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简继续悠哉游哉地扮演李焱,一副自得其乐的模样。“就算你利用我搞不清楚你们庞大家族的无知,故意将自己伪装成那全江陵都知道倾心于我的三小姐,也不至于对自己的亲侄女真三小姐下杀手吧?不仅如此,连你的亲生女儿你都敢杀,只为了坐实我莫须有的罪名。和我比起来,咱们两个哪一个更像妖怪?”
“你根本就不是李焱,在这里胡言乱语又如何?单凭一张嘴,我也能随意说话。”武玲珑十分冷静。
“说得好,我到底是谁呢?”李简微微一笑,“淑妃,你和你的大臣们讨论过了吗?处死我之后,谁来做皇帝?”
“此事不劳你费心。”
“让我帮你想一想,李家已经死绝,再无男丁。公主在世的还有一两位,也许你会直接让皇后做女皇,然后利用皇后的善良,你们武家便可一手把持朝政,直至更名改姓。这些对你来说不重要了。功高震主自古都是大忌,你恨李家薄待你父亲,杀你兄长,令你武家没落。你想看的只是我们一个一个死去而已——”
“——皇兄,不必说了。”
一个声音远远地打断,极之沉稳。
那人穿过人群走来,仿佛人群中真存有一条路。他身形还略有些虚浮,裹着黑色大裘取暖更显脸上毫无血色。但他仍很坚决地走过来,上了木阶,静静向下望着百姓,全无退意。
“夷则。”无异暗暗皱了皱鼻子。
“怎么回事?”谢衣偏过头来,“夏公子这么倔?”
“简直像头牛。”瞳补充。
“幼稚。”安尼瓦尔总结。
“我是李焱。”处刑台上夏夷则道。他的双眼中白云似水。
夏夷则讲话很平静。他不能让这一切悬而未决或人心惶惶,所以修饰是必要的,包括李简的存在也一样。这个谎其实比较好扯,只是让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扯谎——无异知道——这对夏夷则来说相当为难。最终夏夷则还是很简洁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他母亲的死是一场充满恶意的冤案,而他自己可以请所有人来公然查验:一介肉身,绝无妖血。
台下百姓将信将疑地看着他。说明已经结束,他的心是坦然的,绝不会为此多做停留。他这样心无芥蒂,便有人开始顺着怀疑这一切不过是一场闹剧。而对于那些更多不信的,夏夷则理都不理,用他惯常的模样原路返回,只有无异他们警惕性地保护出一条通顺的路。
“站住。”武玲珑忽然冷冷道,拔剑卡住了夏夷则的脖子。这触发了开关:一瞬之间,无异几人统统进入战斗状态。
“不要白费力气。”武玲珑又说,另一只手抬起来打了个响指。从附近坊间应声涌出人马,黑压压宛如蜂群,看着应有几百私兵,并且凭借武家的实力和一贯作风,在外围或许还有埋伏。
百姓们这会可不管真理在谁手中,瞧见要开打,一径地四散逃窜。也有那胆大妄为的躲进家里扒着窗户往外小心窥视。并不是所有人都逃走了,也有不少留了下来,站得板直,面露凶光,一看就不是善茬。
安尼瓦尔很轻蔑地上前,“这位大姐,你能带兵,我们就不能带么?”
那些伪装成百姓的人一见主将发话,紧接着露出了本来面目——除了安尼瓦尔和李简手下的人,还有瞳从龙兵屿带来的精英术士。因为称呼太好笑,瞳没忍住笑出声。
武家的女儿自小舞刀弄枪长大的,压根不受他挑衅,只是将剑刃又逼近夏夷则脖颈一分。“你下手吧。”夏夷则对武玲珑道,“只是这不可能消解你心中仇恨,等你下手,你会明白。”
“这里我说了算。”武玲珑咬牙切齿。
谢衣暗暗驱动术法,微弱白光冲袭武玲珑而去,对方却早有准备,一闪身避开,泠然不畏惧的模样。无异没指望她会这么轻松就被骗到,早已趁着空隙一步跨出,直擒手腕。
武玲珑身后若干私兵想要上前帮忙,被龙兵屿术士结阵阻住了。那武玲珑只有夏夷则一个盾牌,此刻夏夷则体力不支,站着已属费力,她一个人扛两个人的重量不能久待,只好趁这好时机痛下杀手。
眼见她手腕一退,堪堪避过无异的擒拿,剑刃顺势擦上夏夷则脖颈。无异不管那些,眼睛眨也不眨,手指直插进去握住剑刃,仿佛无法被任何流血与疼痛吓倒。剑锋割破了他的皮肤,血滴便顺着重力渐渐涌向剑柄。
二人如此这般角力,无异眉毛倒立,神情坚决,俨然鬼神般令人望而生畏。谢衣看在眼里,心惊胆战。总算安尼瓦尔手快,顺势将夏夷则一把拉出,那边无异才没事人似的松手。而武玲珑心知处境不妙,拼的一个不能白败,转手剑尖又直指无异奔袭。
谢衣怒极,“咣当”一声白光炸裂在武玲珑握剑的手腕上,血花横飞。剑尖改变方向在无异胸膛划了一道,好在无异面不改色,看着没有大碍。得此空当,两边已是人声鼎沸地打上了,谁也不让谁。
“劝你收手。”安尼瓦尔朗声道,“我们还有的是人。”
“我们也有。”武玲珑退回自家卫士的保护之中,挥手让他们统统都上。
这见人就砍的局面已经不能避免。李简趁乱拽着夏夷则走了,剩下一干打架的相互迎头痛击。一时刀光剑影、术法光芒难以辨清。兄弟两个在夹缝中钻出一条路,夏夷则晕头转向地被扔进一所房子里,一双臂膀焦急地接住了他:“夷则,你可还好?”
“师尊。”夏夷则一边咳嗽不止一边说。
“没大事,就是太草包。”李简在一旁添油加醋。那清和真人好容易扶着夏夷则坐下,凝神将他治了两治。片刻过后才见夏夷则脸色渐渐和缓下来,也终于泛出人模样了。“对不起,师尊……都怪我。”他说。
“莫讲话了。”
“不,我没事,我忽然有个想法。”
这边好好的街道变成了翻天覆地的战场。安尼瓦尔和武玲珑都没吹牛,他们确实是有备而来。街头巷尾间两股精兵打起乱战,房屋限制了战争的规模,缩小了实力差距,却放大了胜利的野心。——到这个时候,没有人记得战斗的理由,只是盲目地要赢,这让他们的精神头百倍于那些在树海丛林里吃糠咽菜的野外小兵。
他们体力充沛,精神无比,人人使出浑身看家本领。谢衣此刻倒是少见地理智,他与无异被冲散了,正边杀边相互寻找。他有很不好的预感,可越焦急越显得无望。一人又一人在他面前倒下,他还是没有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这边起初有有眼不识泰山的,以为谢衣好欺负,犯了和那江陵的蛤蟆精一般的经验主义错误。两三个回合之间武家小兵们便学乖了,认识到此乃敌方大将,必须解决又不能怠慢,开始有计划有指挥地包围上来。一圈一圈,慢慢限制谢衣出手。谢衣分身乏术,并未注意到圈外那些正在张弓搭箭的人。
这一小队的计划终于渐渐成型。当三支重箭势大力沉地破空飞来之时,为时已晚,谢衣的后脑勺一阵本能地发麻。
腰部被重重一击,是有人撞开了他。随后那家伙还未落地便换了方向,抱着他的腰将他带到一处矮墙之后,稍作掩护。很熟悉的体温。谢衣未及抬眼看便心中一阵恼怒:“你去哪了?”
“我错了我错了,刚才走神,师父原谅我。”
依旧是没脸没皮的求饶方式。谢衣表情一瞬间垮下来,抬脸被个亮晶晶的神色迎个正着。那小子很贪婪地看着他,像是看一眼就少一眼般地目目紧逼。
谢衣这才感到手指湿得仿佛被水泡过。
血。
谢衣脑中迟钝了,眼睛不听使唤。他记得武玲珑方才那一剑伤口很浅,他对自己的目力有自信,决然不会看错。可在无异身上,就是那伤口应该很浅的地方,正汩汩不断地流出他的热血来。
不仅如此。方才他带着他躲去那几箭,也有一箭抽不冷地擦过了他的腰。没有射中,不应该有大碍的,可那腰部伤口中的血液亦停不下来了。
“你这怎么回事?”谢衣压根听不出自己声音有多抖。
“别问,师父。”无异暖洋洋地微笑着,指尖轻轻覆盖着他的嘴唇,“时间到了。”
“解释。就现在,你给我解释清楚。”一边说,谢衣一边四处找东西给无异止血。无异几乎直接按住了他的手,并微弱地摇了摇头。那只手上被剑锋抹过的地方亦染得透红。
谢衣很少恐惧,即便是他自己被倒塌的墓穴砸得支离破碎,鲜血满目,他也从未恐惧。可现在不一样了,他被恐惧灌了满心。
一个人影冲他们飞奔而来,是注意到他们两个的瞳。“谢衣,小朋友,你们还好吧?”他大老远喊。
瞳一路小传送,白发飘飘,赶路赶得非常时髦。他随即发现这个问题绝不该问,并且在意识到无异的状况之后反应比谢衣还快——他一把抓过无异的手来,对着伤口钻研了一会。
“这是……这不是凡人的力量,没法挽回。小朋友,你到底做了什么?我看你也不会说,我想想……”瞳絮絮叨叨,又眉心一拧。“你跟神农那老笨蛋谈条件了对不对?为了救谢衣?你谈的什么条件?……——我知道了,你把自己的寿命给他了?所以这才是他变成凡人的关键?”
无异——要是有力气的话——很想封上他的嘴,“瞳大哥,瞳爷爷,你笨一点没人会怪你。”他恼怒。
“我查这个事情很久了,也查你很久了。谢衣可以糊涂着过,但这不符合我的作风。你跟神农佬儿怎么谈的,你给了他多少年?”
无异伸出五个手指。
“五年?不对,太短了。十五年?”
无异摇摇头。
“五十年。”他说,如同在得意洋洋地炫耀什么胜利果实。
第81章 蜉蝣
实际上无异的意识很模糊。
他感觉到谢衣很愤怒。很久以前,谢衣用心如死水般的方式来表达伤心,可他现在会用愤怒来表达伤心了,就这一点来说,无异觉得自己做的也不全然是坏事。他是很想多看他几眼,再一眼两眼,他也很豁达:死生由命,他尽力了。
无异想起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遥远的数年前,他站在长江水边上想要去寻找那个深埋墓底的人,回答他的只有浪花。坦白来说,当时他没有什么以命换命的歇斯底里的想法,只是神农提及这事的瞬间,他也想都不想便答应了。
“五十年,你确定?”
“我确定。”
“这有何意味你可知道?没得后悔你可知道?”
“我知道。”
“好,那就按你所说。”
无异尚且没有思考过他做的是不是一件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他说出这个决定很平常,就像当年他说要去找谢爷爷,也不管这人是不是存在是不是活着就去找了。他本质上是用本能做事的人,每个决定都有发自内心的天真。
不过他当时忘了问:自己何德何能,真请来神农为他实现心愿?这回他终于又再见到神农,很宽阔的背脊背对着他,他有的是时间问。
“你的师父很久之前是我座下一名仙人。”神农竟也有心情跟他扯闲篇,“他当时清心寡欲,油盐不进,害人为他心碎。当他寿命走到尽头,我便好奇,想着看看他到底能不能过人一般的日子。”
“我终究没舍得令他散落凡间,而是使他生在流月城中,也算我很接近的地方。是我不好,渐渐把那地方遗忘了,给他一个硕大的烂摊子。可他……收拾得很好。我明白司幽就是司幽,永远都是。无论他在哪里,是什么身份,都不会改变。”
“所以你不是为了我才救师父的,你本来就想救他。”
“他一些魂魄在混沌中沉睡受我保护,一些滞留在肉体中,第二次死亡解放了他。我想正好带他走,让他历经流转回到我身边,方法自然有很多。”神农慢悠悠地道,“可是有你在,我便又犯了好奇心重的老毛病:他早晚是要回来的,那么,满足一下你的心愿又怎么样?你们凡人,不就擅长只争朝夕吗?”
“而且,后来他真的喜欢你。那可是司幽啊,司幽居然会喜欢什么人。”
“如你所说,朝夕而已。”无异坐了下来。
“你这朝夕,可是够久。”
“如若时间允许,或许可以再来五十年。”无异道,“在你心中只昙花一瞬。”
“由不得你这凡人妄自揣测。”
“蜉蝣朝生夕死,对它来说那一日却无比漫长。我想你或许也可以这么理解我们凡人罢了。”
“那么,凡人。”神农一顿,“你自然是心满意足?”
“虽有遗憾,并无后悔。”无异闭上眼睛,“这话你应当听过。”
“耳熟之至。”
黑暗慢慢降临,像每一夜熟睡的寂静,与之不同的是此次无人陪伴。虚无中谢衣的体温很温暖,许是幻觉,并且纵等到来世也大约不会有。无异很平静,即便他努力做到这一点,结局降临时,仍不是足够的平静。
他想要这样迎接,无非是因为如果是谢衣就会这样做。谢衣永远不惧怕任何危机的到来,能挽回便尽力挽回,不能挽回则接受。无异终于是用了一生去追逐、去爱、去向往,虽短暂而充足。他不知道自己做到了没有,但愿若有人在看,此人能感到欣慰。
安尼瓦尔推门进来。
“几天了?”他问。夏夷则抱着胳膊略略摇头,“不知道。”
“到底行不行,给个准话。”安尼瓦尔的心情应该是这屋子里最差的一个,可是卧房里面那个心情绝对不会比他好,想到这一点,他又生气又无奈。“你们那些破事我全不懂,活着就是活着,死了就是死了,能不能别每天说那些玄乎的东西?”
“粗说你不信,细说你不懂,那要怎么说?”夏夷则白了他一眼,“要么坐下等着,要么该做什么做什么。别瞪我,名义上我现在还是皇帝,虽然想救谁不一定救得了,想杀谁还是能杀的。”
“那你倒是把那姓武的杀了啊?”
“这个不关她事。”夏夷则一叹,“少造杀孽,或许还有人垂怜。”
安尼瓦尔极不耐烦,想要进屋去看看,又被夏夷则拦住了。“你最好别进去。谢前辈你面对得了么?反正我面对不了。”
“你是没法面对。要不是你折腾这些回来夺位的幺蛾子,他会变成这样?”
夏夷则脸色一怒,“他会变成这样我是有责任,可那与我要做皇帝没什么关系。现在想想,我做皇帝这个决定是错了,可我不会后悔,也不会把这个当作借口。”
“就算你们那什么说法是对的。”安尼瓦尔整个一找人撒气,“如果最开始你不帮忙,他能——他能……”
“你是想说他不会遇见谢前辈然后不会有后面这些事?是,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