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他将在战场上与安尼瓦尔面对着面。
“师父,老哥他真傻。”他咬牙切齿地道。
“嗯。”谢衣答应着。
“我要是老哥,我就会先去打听好了,究竟我的人是怎么死的。……万一他们是先被突厥兵占了地盘所以打了一场呢。”他又开始往好处想。
谢衣有一丝苦笑,“嗯。”
“就算真是唐兵杀的,老哥他应该多少顾忌我啊。他说了要替父亲对我好,他就这么对我好,他就……”
没说完。
谢衣笔停了一瞬,“无异,你这是……下了决心?”
很长的一段沉默在他们中间生了根,扎扎实实地充满一屋子。
最后无异翻个身,侧着盯起地板,语气里是一点装出来的轻浮都没有了。
“师父,不要离开我。”他道。
“我不离开你。”谢衣回答。
谢衣写完这一笺,给自己换上新纸。无异在他背后很不安稳地睡过去,时不时还要说两句含糊不清的梦话,听着煞是可怜。
第45章 除夕
士兵们喝一喝酒,算把除夕给过了,一群人闹着守夜,还要去最热闹的市集前头看爆竿,个个红光满面,权当之后没有打仗的事。
打仗一向要死人,因此这个年过得简洁但用力。李简集合了夏夷则与武灼衣,带上无异以及张王李赵几位都尉,数人聚在一起议个小事。这一团人便显得在热热闹闹的炸裂声中格外不识时务地冷静。
李简很不拘地说了一番过节的客套话,然后又拐上正题以冷却大家的脑子。他手里拿着根木棍在沙地上画出弯弯曲曲的边境线,似乎很有把握地又画出对方的进军路线:“别的问题没有,我们的人是长途跋涉集结来的,攻打完西域临时在敦煌歇脚,因此都很劳累。所以这几日我一直令大家休养生息,没有布置下去。”
他的木棍往东边一动,“多亏无异公子帮忙,到榆林的线路已经打通。这很好,剩下的时间未见得够用,在榆林通往定襄的通道建成之前,我们的先遣队要自行开拔过去了。这一段路,不算长。”
此话一提,几位都尉先不论,从江陵一路远道而来的武小将军先是大惊失色:“王爷,这是说,我们原本要往东去?”
李简斜了他一眼,“武将军稍安毋躁,让你们多走这一段路到敦煌来,不是为了让你们再往东边跑的。”
大约这里原本就不大有武灼衣说话的份,他立刻闭上嘴。
“突厥人一直以为我的军队在敦煌,仓促之间必定无法赶到定襄去。他们也是一群怂人,不敢来硬碰硬,只知道捏软柿子。所以,我们必定得赶过去先迎上他们。谁愿为先锋?”
赵世昌都尉老婆儿子被突厥人害死了,正是一条带有仇恨的光棍好汉,此刻豪情万丈地请缨,李简本来也属意他,便蜻蜓点水地一点头。
“那么,明日骑兵队任赵都尉挑选,尽可找些脚力快脑子灵活的,即刻出发。遇到突厥人不要硬打,边战边退,看看对方将领有几分能耐。”
赵世昌很夸张地吼了一声接下命令,震得李简一皱眉。李简用木棍把榆林到定襄连上了,转脸冲着无异。
“无异公子,越往东恐越容易遇到危险,但去往定襄的传送站点……还望你继续辛苦,可把我的卫队带去,不要客气。”
“是,王爷。”无异预料到自己还是这件事,早有心理准备。
“十天内可以完成么?”
“如无大碍,没有问题。”
“甚好。”李简一点头,“一旦路网连接完毕,我们剩下的人全部过去,正面迎敌,不要慌张。这段时间若与对方短兵相接,赵都尉多迂回,利用偃甲鸟与后方联系。我要讯息,越多越好。各位哨探也有他们的任务,我本人将提前去榆林等待消息。武将军。”
他终于不咸不淡地看了武灼衣一眼:“劳烦你带人将西边守住了。”
武灼衣大奇:“只这样便行?这里就算离都护府也有相当一段距离……”
李简很不耐烦:“原西方边境三郡皆有传送点,你可酌情使用。至于都护府新驻扎的守军,”他看上去有一丝冷笑,“是不是自己人还未见得呢。”
武灼衣明白了,对新都护府的人马他也存疑在心,可毕竟目下西域已经归顺了大唐,就这样让他的兵远道而来且闲在这里,总有被李简架空的嫌疑。这一部分的话晋王爷不开口,武灼衣没有开口的资格。
夏夷则想不到这些,从始至终一言不发。这一晚他听得有些不痛快,一方面不是很懂,另一方面李简的安排似乎无可指摘。——单独是跨过了他直接与武灼衣交流,仿佛当他不堪一用甚至不存在似的。
交代完正事,李简遣散诸人,只留了无异在身边。周围太热闹且说话声很重,李简的声音还是老样子又低又阴沉,无异须得仔细聚精会神地听。
“无异公子,这趟打完回京,我给你去工部寻个位置你可愿意?若父皇对我有意见,这事通过三弟呈上去也可,你是乐老先生的独子,此次又有大功,想必并不难。”
无异一怔:“王爷,你认真的?”
李简一皱眉:“你从何处看出我不认真?”
无异不敢离远了的跟在他旁边往街道上走:“王爷,我与你说实在话,你知道我是三殿下的好友,当初唤我来也……”
“——无异公子,”李简打断他,“那我也与你说实在话,这些日子令你做的事可出于你心甘情愿?又有哪一项违背了你的行事原则,或妨碍三弟了?”
“……没有。”无异承认。
“一开始我确实看轻你,请你过来,也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李简阴森森地叙述,“然而如今,我爱你的才。且不论以后这江山归谁,朝堂之上应该有你的位置。”
“……哪怕我将利用此身此位与王爷为敌?”
李简很不屑地一笑:“无异公子,那一天未见得会来。且要先看你的三殿下有没有与我为敌的本事。”
他周身从来含着高傲的疏狂之气,能干而轻蔑。无异觉得他可怕却并非密不透风,也许面对过沈夜与砺罂,他终究是不会再被凡人吓到了。“王爷的提议,的确没有什么不妥,”他斟酌地道,“若王爷并非让我伤害友人……那我没有拒绝的道理。”
“好,我知道你心中也为黎民百姓设想,断然不会是非不分。”
“王爷不怕我身在曹营心在汉?”
他把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说了,很有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直爽。李简从来不讨厌这一点,用人,最要紧的是志向一致。“无异公子,有些事不可太过拘泥。你的心究竟在哪我并不关心,我也不会给你暗渡陈仓的机会。又或者,”他斜斜地看了一眼地上散乱四处的碎屑,“即便你存了二心做了多余事,他的威胁对我仍如同这些爆竿灰一般,只有声响,无关紧要。”
无异一凛:“王爷是看他这段时间的行动……才有此判断的?”
李简挥了挥手:“他适不适合那个位子,你比我清楚。”
无异回到住处时,爆竿声还没有停。
他在一鼻子灰里把房门一关,因为最近要件件细想的事情太多,每一件在原来都足以要他头疼,大除夕夜,他干脆什么都不管了,清空脑子想与谢衣过二人生活。大不了明日起床接着修建传送阵去,反正他只做事,只要事情爱做,何妨别处被他人牵着鼻子走。
可他想了想又觉得不妥,他的友人夏夷则并不算是不聪明,若是从小在宫中得到悉心照顾安安稳稳地长大,此时压根不可能比李简差。他思忖一会,决定去寻夏夷则,因为天冷,又把大氅拿出来围上。“师父,我还得出个门。”他说,“很快回来,你等我。”
谢衣便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一进一出,风风火火,很重的衣摆扬得老高。
屋里昏暗,一个白发男子正坐在谢衣边上,他惯用的眼罩已经摘下了,受诅咒的眼睛亦早已失明。瞳很不解地瞧了一眼谢衣:“他这是……没看见我?”
谢衣无奈一笑:“大约如此。”
瞳咂咂嘴:“我走好了,他说一会回来。”
“好,那我不送你。”谢衣息事宁人地与他道别。瞳偏生出不满,没起身:“这么着急赶我走,你对他真用心。”
“因为事情已经谈完。”谢衣笑意未消地看着他,“怎么,莫非想听问候?七杀祭司大人,别来无恙?”
“呵,少来。”瞳揉揉关节,“早听说你现在活回来了,真见了活人,怎么比我印象里的还逍遥?简直令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
谢衣把目光移到屋里的火炉子上,他的侧脸在光线中柔和了一点,“大约……是受了传染。”
瞳叹息一声:“别忘了我与你说过的话。”
“我记得很清楚,他亦希望三皇子能够继位,我与无异在这方面并没有矛盾。非要说的话,倒是你给了我一个不再袖手旁观的理由。”
“是是是,”瞳瞥着他,“无异无异无异,我可算知道自己在这里有多不受欢迎。”
“不能这样讲,”谢衣安抚他,“很久没人能听我说话,我很感激你来。”
“你要说话的人,还能少了?”
“那不一样。”谢衣支起胳膊,“无异是无异,你是我的朋友。”
瞳轻笑,“我与沈夜是一个时代的人,怎能当你这小朋友的朋友。好了,这下我真该回去。要不说出来当这个七杀祭司麻烦,你的主意实在不好。”
“没办法。”谢衣正色,“龙兵屿还要多几个明眼人看着,不然类似于这样的事我永远难以设想到。那崔逸然是个傻小子,只有沈川一个人……我怕他会跑偏。”
“你的想法我明白。”瞳拍了拍他肩膀。“对了,那小子不错。”
“嗯?”
瞳想起了方才无异进门出门那惊鸿一瞥。“像样了,”他道,“难怪你这么牵挂。”
“也不看看是谁的徒弟。”谢衣赶着把他推出门外。
瞳大笑,“好徒弟,好徒弟。赶明儿我也收了那个崔逸然教他种蛊,体会一下这为人师表之乐。”
“当心把你自己赔进去。”谢衣转身要关上门进屋,忽然被瞳拉住了。老友塞给他一盒药丸:“试试,兴许对恢复术法有帮助。”
谢衣狐疑,这人的东西能吃么?不过他还是不显山不露水地把东西收下。
待到无异回来,这小子唯独在师父身边粗心大意,完全注意不到屋里有旁人来访的痕迹。
他还要过他的二人生活。因为是除夕,所以谢衣觉得可以对他好一些,幸而这小子并没有得寸进尺。无异身上染了大漠气息,仍是格外健康且有力的。谢衣分神出来从对方那双琥珀色虹膜里找自己一个模糊轮廓。那小子恬不知耻:“师父,大过年的,你要给我撒钱。”
“好,你要多少?”谢衣敷衍他。
那小子没回答,翻过身来摸他的脸,一遍两遍,脖颈到长发。“师父,要开打了,我一个人去,你不要来。”最后他很认真地说。
谢衣在他掌心中沉下脸,“气我呢?”
“不,师父在安全地方,我才能放心。——这都是跟师父学的,师父要怪就怪自己。”
他的歪理连成套,脸上却很忧愁,谢衣不忍。“师父,你有双灰眼睛。”无异细看着说,“好看。”
今天怎么了?谢衣心道。凡人的战争能耐术士何?他的徒儿再不济,一身甲胄也绝无受重伤的可能。
“夷则有些恼,认为我要背叛他。”无异跟着解释,“但该做的事我还得做,明天一早出发去榆林。”
短暂的猜测过后谢衣松下一口气。挺好,这个人从来不叫亲近的人乱猜,本来绝无与朋友生出嫌隙的可能,然而三皇子势单力孤,又不通军事,难免觉得受挫罢了。他拍拍无异的后背,权当安慰。
他心想是该自己出面的时候了。
第46章 劝说
无异是初一一大早走的,他的道别缠绵又婆妈。
因为两个人最近都很早出晚归,加之冬天天短,竟然很少有在光天化日之下看看对方长什么模样的机会。谢衣总觉得他还是个小子,可是小子小子的,这小子要站着吻他还得低点肩膀。谢衣心说没记得他比我高啊,现在好了,眼睛平视过去只能到他鼻梁中段,面前的不是个小子,是个脸庞上稚气未脱的大人。
这个大人很蛮横地啄他的嘴唇,而且没轻没重。
谢衣在他脸颊上捏了捏,肉也不比原先那么嘟实了,整个人有清清硬硬的骨架。他简直像是个送孩子出远门的父母一般推了推无异的肩膀:“早点回来。”
无异憋闷地答应了一声。
打仗这个事情不能强求,或许十天半月后,或许半年后,又或许回不来了。当然他命大,最后一个可能他们都是不信的。
无异把晗光与无名全带在身上,跟一干人等打过招呼之后便直奔了传送点。他走后没多久燕王也从那地方消失,本队虽然还在敦煌,个个也是整装待发的模样,昨天的一场狂欢好似不算数。
只有武小将军和他那点一同摸爬滚打起来的军队非常憋气。不用上前线也未见得是好事,神经绷紧了防备西方来的反水是一个没有预期的任务,从主将到小兵都容易紧张,紧张到最后伤士气。士气伤了是最要命的,所以武灼衣丝毫不敢大意。
等到这一天大家各就各位相对稳定下来,夏夷则闷声不吭地研究起地形图的时候,谢衣平静地揣着手走到他身边来。夏夷则看见了,合上手中的地图,没有说话。
“王爷?”谢衣试着开头。
夏夷则唇角一紧:“夏公子。”
“好,夏公子。”谢衣心说这里也有一个半大人要劝一劝,他自作主张地坐下来:“谢某便直说了。实不相瞒,谢某现在已经恢复了破军祭司的职位。在烈山部还能说上一点话。”
夏夷则用“嗯”示意他在听。
“谢某不绕圈子,烈山部的权衡利弊之后更愿意支持夏公子,夏公子明白谢某的意思?”
夏夷则眼皮一动,“谢前辈……不用这么客气。”
谢衣点点头,“我怕你误会无异。”
夏夷则便有一些郁闷:“乐兄叫谢前辈来的?”
“不是,这是我私人的意愿。”谢衣顿一顿,“这话谢某不应当说,但夏公子是否有些急于求成?”
夏夷则抬起眉毛看着他,谢衣是面带微笑的模样:“现在无异所需要的,以后对夏公子也必定有所帮助。夏公子给不了他那些,但他可以从二殿下那儿拿,拿完之后,好处恐怕都是夏公子的。你我熟知无异的个性,若要他做亏心事,别人还没来得及怎样,他自己先煎熬住了。”
夏夷则不乐意承认,但知道谢衣说得没有错。
闻人羽最近与武小将军的兵闲在一处,且日日受武小将军骚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