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异倒是万万没想到那么深,心下哗然,“师父,你总是想保护我,他们刚刚讲在我身上有你的术法屏障……”
谢衣苦笑,“那是怕你受小人欺负,想不到反而引狼入室,给你带来危险。”
“不是。”无异有些急,“我是说,维持那玩意不是消耗师父你的体力吗?我能自己保护自己,师父别为了这个耽误休息。”
“你也莫要跟我客气。”谢衣淡淡一扬眉毛,“这对我来说就跟你带包茶叶在身上一样,没什么负担。”
“真的?”
无异一脸将信将疑,谢衣点头,“真的。”
“又唬我。”那小子吊起眉梢,“师父现在隔着我碎个杯子试试?”
谢衣心虚,“好端端的杯子碎它干嘛?”
“不然我就把那结界强行撤了。不知道的时候不觉得,现在知道了,就算是我也能估摸出怎么破了它。”
无异倔劲一上来谁也别想说动。谢衣无法,只能硬着头皮做。其实那屏障纵使简单也绝对不止一包茶叶,而隔过这半米碎个杯子……他毫无信心,只能念一句算一句地比划。
哗啦。
令他自己也全没想到的是,茶杯顷刻化了碎片,白闪闪地缀在木头桌面上。
谢衣一惊,再试,一片碎瓷渐成齑粉,这次连声音都没有。无异张大嘴。
谢衣盯了片刻,手腕又试着动动,拧起眉心。“无异,过来扶我一把。”他命令。
那小子迅速伸出手到他面前。试探着,谢衣抓住了那只手,手心还有点潮乎乎的薄汗。力量从大腿转移到脚后,腰再绵软,已经比傍晚强许多。无异按住他的腰,将他撑起来,仍然打着晃,谢衣花了片刻稳住脚跟。他还低着头,难以置信地发现许多天以来第一次眼睛离地板这么远——但他毕竟是站起来了。
谢衣抬头,左右看看,灯不在头顶,而是从下方映着他的眼睛。他的目光回到面前,无异眼中就如同点了小撮火焰,因为高兴笑得像盏灯笼,“师父,你好了!”
谢衣匀出点力气笑笑,离好还远,莫如说最初的喜悦过去也忍不住有些奇怪。但这都是片刻的事。他被无异的情绪感染,站一会又重新坐下。无异端热水过来,谢衣用毛巾蘸了拧干擦把脸,“还好,不至于再是个废人。”他笑自己,带着一脸透明水珠。
无异伸出手抹去那些水珠,习惯性地,谢衣在他手心里闭上眼。他们浑然都忘了现在谢衣可以自己做这些事。
第4章 馋鸡
把灯吹了,黑暗中无异摸回他自己那张木板床上去。谢衣叫住他。“无异,这些天你都睡哪?”
他睡得多醒得少,醒时无异也醒着,睡时无异还没睡。偶尔一两次见到那小子歇息也是在趴桌子,光用看的就不舒服。无异指指隔壁一个小房间,“我在里头架了张床。”
“那小屋湿冷,能睡踏实么?”谢衣又问。
无异总觉着有个地方合眼就成,当然跟定国公府没法比,不过他前阵子风餐露宿历练一道,也不在乎这些有的没的。他这模样让谢衣摇头。
这天无异跟一只兔子斗得狠了,一人追一兔上山下山跑了好几圈,本不理它就是,谁想那兔子生得奇怪,通体都是黄色的,叫无异一新鲜,咬牙非捉住它不可。这一争勇跑得气喘吁吁,待到抓到那玩意时,太阳已经行将落山。
无异瞪着手上的战利品半天。“我说跑着不像兔子,原来是你这家伙,馋鸡!”
馋鸡原也很不满地瞪着他,使劲挣扎着想要从无异指缝中逃走,无异偏不让它逃。“馋鸡,好哇,连主人我都不认识了。”他追究。那小鸟听见自己名字,忽然有些奇怪的神色,盯着无异的脸换了眼神。它伸出脖子这嗅嗅那嗅嗅,嗅完索性来了个大变脸。
“唧唧——”
就像又高兴又着急又疲倦似的,馋鸡吼完一嗓子之后不再扑腾了,开始蹭无异的手指。
“怎么,终于认出我来了?”无异一头雾水,往溪水里一看,自己披着鹿皮拿着弩箭匣子,头发也随便散着,活脱脱一个野生猎人,也不能怪馋鸡躲着跑。这小东西还挺能逃,可它要是想逃命为何不变成鲲鹏形态?太累了吗?
累的又何止馋鸡一个。无异带着当日的战利品——包括馋鸡——回家,也是一身的脱力。他瞧见谢衣正坐在门外面对房子琢磨,绿色光芒从谢衣指尖飘出来飞过去,削下不远处大树一块皮再回到他手上。“师父干嘛呢?”无异奇道。
谢衣捻了捻树皮好确认质地。“哦,我计划着等好些了改改这房子,住着舒服点。就是不知道还能住多久。”
无异想起来了,这是谢衣一大爱好——他总能从造房子改房子中找出乐趣来。无异的想法顺便也就跟着他回到了过去的现实里,山上的生活顷刻像个幻像。——真的能跟师父在这里一直生活就好了,但有那样的美事吗?谢衣说得对,不知道还能住多久。
龙兵屿无主,大唐明争暗斗……只要崔逸然之流再来上几趟,他们这段短暂假期就算完了。
想着想着,他看向北方的天际,绮丽的虹色正在淡淡扩大、逼入顶空,虽然缓慢但不容迟疑,照这个速度不出百天龙兵屿即会被全部包裹起来。馋鸡爬到无异肩膀上,一脸愤怒地盯着那个结界。“哦?你受到影响了?”无异问它,那小鸟埋起头憋红了脸,一副想要变身的模样,却直到最后也无变化。
无异恍然大悟,是结界的作用,限制了所有大型术法。他们所在的山头本已处于北方,自是首当其冲,难怪馋鸡变不成鲲鹏来。小鸟郁愤地叹气,一脸严肃,又在看见谢衣的同时原形毕露。“唧”地一声冲到了谢衣的肩膀上。
无异来不及提醒它,谢衣伤口不算全好,被它这么一撞便深深地皱了眉。“你是……你是馋鸡?”他认出这鸟了,换个肩膀给他停。
“唧唧!”馋鸡也跟那姓崔的一个德性,被谢衣认出来,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馋鸡,师父身上有伤,你别这么折腾。”无异责怪他两句,馋鸡愧疚地抹了抹脑门。“怪我,师父,我把它扔家里了,想不到这家伙自己飞来。馋鸡,家里有什么事么?”
馋鸡傲慢地伸出藏在肚子底下的脚爪,无异这才看见它脚上绑着信筒。“不早说。”无异懊恼,展平了信,却是傅清姣一阵唠叨,既问谢衣的伤,也叫他有空回家看看。这还真不太像她的作风,毕竟偃甲鸟家里也有一只,还可以传音。或许娘亲只是找个由头把馋鸡送来吧。
无异无可奈何,塞给那只鸟一块兔肉。馋鸡吃完自己找地方睡觉去了,肥嘟嘟黄澄澄的,山水之间好不快活。
谢衣左肩隐隐作痛,刚站了一会又坐下。无异走过来解开他衣服露出肩膀,还好,只红了一片渐渐换成瘀青,下面刚长上的外伤没裂开。无异等着淤血凝了,拿药酒躲开创口有限地揉了两下。谢衣放心他做,也不看,一时那小子的呼吸拂在自己耳后,连带着心跳声也明确。“这只馋鸡还真是没轻没重。”他听无异抱怨。
“罢了,它是见着你高兴。”
“见着我高兴?明明是见着师父高兴,吃里扒外。”仿佛又一想自己的这话说的不对,“呃,师父不能算是外。”
谢衣莞尔,“我几时不能算是外?”
听他这么问无异不干了,“师父,你要还拿自己当外,那我就不知道还能怎么让师父更里了。难道要我把师父娶回家供着,教别人称呼时冠上我的姓?那也得师父乐意啊。”
谢衣此时有了力气,右手弹他脑门,“我看馋鸡没轻没重是跟主人学的,这就摆着一个现成的说话没轻没重的小子。”
无异傻乐,乐完了眉尖化开地动了动,“哎,师父会开玩笑了,真好。”
谢衣眼神便也跟着一缓,“辛苦你了。”他最后说,旁的也没有。千言万语到头来不过就四个字,四个字足矣。摇了摇头,无异帮他把衣领子重新系上,“没什么辛不辛苦,……我乐意。”他少年心性,非要补后面半句。
傍晚吃过饭,谢衣抓着墙头在院子里走路。现在猛一下让他走还很艰难,但天天见好,努力有回报。他仿佛回到了跟着沈夜修习偃术的少时,每天都能遇见新的,都充实;又仿佛看见在他的左右命令里无异那小子施术越来越准,未来某一天真扔到烈山部高等祭司跟前,恐怕也能挺直腰杆的模样;最后他又只有眼前光景,死过一回,人生仿佛重新开始,过去的都算是过去。
无非如此流转,一生一世,生生世世,与此相比他从头再来走上几步又算得了什么。说到这个……不知沈夜他们如何了,当真与月亮一同化为碎片了么?谢衣一个趔趄,无异赶忙过来扶他。
谢衣摆摆手示意不碍事,但腿上开始发软,今天也只能到这。往日几个错乱人生说烦也烦,不去想,也可以不烦。
天色黑了,谢衣回房点上灯。无异追馋鸡追了一天,累得厉害,早早打起盹来。谢衣轻推了他一下,没推醒,走过去看他在小屋里搭的那架床——能睡人是能睡,可是阴冷不舒服。他深深地拧起眉。
这房里夜间仅有的暖意本就都在谢衣自己那间房中。谢衣站定了,顺着天花板左右看看结构,伸出手念了几句,隔在两个房间之间的那面墙便消失落在了外头。活干的干脆利索,连谢衣自己都奇怪。——近来他的术法不仅恢复极快,而且只增不减。要是按这趋势下去,等他身体完全康复了,恐怕要超过沈夜去。
是什么原因?
暂时谢衣还想不通透,他姑且先把无异弄醒,叫他看合并成一个大房间的两个房间。“如何?从这边借点活气你睡觉也不至于太冷。上床睡吧,别在这趴着了。”
无异不看不打紧,一看中间的墙被谢衣拆了,他的床几乎和谢衣的床挨在一块,要是规格合适,简直与同床也没有分别。他立马犯起嘀咕:要是真在意这个,倒可以一时移开它们,但动静太大;再说谢衣都没说什么,他要是干了这事,不是显得自己生分就是显得自己心虚,哪个都不对。当下无异脑子就转不起来了,末了只好没正形地笑嘻嘻道:“师父不介意跟我睡一床么?”
“胡闹,两张床怎么就成了一床。”谢衣不是没注意,他暂时想不到歪处去。
无异看着想想,最后没说什么,合衣背对谢衣躺了,他还困着,二话不说去见周公。谢衣洗漱一番跟着躺下。直到此刻,他方意识到无异说的一床是什么意思。在他起初看来两张床即便挨在一块还是两张床,可真睡下了,少一堵墙那小子的存在感便分明透过背脊,落在他这。他登时有些意外,事到如今也不好再怎么样,索性一闭眼也专心睡觉。
半夜他醒了一回,醒是平白醒的,窗外没声音,窗台上馋鸡也不吵。然后他发现有个身体贴着自己,除了无异再不可能是别人。谢衣一惊,惊便忘了控制,手上一动。此时旁边无异诧异地躲开半分,谢衣明白了——无异也醒着。
如此屏住呼吸,两人僵持了一会,无异忽然轻轻说了句话,“师父,你醒了?”
谢衣不打算骗他。“嗯。”地答应一声。
旁边久久没动静,也不见无异回答什么,可他呼吸也一直把持着,就像在做什么心理斗争似的。谁都没点破就谁都不出声。——大半夜的,人的精神全迷糊,许多白天说不出的话做不来的事到了这当口少了顾忌,克制的理性有限。谢衣知道这道理。
很久很久以前他曾深夜对着一个偃甲琢磨,与木头争辩它怎么动起来更舒服,连瞳都觉得他疯了。第二天回忆起来,自己甚是惭愧。后来流月城的昼夜越加含混,便忘了日夜。
无异翻个身,覆上谢衣半扇没伤的肩头。“那师父就当我……呃不,当自己正在做梦吧。”他说。
他醒得远比谢衣明白。
谢衣闭上眼,一个鼻尖挨近了他的耳后。他总是在这个距离说话,因此这对谢衣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今次没有说话,是那小子的唇在那里轻轻一碰,光明正大不试探不惭愧地停了一会——柔软带着侵略性地——才渐渐分离。
谢衣觉得口干舌燥。
他的手被对方一对合上的掌心钳住了,那边像是心满意足,片刻后传来匀长呼吸。
第5章 黑灯瞎火
床还是两张床,是睡的人心里虚,才把它变成一张床。谢衣照例睡到日过中天,闹不明白是什么原理,他睡得对于他的年纪来说太久,而每次一觉起来,精神和身体的进步又太快——就像他在经历什么脱胎换骨似的。
现在昨夜的事当真变得梦一样了。两场深睡中间夹一段现实,醒来时实在以为那不过是梦。然而他十分警醒,这种警醒提醒谢衣他的记忆没出错,身边无异整整齐齐叠起来的被子更是相由心生地透出古怪——无异是个大少爷,是那种自己叠被子的人么?
就见这位大少爷一掀门帘端着热腾腾的瘦肉粥进来,“师父果然醒了,看我估摸得真准。”他美滋滋地说,没事人似的把午饭放在桌子上开始表扬自己,权当这一天仍是往日普通平常的一天,“炖菜也快好了,师父先洗洗。”
“好。”谢衣答应。他既然装傻,谢衣陪着他装傻。
吃着不知是早饭还是午饭,顺便跟馋鸡逗着玩。无异前两天太勤快,厨房里堆满吃的,肉怕烂了只好腌,腌完正愁没地方打发它,馋鸡一来这一切都不是问题。这鸟说难养也好养,只要是肉,蒸煮炖炸煎烤什么都能下嘴。无异看着它颇可怜,又没奈何,“一路累坏了吧?可惜吃了这么多肉,还是飞不起来。”
谢衣不知道这事。“飞不起来?怎么讲?”
无异冲着北方扬扬下巴,“那个结界果真是限制术法用的,馋鸡的变形大约也被限制了。它从昨天飞进岛上开始就是迈着小短腿颠过来的,要不是被我发现,现在还颠着呢。”
馋鸡很不忿地吼了他两下,那意思不用说人话也很明白:若没有无异追着它漫山遍野地跑,它还能少跑两圈,不过这也只能怪它自己吓成惊弓之鸡认不出主人。谢衣心不在焉地挠了挠它的翅根,顺便看着门外的天空陷入沉思。“无异,今天去看看好了。”他提议。
“师父能走么?”
“山路多有崎岖,就算能走也十分困难,不过……”
他想了想,对着馋鸡念动口诀,馋鸡四周也现出那虹色的气团,与空中的差不多模样。气团早早包裹住了馋鸡,谢衣却还嫌不够,又厚了几层。“应该可以了。”他对馋鸡讲,“好馋鸡,烦劳你去外面变形看看。”
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