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你们那什么说法是对的。”安尼瓦尔整个一找人撒气,“如果最开始你不帮忙,他能——他能……”
“你是想说他不会遇见谢前辈然后不会有后面这些事?是,就不说他也碰不到你,就说他走上截然不同的路,会不会比较快乐我不知道——可我觉得你要是问他,他还会这么选。”
“那是因为他笨。”
夏夷则同意,“再来一次,你一定死命劝他去西域做马贼大王。”
“嗯,最好你再被你哥哥杀死,他就了无牵挂。”
“可惜我命大。外面怎么样了?”
“武灼衣一来,武家的余党基本安定下来了。其他善后事宜不归我管。”
“……无妨。他收的那个小姑娘呢?”
“我骗她爹爹在外面治蝗。”
“那就好。”
这俩人一句一句对付着,倒是平心静气下来了,可屋里还是没有动静。哪怕谢衣嫌他们吵出来骂几句也是好的。安尼瓦尔很没风度地透过门框往里看,三两个人影影绰绰,看不出个所以然。
“能做的都做了。”沈夜道,“至少他还没死。”
“嗯。”谢衣应了一声。“谢谢你,师尊。”
“谢衣,你过得好么?”沈夜问。
“还不错,如果他醒来就更好了。”谢衣答。
“要是他死了呢?”
“那就……好好活着而已。起起落落,我仅对这几个字感慨良多。”
“好,那我走了,有空回去看看。”
“师尊保重。”
沈夜直接传送而去。谢衣留在原地没动。
他已经有点累了,所以伏在小几上打了个瞌睡。
他没有梦见神农,倒是梦见无异坐在码头上发呆。他走过去,那小子惊喜地望着他,“师父,你还活着?”
“我本来就活着。”谢衣莫名其妙。那小子眼神瞬间又黯淡下去:“我知道了,这是个梦。”
“你这么一说,”谢衣坐到他身边,与他看着同一个方向,“我也发现了这是个梦。”
“梦就梦吧,能见到师父就算是梦也很开心。我们明天就要去流月城了,师父你说,我们能打败沈夜吗?”
“能的。”谢衣笑笑,“你们一定行。”
“那就好……呃,对了,这个。”无异拿出来一只偃甲鸟,“师父以前送我的,我好容易拆开了却修不回去,一直不大好用。师父你能不能帮忙看看怎么回事?”
“好,我帮你看看。”谢衣轻声道,从他手里接过那只鸟儿。
“可以修。”他最后说,“但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师父你说,我一定答应你。”
谢衣抬起脸,水天一色,圆月静静高悬。“你跟我回去,我就帮你修好它。”
“回去?去哪?”
“回家。”
谢衣把偃甲鸟塞进他的口袋里,拉着他的手:“走吧,我认识路,这回不要跟丢了。”
“不,师父,我不能去。”无异在他身后道。
“为什么不能?”
“我……我答应人家了。”
“你答应了谁都不重要。”
“可——”
“——听话。”
谢衣回过头来,眼睫如羽,虹膜中温柔强硬。“以前神上说过他会送我一个礼物。”谢衣说,“这生命是你的,不是他送的,他现在能送我的只有这个了。我相信,你信吗?”
无异睁大眼睛。
“所以过来。”谢衣又命令。
浪花声里,无异的身形柔光寸寸。
第82章 尾声
春风吹大地,遍山小野花。
江陵武家被流放了一半人,还有以武灼衣为首的一半人并未遭受连坐之苦,而是升官发财,公平公正,坊间一片哗然。萧济宁回家养老去了,萧鸿渐眼瞧着也要升上来。新老有更迭,局势却没换:朝堂还是那个朝堂,皇帝也还是那个皇帝,唯有定国公不现身露面,托辞说有伤要养。皇帝一向护这个短护得丧心病狂,朝臣亦不敢有异议。
事情解决了,流言还没停。这时夏夷则便颇显示出一点大将风范来:编派他的,传八卦的,他都当没听见。黄河照样治,庄稼照样种,科举改制进行得如火如荼。这位大爷兴起,还要四处出巡游玩,大张旗鼓地丝毫不掩饰自己行踪。他甚至在江陵多留了一段时间,连说风景水土好,自己打小就喜欢。因为皇帝长得太英俊,以红袖添香为首众多姑娘百姓纷纷表示:别说不是妖怪,就算是妖怪也认了。
此乃后话。
乐雪城带着李靖这个熊孩子搬家。李靖闹不明白为什么要搬家,乐雪城便苦口婆心地解释,说以后你们可换个地方公然过地主生活了,虽没名分,可自由啊。李靖小屁孩听不懂高深说法,只觉但凡是乐雪城说的,一定有问题,于是打死都不信。最后冯小管家跑过来颠颠地把孩子哄好了请上马车,才算顺利完事。
李简请乐雪城吃了顿好的,边吃边问她最近她爹爹如何了,乐雪城扭着头说不知道。安尼瓦尔不准她乱闯,她最近只得一直规规矩矩窝在卧房之中,了无生趣。李简思索片刻。“听说你会下棋?”他问。
“略懂。”乐雪城丝毫不客气。
“摆一盘。”李简一挥袖子,兴致大发。
闻人羽在定国公府门口撞见了武灼衣。她送东西进宫,回程时绕了个远。武灼衣见到她,羞愧地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都怪我,”他喃喃检讨,“闻人姑娘,你打我两下好了。”
“我打你做什么。”闻人羽微笑,闪身推开院门。
一架子藤萝开得格外早,长安城中独此一枝,春寒料峭的也算一处异景。闻人羽仿佛穿过了许多道门,她想他们这些人终究是各自换成截然不同模样,仍有当日身影,说远也远,说近也近。
“闻人。”无异坐在床上咧着嘴跟她打招呼,“哎呀,灼衣兄也来了。”
“他们说你死了,我怎么看不出来?”闻人羽放了几瓶伤药在旁边,毫无诚意地问。
“呃,阎王嫌我烦,不收我。”
“你的确很烦。”闻人羽四下看了看,“谢前辈呢?”
“出门了。”无异解释,“你们要不要喝茶什么的?”
闻人羽一挑眉毛:“你现在动得了?”
“啊,哈哈,我就那么一问,难道还真去沏茶啊……哎灼衣兄你不用管,都熟成这样了别讲究了。那什么,厨房里有水,谁渴了自己去倒。”
“无异老弟,你这作风是越来越时髦了。”
“是吧,快向我学习。”
两男一女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做尴尬地聊天,末了闻人羽说:“你这血缺得有点厉害,改天我再拿几瓶补血的来。”武灼衣抢过话,“我那里有,一会就去。”
无异赶忙摇了摇头:“不用,你们要是有个关外长大的老哥,也能每天吃这类玩意连着鸡鸭鱼肉一起吃到吐。等我能下地了,我一定每天三餐小白菜,不沾荤腥,青灯古佛,吃斋念经……我开玩笑的。”
“要是真有那一天,记得叫我来参观。”闻人羽很郑重地道。
俩人待到天擦黑便离去了。无异体力奇烂,旋即萎在枕头上打呼。醒来时身边多一人。“接着睡。”谢衣道,“且看你能睡到几时。”
“睡到冰雪消融,春暖花开,再来上一杯小酒——”
“——花已经开了。”
“呃,那咋办?”
“你问我?”
“这还有别人吗?”无异眨眼。
“游魂小鬼,黑白无常,要多少有多少。”谢衣洗了几颗青枣扔进他手里,“吃吧。”
“再这么吃下去我就更动不了了。”无异边说边咔吧咔吧嚼着,也没见他少吃。
过了数月,皇帝李焱将侄子李靖接进宫并封为太子。太子十三岁时娶定国公之女乐雪城为妃,算是门当户对亲上加亲。又过二年,李焱退位,带着棵露草云游天下去了,据说潇洒非常,却留给李靖一个烂摊子。李靖每天坐在皇位之上看着萧鸿渐与武灼衣两位重臣打嘴架,气得直跺脚。不仅如此,回到后宫之中他还要受乐皇后奚落:“学学你爹。”皇后常道,“不然学学你叔叔。”
“学个头。”李靖气急败坏,“国丈大人呢,我要请他出山!”
“哼,别说你了,现在我都不知道上哪找他去。”乐皇后神情萧索地嗑瓜子。后来帝后二人一掀帘子醉生梦死去了,虽不成体统,倒也十分快活。
长安郊外上空,一只大凤凰懒洋洋地拍着翅膀在天上飞。
“现在这事不归我管,你们去找奎尼。”无异焦头烂额地对着偃甲鸟训话,“什么?他解决不了?那你们去找萧大人嘛,我已经告老还乡了。我不老?老不老我说了算。”
他黑着脸把鸟扔走了,那无辜的小黑鸟在半空中扑腾了两下才稳住身形,无异又换了一只白鸟:“师父,都怪你当初开发什么可以对着说话的偃甲鸟,现在可好了,天天过来烦我。”
“管管吧,”谢衣不置可否,“反正你这是要回来。”
“是啊,我可想死长安了。”无异对着鸟转转脖子扭扭肩膀,一脸的意气风发。
“目前你是这么说,过不了几个月又吵嚷着要去游山玩水。我倒看看你能不能在一个地方留住了。”谢衣听上去相当不以为然。
无异催着馋鸡往前飞,呼啦啦地穿过红彤彤的灯笼落在自个家门口。馋鸡“啪叽”一声缩成一团掉在他头上,无异一甩外衣,毫无人性地踹开院门。“累死我啦。”他叫唤。
房门被从里面打开。“别吵吵。”谢衣走出来给花洒水。
他站在那里,发梢染着水花,一派安闲舒适。水雾里有道彩虹。
无异抓了两块糖糕塞进嘴里,略作果腹。他把喷水偃甲从谢衣手上抢过来,坑蒙拐骗似的一转圈,馋鸡没站稳从他脑袋上掉下来,被正浇了一身。
“唧!!!!”馋鸡炸毛,谢衣不得不伸手去挡那团湿乎乎飞过来的东西。无异嘿嘿一乐拉过他肩膀,馋鸡擦着谢衣耳朵边上飞过,差点撞上墙的千钧一发间拼老命扑腾才刹住车,没有撞个满头大包。
“多大人了。”谢衣摇摇头,夺回他的喷壶。
春满长安城。
正文完
番外 逍遥
天庭今天也是老样子。
神农从来不是什么神,只是个过得时间太长的祖先。物种延续久了能力总会退化,去掉一些没必要的功能,所以现在在下界过日子的那些人算不算他的同类神农自己也不甚了了。但他有时能改变他们的命运,轻轻一挥手……若他喜欢,他乐见其成。
伏羲曾痛斥他,“你还想活吗?”言犹在耳,如贯雷霆。那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他刚刚迎来新仆人,神农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他安静纯粹,无欲得几乎不像是个人。
“司幽,”神农道,“过来。”
带着几乎称得上是玩味的心情,他看着他一步一步向上走,那步速仿佛有节奏。他的神庭是死的,绿意丛生,了无朝气,可司幽是活的。司幽……他带着第一团燃尽一切的劫火,目光却像水,水生木,神农变成了一棵树。多少本后世的艳俗小说不足以形容神农彼时的心情,但他其实并不懂“心情”这两个字,所以他也只是默默地但凭那感觉流淌而过——是劫火烧过,可还像水冰凉。
“巫山有一块地方,繁花似锦四季如春,我常去那里散心,你替我守着可好?”神农问。
“谨遵神上所嘱,定不负所托。”那人堪堪一跪,衣袂铺洒开来,蓝幽幽的一个身形。
后来呀,后来就有了神农心爱的巫山小神女。
小神女生出不久便陷入了一段对司幽上仙疯狂的单恋。这段爱情自然是没有结果的,却提醒了一个人。神农记得他跟伏羲维持一种爱搭不理的状态已经很久了,因为也的确没什么非要他们两个联络感情的大事。然而伏羲那日气冲冲地跑过来,脸上黑着一团雾:“就算是剑心化灵,为什么会有俗心和情欲?你做了什么?”
天庭以前没有八卦,一点八卦都传得飞快。神农摊开手:“我吃饱了撑的。”
对于他的接地气,伏羲一向不以为然。“剑心是你要走的,神女是你造出来的,神女若有什么异状——也是你害的。神农,你喜欢那个小仙人?”
神农咂咂嘴,“话不要说得这么想当然。喜欢?那是他们俗人的游戏,与我何干?”
他望着面前山水,山重水复,粉花灿灿,他的小姑娘和小姑娘的护卫正在日复一日地打嘴仗:我喜欢你,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你喜欢我,可我已经不会喜欢……恰是伏羲脾气太差,惊动了风,风惊动了树,树甩下了花。花淋漓,风鹤唳。神女吧嗒吧嗒向着神农跑来:“神上,司幽又欺负我!”
神农接过她柔软的身躯:“乖,到我这来。”
然后他抬眼一看,司幽正略略低头,无错因而无谦卑,斜风细雨枉凝眉。神农便稍微抬起唇角。
“你还想活吗?”伏羲问,“想做凡人,我成全你。”
“伏羲老儿真讨厌。”神女护着爹。
伏羲自是不稀得与块剑心生气,背过身去走了。
神农坐在棵结满粉白花瓣的树下摸着神女的毛。“造出你,或许是我的一个大错。告诉我,你喜欢这里,究竟是喜欢巫山的山水,还是喜欢那个守山的人?”
“还用说么?我都喜欢。”神女道。
“我想也是。”神农答。
远远地,司幽站在一旁煮酒。神女困了,伏在他膝头小睡。那是神农很漫长的时间中的一个片段,一个如此辉煌、他至今都时时回忆起来的碎片。他将他引以为傲的女儿放在青翠软草上,她的裙裾展开,多美好。而神农信步到司幽身边。“司幽,她命不久矣了。”他说。
那仙人面上少见有了动摇:“神上,您是认真的?”
“我为何要骗你?”神农低声反问。
悲夫世间生死,百身莫代,万劫难赎……汝无魂无魄,难及泉乡,未知归于何处?汝若有灵,可愿相告?……尚享,吾女。
神农饮着温酒发呆。
巫山日复一日美若仙境,可那已经不是原先的仙境,那一团美景已被他永久封于神女墓中,作为他短命女儿的陪葬。神农日日所做之事,便是发呆尔尔。
最近有旁人陪他一起发呆。
巫山既已不是从前巫山,那似乎也没有必要差人守着了,徒增伤心。就算要守也不应是这个人——看他面庞板硬,仿佛无时无刻不在忏悔,他那宁静的火炸出星子,冷水变成沸水,还要靠一身躯壳与水花火星作斗争。“司幽,太过强烈的俗念会杀死仙人,哪怕那不是爱情是别的也罢。”神农出声。
“属下明白,神上。”司幽声音略有颤抖。
“如果我是伏羲老儿,便不会再由你为所欲为。”神农看着杯中水面,“可我不是他。你若是宁愿就这么死了,我也不会拦着你。”
司幽苦笑:“神上,属下明白已无法可救。”
神农点点头:“你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