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的答案,谢衣笑笑,“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哪?”
“不管。师父要像以前一样行侠仗义做大偃师,我就跟着师父行侠仗义做小偃师。反正徒弟就是用来打杂的,师父去哪我就去哪。我也该从爹娘那里自立出来了。”
“你这样,清姣定要怪我。”
既没答应也不拒绝,谢衣闭目歇了会。每当合上眼睛脑中便还是乱,只是后面有个无异的温度,像个大暖靠背让他好些。“师父,你生气了吗?”那小子问。“没有。”谢衣摇头,“是在想我何德何能,让你为我这样操心。”
“师父,别说了。”无异颇困惑地在他耳后开口,“前几天……师父还没醒来的时候,我自己也觉得我这样有点奇怪。那时我还当师父只是初七,一个萍水相逢的人,甚至是敌人。不过很快我就明白那只是种本能,只要师父在我面前,我不可能不去考虑师父的事。为人徒弟不就应该这样吗?”
他说得信誓旦旦,令谢衣有些无奈。“嗯……也对。”
无异又收了收手臂,斟酌的唇线最终变得坚决,“师父,没关系的,我知道师父失去了故乡和亲人一样的同伴,心里跟着身体难受。不过师父还有我。”
他一语道破谢衣心中事,语气仿佛在刚才说的是什么很普通的东西。谢衣心里一动,竟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我知道了。”他最后说,“无异,谢谢。”
无异看在眼里,那之后谢衣没再露出迟疑或苦闷的表情,于是宽了心。他打从心底希望师父高兴,还是原先那个波澜不惊的师父。但无异同时也知道,他们经历了这些,谢衣在没得选择的情况下给他看到这一面,有一部分悄无声息地改变了。
如此过了数天。
谢衣一日比一日见好。无异小心地没有提及流月城,也没有提及夷则或者闻人、中土大唐之类的事,就当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生活。除了一个师父和一个徒弟之外,过去全都不作数,连时间也淡去了。无异做了新的偃甲想用于打猎,可惜术法驱动总是出错,好几次差点伤着自己。谢衣不能动手,看着干着急。
“无异,你把左边那个轴承再削下去一点……对,好,别动它了。口诀记得可还清楚?”
他只能这么坐在床上指挥,有时拿嘴实在说不分明,拿在手上比划两下,还没有亲自上手削的力气。幸亏无异聪明。“要集中精神,无异,你不集中,术法就无法集中。”
弩箭匣子终于颤颤悠悠运转了起来,师徒俩都松了口气。“改天为师练练你的基本功,”谢衣心说这么简单的一个东西自己如此紧张,简直像许多年前偃术刚出师的时候,暗着就笑,“你的术法一定相当偷懒。”
无异挠挠头,“哎呀,小时候比起背口诀更喜欢削东西嘛。”他欲糊弄这话题,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对了,师父,前两天做了个东西,你一定喜欢。一会换完药我拿出来。”
他一说,谢衣才记起他之前一直在敲敲打打地折腾,想必就是这件物事了,一时虽有些期待却也无奈这小子避重就轻。无异跑过去拿伤药,谢衣思忖了一下,反正要脱,索性自行解了衣服。
近来他对上药这件事没最开始那么别扭,原先当无异的手指在自己身体上比比划划的时候,明明是坦白的,他却总不能太习惯。后来一想反正全身早被他看光了。——谢衣曾不知如何自处才好,他当然没跟无异说过这个。
无异的手掌经过他的胸口,又盯着看了一会,像是在研究。“真神奇……娘亲这个药有点用,虽然疤痕还是有,不过很淡,仔细看才看得见。”谢衣本不太在乎,见他这么认真反而觉得新鲜:“又不在脸上,哪有人看。”
无异瞧上去是一脸“谁说没人看”的表情。
他显然忍着没说,在谢衣重新穿上衣服这会功夫,进屋推了架奇怪的东西出来。谢衣仔细一瞧,是把椅子,又不像普通椅子,上面围着着厚厚的软垫和皮毛,下面镶着滑轮,虽比不得瞳用的那把精致倒也差不许多。“师父,坐上这个你这段时间就能出门散散心。”无异扶着轮椅说,“这玩意不用术法,我推就是,保证没问题。”
谢衣赞许地抬起嘴角,“亏你想得到。”
无异还没太得意,“等我琢磨个法子,师父怎么能舒舒服服坐过来。”
是个问题,谢衣暂时没办法站着,自己也拧起眉毛。“嗨,”无异一下出声,“瞧我笨的。”
他能有什么解决方案?谢衣奇了。却只见无异大阔步走近,一只手绕到他背后,另一只手到膝盖内侧。还没等谢衣反应,已经被打横抱起在半空中。谢衣一惊,随后却又稳稳落下,正在软绵绵的椅垫上。
意识到刚才一瞬发生了何事,谢衣愣了一会,苦笑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师父,你太轻了。”无异看着担忧,“今天一定要多吃点带油水的,我一会去打两只兔子,好好料理料理。”
他一边说,一边拿条毯子围在谢衣身上,然后推起轮椅。木门吱呀地打开,天光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谢衣面前时,他几乎一瞬有些目眩。
山花烂漫,草长莺飞。这里看得远,岛外远处隐约有一点波光闪烁,是海。谢衣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冷冽空气,燥热的身体都随之镇静下来,他感觉自己第一次回到了自己原本的模样,一时竟无法移开视线。
“这地方漂亮吧,师父?”那小子低下头,下巴挨在他头顶上。
“当真不错。”谢衣感叹。他此刻突然有个想法,——或许一直这样也挺好。
第3章 灯笼
无异果真像他说的跑去猎了几日兔子。天公作美的时候他带着谢衣一起,把谢衣的椅子停在一棵大树底下,无异扛起他的弩箭匣子到不让谢衣脱离视线范围的程度四处找猎物去。这日谢衣在树林中间看了一会,低头伸出手,冲着轮椅轮子念了几片口诀。极微弱的绿色光芒在手心正中转了个圈飘过,随之脚边的轮子动了动,却因动力太小,没真滚起来。
看来自己的精神还未恢复到十分之一,谢衣暗自摇头,此事急不得,可能比肉身的伤害更难平息,只得一日一日养。等它养好,肯定也不必再坐这轮椅了。当下没办法,再抬头一看,不远处无异正兴冲冲地背着块什么大玩意往这边走。
谢衣眯起眼睛,终于分辨清了他徒儿肩上是头大黑水鹿,颜色罕有,毛皮光滑油亮。“师父,看我猎到了什么好东西。”无异把鹿往地上一放,拔出箭簇,“在溪水边上碰见的,这箭也真准,一点没伤着皮,晚上剥下来留着做垫子或者披肩使。还是师父的口诀好用。”
硬要说起来水鹿全身处处都值钱,不过无异肯定是不缺那点钱。谢衣大奇,“你还会做这些?”“那是女孩家的事,我怎么可能会。”无异赶快澄清,“抱云堂的师傅跟娘亲可熟了,咱们有朝一日回了长安不愁做不来几件好玩意。”
谢衣心说也是,是这小子看着太神通广大,他几乎想不出还有什么他做不来。这时无异的视线忽然被什么东西引走,他老是有什么新鲜看什么,谢衣起初也没在意。“哎,师父,天边上怎么回事?太阳底下闪闪烁烁的。”
语气挺严重,才把谢衣吸引过去。谢衣循着他的声音瞧,北方低云之下山脊线把海圈在外面,上头浮动着些虹色的气晕。他认出来了,心中一凛,“是结界。”
“结界?”
“嗯,”谢衣皱紧眉毛,“人为的,而且刚刚开始,还未完全形成,有人正在底下施法……会是什么人?”
无异跟着他紧张起来,“师父,要不我去看看?”
谢衣拦了他一下,“暂时不必,你一个外人诸多不便,看着这结界十分大型,没两三个月成不了气候,等我好些了咱们一道去。”
无异想了想也觉得只能这样,便点点头。他肩上扛着鹿推谢衣回去,然后剥皮放血、清脏器割肉,力气仿佛使不完。生皮扔清水浸泡,鹿血封进酒坛子酿上一天,然后起锅炖鹿肉来。谢衣于厨房之事最不擅长,哪见过这等阵仗,一时看他做看得十分有趣。肉本是荤,也不知无异如何料理,入口竟十分清爽。“罢了,平白捡个厨子实在合适。”末了他抬头冲着天花板开起玩笑。
无异自然喜欢听别人夸他,特别是师父夸,他得意起来脸上泡着火光,从里到外都活络。
吃得尽兴,肚里有货便犯起十足的困,无异一不留神歪在桌上睡着了,袖子还差点浸上油。有人抬起他胳膊挪了挪又扔件衣服在他身上,他觉得自己刘海被拨开,那手指抚着额头十分舒服,就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谢衣的手停在那,顿了一下要往回缩,“弄醒你了?”他问。
“嗯?没有,原本也没怎么睡。”
他嘟囔一下然后要抱谢衣上床。谢衣今天有些犹豫,忽然摆了摆手,撑住无异的肩。无异心领神会,知道谢衣相对于上半身腿上伤得不重,踝关节、膝关节上也只有些硬伤,因此最要紧的便是支持住谢衣的腰部令他容易使力。汗水湿了谢衣的额,幸好无异这段日子一直帮他活动腿,做起来竟比想象中容易。脚底踩实了,腿还弯着,身体已是离了椅子。
还未敢站直,稍微转个角度便挨上床,再坐下时大大放松下去。无异喜出望外,“看来这鹿真的补,明天再猎一只。”眼瞧着谢衣正要笑他,外面忽传来些人声,极聒噪地正往他们这爬。
二人在山中生活久了,耳朵比平时早已变得十倍灵敏,谁也没错过这些不知来者何意的响动。无异闩好了门透过木头缝隙往外瞧,正是两三个烈山部装束的人冲着他们过来,一脸焦急。“就是这里了,崔大人,我看见那位公子刚才走进去来着。”“你确定?”“十分确定。”
蓦然,“破军祭司大人!大人!”人还未到,倒像是知道谢衣就在里面似的,有人在门外大声呼唤着。
无异回过头,谢衣脸色沉了一会,“让他们进来吧,”他说,“反正有你在他们也不能怎样。”
无异虽对自己的术法没什么自信,不过要说不必控制力道,单纯不让这些人近谢衣的身他还有七分把握。门甫一打开,一看是三个人便一齐扑通扑通地在谢衣面前单膝跪下,为首的以凡人的观点是个青年男子面貌,抬起脸像是确认谢衣的面容。“真的是破军祭司大人!”他说,激动得头快贴着地板,“大人,现在我们只能靠您了啊!”
谢衣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慢慢讲。”他看着此人眼熟,但并未对自己那个废弃已久的称呼有过多反应。
无异像个保镖似的在一旁站着,青年瞧了他一眼,然后才开始解释。
“昨日傍晚这位公子去集市买些吃穿用度,不小心被属下看见了。属下许多年前曾在大人麾下做过祭司,想必大人离开太久已经没有印象,但自大人去下界后,属下没有一日不记得大人的灵力面貌。属下见这位公子身上隐约带着大人的术法屏障,虽然微弱,却一下便认了出来。请恕属下立刻跟踪了这位公子,见他消失于此间,方才又带了几个兄弟好一阵搜索,终于赶到这里。”
谢衣听他虽是不速之客,三言两语之间倒解释得也算清楚,于是点点头。“这样一说我想起来了,你是故开阳祭司崔灵境的侄子逸然,受到牵连之后流落民间。你既认得我的术法,想必也看得出来现在我重伤在身。”
崔逸然见他识得自己,面庞上露出惊喜神色。“蒙大人不弃,属下不敢让大人以身犯险,只是目下大祭司、七杀祭司、廉贞祭司几位大人均已殒命,龙兵屿上宵小作孽,平日互相争权夺利也就罢了。如今大唐皇帝前来刁难,竟是无人有胆识计策能与之抗衡。属下罪人身份微贱,束手无策,今日得以与大人相见想必全是神农神上的意思。大人,烈山部人需要有人来带领大家,没人比您更加合适了。”
无异看不下去他们这样一进门便苦苦相逼,但他一个外人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好奇皇帝究竟刁难他们何事。谢衣也是同样想法。“先别急,大唐皇帝如何了?”
崔逸然稍稍抬起头来,“不知大人是否看见北方天空有结界正在形成,那是大唐皇帝惧怕我族人术法,从太华山上找了数名道人前来施法构造的。大人明白这对我们意味着什么。”
原来如此,无异一想那种规模的术法,是得太华山出来半个山的弟子才能有办法施术。若要对付龙兵屿和整个烈山部,天下能担纲此事的除了太华山也不作他想,倒是没听说夷则提及。
谢衣闭上眼睛思索一会,“我记得沈夜虽无子嗣,他家旁系却枝叶发达。烈山部历来由沧家与沈家领导,沧家已绝,沈家必曾留有一两个青年预备着沈夜发生不测时替他。你们与其指望我,不如去找他们。现在特殊时期,他们不会计较你的家族的。”
“大人的意思是要放下我们不管吗?”崔逸然万没想到自己会被拒绝,瞪大了双眼。
“不是。”谢衣说,“只是我现在无法成为你们寄托希望的对象。当然,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我打算去调查结界的事。”
无异抱着胳膊在旁边看着。在当晚崔逸然的突然造访里,谢衣显得十分疏远,这对无异倒是正好。无异知道谢衣爱他的族人胜过一切,他害怕谢衣身子还未养好又操心劳力,所以自打崔逸然开始下跪便始终担心。好在谢衣并没有因对方焦急而脑袋发热。
崔逸然无法,只是讲了一干劝说的话之后又退了出去,瞧他的模样定是打了主意隔日再来。无异这回牢牢锁好门闩不打算再放他们进门。谢衣怎么想他不管,他对流月城这些大小祭司始终是无法信任的。
他到谢衣床边坐下来,“师父,万一这些家伙说的是真的呢?”
谢衣叹息,“他们说的应该都是真的。”
“那……师父是觉得他们来的蹊跷?”
谢衣既不肯定也不否认。“我早已被从破军祭司位除名,不该因两三个人的愿望就站出来僭越身份。再说他们既然对结界束手无策,那么我们私自调查还是与他们一道想必都差不了许多。”
他停下来听了一会,确认其他人已经离开,“最重要的,他们现在还不知道你身份敏感,若你贸然与这些人打交道,一旦暴露,势必受到利用成为他们与李唐谈判的棋子。我现在自身难保,更保护不了你。至少不能让这事发生。”谢衣说。
无异倒是万万没想到那么深,心下哗然,“师父,你总是想保护我,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