥兵五千、依山傍水、易守难攻。”
“你是说,布怕死吗?”吕布上前一步:“男儿,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
吕布又上前一步,与杨赐咫尺之间:“还是说,杨光禄,舍不得儿子?我边军男儿。七科谪子尚且知道马革裹尸,你杨光禄世代公卿,就不知为陛下分忧?”
不等杨赐作答,吕布一拂衣袖。
刚刚,毕恭毕敬的臣子不见了,人中吕布之风尽显。一声高喝:
“替天子守国门,自要守在国门最险之处,生不求封候拜将,但求马革裹尸!”
大殿之中,余音缭绕。吕布豪言在这崇德殿的金钉衔壁、悬黎垂棘间回响。
“准!”
刘宏得猛地站起来,挥舞着手臂,激动不能自已。
侍中……
……
第27章 洛阳北宫()
罢朝。
一个作茧自缚的杨赐、一个豪情壮志的吕布、一个令人叹惋怜惜的保儿,成了一干朝臣茶余饭后的谈资。
吕布等人的封赏,反倒没人提了。
首功吕布,也不过自要了个支就鄣尉而已,二百石小官,连个官印都没有。
也是实在不值一提。
其他二人也是自请追随,一个尉丞,一个尉史,更没什么可谈的。
朝堂公卿,又有几人知道边军在做什么?
“杨光禄,留步。”
出司马门,许训叫住刚要上车的杨赐,拱手施礼道:“吾家中有大宛良马,明日送到府上,助贤侄杀敌。”
监军杀什么敌?
况且汉军之中,不是常设监军。
若有战事,由皇帝近近臣,太中大夫、侍中之类的官职,假节监军。
杨彪这个监军,未赐符节。说白了就是在边郡之中,得一闲职。若是吕布无心刁难,可为一幕僚。吕布存心刁难的话,让他随军出征也说不定。
杨赐咬了咬牙,沉默不语。他想如往日与这许训唇枪舌剑,却提不起这个兴致。
“杨兄留步,京兆尹空缺,原本打算推举贤侄。如今贤侄将赴边地,京兆尹一职还需与杨兄商议啊。”
许训微微一笑,京兆尹乃是大汉西都。中两千石高官,职高郡守一级,也是日后位及三公的跳板。
杨赐早在半年前就看上了京兆尹之位,门生故吏费尽心思举荐,如今竹篮打水了。
“举贤任能,与我光禄大夫何干?”
杨赐瞪了许训一眼,拂袖而去。
杨赐,你也有今天啊!
许训嘴角上扬,挂上一个大大的微笑。原来站在正义的一方,感觉是这样的啊。
许氏也是望族,却不及袁、杨二世。入仕之后,备受打压,无奈投了宦官。
虽说做遍了三公,直到今日才有扬眉吐气之感。
说我许训,依附宦官,祸乱朝纲。你杨氏就满门清清白白?事事对得起良心?
杨赐的马车已经远去,许训望着那两道车辙。这车,仿佛直接开到边地,将他最器重的儿子,送上战场。
你车内在流泪吧!
陈治路过,看许训一脸窃笑,对魏续说道:“我怎么感觉许太尉借奉先之手,狠狠的打击了杨氏?”
“杨赐若处事公允。”魏续对杨赐指名道姓:“表兄又岂会与他为难?”
“哎,开罪了杨氏,奉先仕途堪忧啊。难道要如那许太尉一般,为宦官徒附?”
陈治哀叹一声,发自肺腑的为吕布担心。即使身在边地,他都知道杨氏一门累世公卿,门生故吏遍天下。
哪怕一人吐口吐沫,都能把吕布淹死。
“这就不是你我担心的了,陛下封爵,你我为左右庶长,可要好生辅佐表兄。
他日表兄再建功业,边地健儿争相来投,你我有何依仗,能为表兄左膀右臂。”
魏续眉头轻蹙,想起了苓草城。一座城,为了表嫂,也为天下深陷党锢的士人。
苓草城搭救士人,假以时日,必是藏龙卧虎。那时候,像如今一样做个表兄的小跟班,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在奉先帐下,能为一马前卒,此生无憾。”
陈治目光炯炯,目视远方。他仿佛看到了三兄赵季下葬,三兄,我定代你为奉先效力。
直至战死,与你泉下话戎马。
……
吕布并未与二人同行,出殿便被左丰招至北宫。
路过宣德殿,殿前有一铜马,左丰遥指铜马,与吕布说道:“奉先,你看此马如何。“
“还是矮了些。”
吕布淡淡一声,他好高马,以大宛汗血马为最。前世从董卓手中得过一匹,取名赤兔。
“切莫妄言。此马乃是伏波将军马援远征交趾,得其铜鼓所铸,献与光武帝。光武帝下诏立马于宣德殿前,作为选取名马的标准。”
左丰小声提醒吕布,不住的左右张望,生怕被旁人听了去。
“奉先不懂马,贻笑大方了。”
吕布其实是故意为之,为一世王侯,那里不知这铜马来历。左丰势力小人,黄巾贼起,还害了大儒卢植一次,董卓间接受累。
左丰如今没抓他话柄,反而小心提醒,说明整个宦官集团都非常重视吕布。
一路无话,左丰眉头轻蹙,并州人、又在边军,怎会不懂马。吕奉先行事,实在让人看不懂。
出玄武门,入朱雀门。南宫宏伟巍峨尽去,北宫风光秀丽彰显。
哪怕是前世看惯了这洛阳北宫高楼连阁,也不得不再次惊艳这宫闱间的飞阁。
飞阁形似游廊,却架在起数丈高处。北宫各殿以飞阁相连,皇帝、妃嫔不必在地面上走,而是行于飞阁之上,宛若天仙。
“这飞阁可是第一次见?”
左丰看着吕布,嘴角上扬,像是在炫耀自家门庭。
“第一次。”
吕布淡淡的答了句,随即问道:“何处陛见?“
“西苑。”
左丰手指向西。
吕布走到左丰前面,步子很大,一路目不斜视,直奔西苑。
他居然认得路?
左丰心中骇然,北宫之大,即使来过十数次,也不能走得如吕布这般熟悉。回想起刚刚自己向吕布炫耀这北宫风光,左丰脸一红,不再言语。
吕布真是被这喋喋不休的左丰气到了。
好在西苑一路向西,不然左丰问起自己对这皇宫为何如此熟悉,真不知如何作答。
细一想来,左丰说与王甫,王甫必然对吕布更为好奇。
保持这种神秘感很重要。
想要三年内踏平弹汉山,还需王甫鼎力相助。
带走了杨彪,吕布也是希望能为王甫续命。
须知,三年后,王甫便是死于杨彪的奏书。吕布可不想三年后,挥师弹汉山时。被朝中那些每天做着“不战而屈人之兵”美梦的公卿、士大夫拖后腿。
行至西苑,满眼的秀丽山水,刘宏正在一水榭处写字。
水榭便是水边亭阁,此处水流湍急,水声噪噪,细听之下却有一些韵律。
皇帝刘宏,早已换下朝服。戴高山冠,飞月之缨,帻耳赤,丹纵裹衣,踏虎尾绚履。
“吕卿,你可识得朕所写之字?”
第28章 为天子,定江山()
白如雪的一片帛,上写:千军易得,良将难求。
八个字,笔锋似枯丝平行,转折处笔画突出。
枯笔也不禁相同,有似流星划过苍穹、有似泛舟急驰水面、有似悬崖瀑布飞纵、有似织布细线伸展,有似女子秀发随风飘动……
真是千姿百态,美不胜收。
看这笔锋,如果吕布按照上面所写读出来,可就被刘宏看扁了:“此字苍劲有力,笔见留有飞白,可是蔡大家所创飞白体?”
飞白体,此时初创不久,仅在宫闱中流传。但未有几年光景,成一时之风,吕布上一世自然识得。
“吕卿居然识得飞白体!”
刘宏眼前一亮,问吕布:“你看我学得几成像?”
“这微臣可就不知了。”
真是难倒吕布了,若论骑射,人中吕布鲜逢敌手。诗赋写字嘛,吕布仅有一声叹息。
“边军只有学《急就章》吧,朕也是难为你了。”
刘宏笑容不减,反而更喜欢吕布。左丰之流,其实也不懂写字。但也会说一些苍劲有力之类的话,还说与蔡大家学得八成像。
一听就是奉承。
朕也行过冠礼了,还拿朕当小孩子哄。
“臣也读《春秋》,苦于没有良师。今陛下隆恩,为我则一良师,臣必细心……”
吕布话没说完,见刘宏一摆手:
“你不是恼这杨赐,朝堂上处事不公?朕即已恩准,也算帮你出气了。众侍中之中,杨卿最合朕的心意,至边关,你可不要亏待与他。”
“杨氏自高祖起,便是重臣,臣岂敢?”
吕布用真诚的目光,看着刘宏:“臣有怨,不敢欺君。微臣绝不是不识大体之人,此役求得杨侍中,以为良师,更是在为挥师北上做准备。
杨侍中乃一大儒,腹有文韬。臣不才,略有武略。我二人必能相得益彰,三年内,为我大汉拿下弹汗山。“
“二百石小官,也敢言弹汗山?”
刘宏哈哈大笑:“不知你为何单单要这支就鄣尉。王甫昨日还说,不封你个度辽将军,哪能让你舒展抱负?”
“微臣出身寒门,一步登天,难免落人口舌。一鄣之尉,足矣为天子守国门了。他日时机成熟,挥师北上之际,臣领一军……”
吕布顿了一下,站直了身体,高喝一声:
“为天子定江山!”
左丰一阵汗颜,溜须拍马一辈子,不及吕布一句“守国门”,一句“定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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