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夷则不乐意承认,但知道谢衣说得没有错。
闻人羽最近与武小将军的兵闲在一处,且日日受武小将军骚扰。她今天好容易躲开,看见夏夷则与谢衣正坐在一块,都是熟脸,便把训练任务推给司马卓而自己独自向这边踱来。谢衣见到她倒无什么芥蒂,平常地打了招呼。相形之下闻人羽的还礼是带着晴朗笑容的,在夏夷则眼里,总觉得热情过头,别别扭扭。
谢衣要说的话说完了便起身离去,给年轻人留出地方。夏夷则不知道是被他说服了,还是被那句“烈山部愿意支持夏公子”给打动,总之心绪已经不似前几日烦乱。烈山部人虽少,但个个都是不可小觑的术士,加在一起实力甚至可与太华山叫板。太华山?他忽然想到太华山离定襄不远。
“夷则?”闻人羽唤他,“想什么呢?谢前辈怎么了?”
“啊?……嗯。”夏夷则抬起脸对着面前的姑娘,“没事,他叫我不要急。呃……闻人姑娘,”好似被无异传染,他也有一点吞吞吐吐,“你对谢前辈怎么看?我不怀疑前辈,我是问你……私人的想法。”
“我?私人?”闻人羽脸一僵,“谢前辈很好啊,你想、想说什么?”
夏夷则按了按眉心,索性全照实问了:“你可喜欢乐兄?”
那闻人羽的脸便“刷”地一红,目光亦闪烁不定,“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就是……好奇啊。”夏夷则口不对心地道,“先前你说没有可能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可是我怎么看着你自己仍然十分挂怀?”
“我也不明白。”闻人羽低声嘟囔。
她思索了一会,“印象里无异不是那样的,他从前是个傻小子,虽然不讨厌,可我不会如何动摇。然而……然而他变了,当然不是变坏了。他很出色,我却只要一想到令他这样的出色的也许是谢前辈,我就……我就很难过。”
“哦。”夏夷则听明白了,“你果然是喜欢乐兄。”
闻人羽脸更加红。“夷则,这话你不要告诉别人,我一个人烂在肚子里就好。”
夏夷则拍拍她的肩膀,转念一想自己并没有安慰人的资格,不免黯然。他们两个扯了一会闲话就散了,末了夏夷则问:“闻人姑娘,我若封你个副将,你可愿意出谷随我行事?”
闻人羽摇摇头。“夷则,师父他老人家对我有大恩大德,我永远铭记在心,希望能将他老人家的一份心传承下去。我便是终老百草谷亦情愿的。”
夏夷则不强求,只是又说出几句好话。这些话他往日不懂得说,经历那些事之后,府里又多了两位夫人,他终究也改变了些,变得有几分世故通达。
这一头谢衣暗地里联合瞳调兵遣将,挪了一整支小队在京师埋伏着。他们是真心希望晋王未来能够即位,因为看李简这个铁腕手段不见得能与他们分毫好处,而只有做皇帝的通晓情理又不强硬,他们才好维持住自己这块不大的容身之地。虽然这样说有些对不住夏公子,但谢衣觉得这是皆大欢喜的事,他会蓄意推动,且不在乎自己是否显得老谋深算。
这大约非常不符合他原先大隐隐于市的个性,不过这事对无异也有好处,谢衣忍不住要替那小子想想。
忙完这些已经到了初七,正是突厥人计划出兵的关键日子。谢衣这边暂歇下来,一个人在房中过了几天,忽然自觉有些思念无异。
这种思念于他是新鲜而陌生的。谢衣的七情六欲与大多数流月城人一般淡泊,从前他在下界有时会想念一段时光、一座流月城,然而却没有渴望过一个活生生的人。他原不大懂中原人说的爱恋,以为爱恋无非像沈夜对沧溟城主那样,远远观望着且无表示,所有复杂心绪都藏在深处。可如今谢衣发觉并非如此——仿佛是那傻徒儿的影子会出现在这光秃秃的墙壁内围,而自己又格外想见见他的模样。
他这人骨子深处十分随心,既然想念,就只身前往榆林去了。当时榆林正下着小雨夹雪,天空晦暗,上千人马囤积在郊外。谢衣远远地吩咐馋鸡降落,把自己藏在不被人发觉的角落里。
他很容易看到无异的位置,那小子正嫌热把厚斗篷扔去一旁,露出有些单薄的夹袄,走路笔直而四处调试他的偃甲,相当忙碌。谢衣看完这一眼,知道他好,心里就知足,想不到自己恰好赶上赵都尉带着兵出发的时刻,四周士兵纷纷上马,人头攒动,有节奏地拍马穿过平原,扬起一阵湿润的尘烟。
无异的工作告一段落,他换件大裘,竟也上了一匹战马,随风猎猎一展,紧跟大部队出发了。
这一点谢衣是真没有想到。
看着那个身影渐渐消失,他没琢磨明白无异随骑兵队做什么去。这时他意识到有个人影正远远地冲自己走来,目光相对,早已来不及抽身躲开。来人不失礼,对他也客客气气的,走得稳而有不容拒绝的气势:“谢先生,想不到你会独自在这。”那人道。
谢衣不怕他,冷静地一点头:“燕王爷,是谢某冒犯了。”
“不。”李简追着他的话回答,“我早已觉得我们二人该见一见,可惜战事吃紧,一再后推,这样也好。”
他冒着小雨雪转了个身,“先遣队已出发,暂时无事,谢先生可愿与我一同坐坐?”虽用询问的语气,却没给谢衣留下拒绝的余地。
谢衣不着急不着慌地答应了,随他来到临时布置出来的指挥所内,准备着喝上一顿滋味奇怪的咸茶。
第47章 短兵相接
无异疾驰在队伍靠后的位置,很安全,除了冰凉的水点子糊在他脸上,迫使他不得不压低身子眯着眼前进。他周围有一支卫队,作为燕王爷麾下的红人,他没有受到丝毫怠慢。
这些小兵手上的拿着的武器不少是由他亲自改过的,别人也罢,若教安尼瓦尔看见那一眼便知。无异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宁愿亲自去面对安尼瓦尔,也不要不清不楚地去伤他哥哥的心。当然,最好两军不会那么巧地相遇。
从定襄还没有收到敌军来袭的消息,他们取道东北,希望能把对方拦下来。马蹄踩碎了叶子,一路枯燥无味,只是行军。夜晚,骑兵队在一片平原尽头歇息了3个时辰,然后趁着夜色将散进入湿地密林中,路还有,但已经不大适合阵型维持。
因为定襄以北多数是这等地貌,即便想要绕开也不是说绕就能绕的。好在一旦两军在林中开战,地理环境对双方一样公平。原本赵都尉有些担忧对手会否效法古人来一个火烧森林,不过老天爷帮他们除了这个后患——湿度极大,雨雪也越下越茂盛,这种天气火势难以轻易蔓延。
赵都尉便想趁着这为数不多的时机快速堵截对方的队伍了。
骑在马上的人不好受。头发一缕一缕地黏在额头上,鞋没扎紧,雪水倒灌,凉丝丝地浸得脚面疼。无异没有那么娇气,只是在马上急行军久了难免跟着有些麻木。这些兵大多穷苦出身,受惯了拳打脚踢,个个都是能坚持的一等一的好手,无异自认不应比他们差。
他有额外的信息来源。之前落脚时依明亲自跟着偃甲跑来了,那小探子身手极好,深夜背人走这么一大段路丝毫不见脸色改变,直接摸到了无异的帐篷外头。由此无异也知道——来的的确是安尼瓦尔,而且离他们已经不远。
他当时强自定下心神,然后问依明:“他好么?”
“首领很好,就是……有些郁闷。”
无异按按额头:“还生气呢?”
“嗯。”
其实他与安尼瓦尔是等同的,无异想。安尼瓦尔把国破家亡的旧账一同记在了这一笔上,无异也被突厥人连累得在床上病了好几天,再想到边关百姓的惨状,若他有安尼瓦尔的火爆个性,此刻亦可身先士卒了。
从回忆中抽出来,无异伏低身子跟着大队的节奏前行。未几前面传来剧烈的一声马嘶,打头开始有动静,众人依次勒马,正停在一个相对开阔的泥泞地中。泥点子溅到身体和脸上,四周的高树像是一堵圆墙。
“前方五里处有突厥人。”他听到有人这么报。
“设伏。”赵都尉当机立断,“在这里等着他们。”
众人听令散开,借着这块地面的优势飞速造起了陷阱。东西都是现成的,是无异前阵子的作品。他想到这些东西头一个要对付自己的亲哥哥,那苦涩难以言喻。当然安尼瓦尔不会被这种级别的玩意阻住脚步,他临时拿来用的那些突厥兵可就未必了。
无异跟随后备队藏在灌木丛中,扁而小的圆叶子上水珠灌进他的领口,凉得他一哆嗦,又不敢动。脚底与地面粘腻的触感不好受,但反而能感受到大地的震动。很细微的马蹄敲击感沿着远处传过来,不易听见,是用身体感受到的即将短兵相接的恐惧。
多数人与马都被迁到稍远处躲好了,只等着他们这边操纵陷阱,抢夺时机。四下一片寂静,直至听见隐约的马鸣。
无异绷紧了神经,他的任务不是从万军从中找出哥哥,而是算准最好的下令时刻。
大地摇撼,突厥人无知无觉地撒开蹄子来了,也全部是疾行的模样。他们个个穿得臃肿,行军御寒方便,身体灵活性却降低许多。无异瞧好了前锋踏进包围圈的时刻,算准余量,放了尽可能多的人进来,然后忽然掀动手中的机括。
一根绊马索凭空从一地碎叶子中出现,这是信号。远处的工兵也统统效法,一瞬之间,形势起变,林间凭空织出一张带倒刺的铁索网来!
那边战马吃了绊又被倒刺勾伤腿,统统哀鸣,倒下一排。有身手好的突厥兵堪堪跳下马躲过一劫,运气差的直接摔到地上,被铁索勾断喉咙,颈动脉受损,鲜血喷了一地,看着煞是凄惨。
无异眼神一黯,想起谢衣说过的话:“你看到对方是活生生的人,就要手软,手软了自己就会没命。”他暗暗说服自己,并不为这些断命的突厥兵动容,唯独脸色阴晴不定。
一切非常顺利,突厥人前方吃了瘪,后方乱了套。赵世昌的声音不偏不倚地响起来:“放箭!”于是早已埋伏好的弓兵便乱箭射出,突厥兵一通乱挡,冷不防又倒下几列。
林间深处,之前留在暗处的唐军队伍骑着战马趁机杀出来了。无异下令撤去铁索,方便自己人进入包围圈,就见这些人将突厥先锋杀了个痛快干净,马蹄跨过尸体,打算对后面的部队迎头痛击。
结束了这一段临时任务,无异亦寻回自己的马来,在又湿又冷的雨雪中继续前进。赵世昌正好从后方赶上,远远望去,叨咕了一声“不对啊”。
“呃,赵都尉,哪里不对?”无异转过头问。
“无异少爷,你看。”赵世昌一比划虬髯浓密的下巴,“他们后面的人没有跟上,难道是撤退了?”
无异顺着他望去,果然见到突厥人并没有后续部队,前方很平静。
“整队!大家小心!”赵世昌比划了一下,顺带又吼出一嗓子。唐兵慢慢聚集起来,谨慎前进,生怕遇到闪失。
他们直到来到一条汹涌澎湃的大河边上才遇见一队伏兵射出的冷箭,无异早已暗暗张开护甲,这种程度的箭是不怕的,但是避免旁人起疑追问还是象征性地挡了两下,顺便也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护了一护周边人。他旁边有个小护卫看见一支箭冲着自己眉心过来,正愣神,哪想到那箭仿佛碰到了什么看不见的墙壁一般,怪异地失去力道,落在地上。
护卫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如此纠缠一阵,直到将要突破这处埋伏,突厥兵失踪的谜底才完全揭晓——无异本能地察觉后方有异,回头看去,发现从河畔一处小山坡背面藏了许多突厥兵。他意识到这一点,是因为那些突厥兵潮水一般翻过山坡涌过来了!
“赵都尉!”无异下意识大喊。
赵世昌亦发现自己中计,他这一支队伍原本是打算试探敌军斤两的,并不打算深打。想到李简莫硬拼的嘱咐,赵世昌立刻集结队伍,传令下去叫各人不要恋战,统一退却。此时往正南退可以一路退至定襄,至少进入密林还有许多文章可以做。他打了这等算盘,哪想到原先那一小队伏兵的方向亦渗出大军来,形成腹背夹击之势,将他们牢牢围在大河边上。
这下他的确试出敌军的斤两了——不好打。那一向直来直去的没有脑子的突厥人简直瞬间转了性。
山坡顶立着一人一马,身体笔直肃穆,战甲被洗得灼灼闪亮,在水雾中很像一尊鬼神。他是冷血的一匹狼,前方中伏,立刻毫不心疼地舍弃那些兵,利用唐军杀得眼红脑热的时间退回来,重新周密地布置这一重新伏。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围绕大河而成的包围犹有天助,仿佛是在嘲笑之前唐人的雕虫小技一般。
无异知道,那是捐毒军神的儿子,在这一刻他的哥哥完整地继承了父亲的衣钵。
“老哥。”他暗暗想,敛起目光,希望安尼瓦尔在远处并不会认出自己的身影。
赵世昌亦见过大场面,背水一战而已,并不能吓倒他。他知道此刻就是图一个快,等对方真的站稳队形,到时突围可就难了。他瞄着包围圈正在合拢的一点一挥枪尖,士兵们会意,夹着他一同拍马冲过去,要将那突厥人冲出一个缺口。
无异本能地去观察安尼瓦尔的动作,暗叫不好。就像已经将这行动预料到一般,狼王迅疾地弯弓搭箭,朝着赵世昌头颅移动的方向嗖嗖嗖五珠连发。那箭与弓恐怕均是特制的,势大力沉,眼瞧就要穿透赵世昌的喉咙。
赵世昌发觉之时已然来不及动作,瞳孔倏地缩紧。无异此刻顾不上许多,本能地拍马上前,张开甲胄。薄弱的无形盔甲奈何不了安尼瓦尔的箭,他硬着头皮且坚决地驱动了术法,一时金光耀眼,圆弧形的爆裂光芒与五支箭接连相撞,五声尖锐的响,隔着空气传到无异手臂上亦是通体发麻。
双方士兵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以为有神仙下凡,统一愣住了。
“还不快走!”无异回身焦急地冲着赵世昌喊,赵世昌才反应过来,继续他的突围事业。他一动,唐兵皆跟上了,那边突厥人亦忘记套路,一齐被感染了似的冲上来,两军一通混战,再也分不出敌我。
无异跟着赵世昌杀出一条血路,才发现突厥兵的人数令他们绝望。依明说过,安尼瓦尔此次领了五千兵来,唐军抱着边打边跑的心,只挑了两千精兵上阵。唐人肯带精兵出阵,突厥人自然也不可能全员吃素,何况,还是那个蛮横的安尼瓦尔带人。
无异感觉自己之前估计得太乐观了。他生出一个很可怕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