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他眼睛里揉满了带着倒刺的碎冰茬,不扎别人,光扎自己,看着就疼。
第17章 阿阮
酒席都是好东西。很难想象烈山部这么个曾经不用吃饭不通饮食文化的民族能摆出这么一桌像样的吃食来,来下界不过短短几个月,他们学得挺快。吃着吃着无异觉着不对,还是高估了这些人,这从头到脚的长安风味怎么想都得是李据身边带着的厨子才能干出来的。
难为厨子,周围材料全是山珍海味却不如五谷放在手中熟稔,一切特性水分泥沙多少全现洗现摸,摸出一席令人热泪盈眶的家乡味。无异想想周围这些人,夷则也好师父也罢,只有他自己一个通食物滋味懂厨房精妙;再看席间大皇子和他的手下个个干嚼牛饮不懂珍惜,兀自摇头叹息煞可怜的厨子在此地只有自己一个知音。他舍不得一桌好菜,擅自细嚼慢咽端庄地吃起来了。
他一个人吃得这么自在,李据留神瞧着,只当他没见过世面,也不如初时那么嫌恶。再细看这小子虽然无礼,却长了一副俊朗好相貌:身量够高但不瘦弱,抹嘴时露出的半截手臂匀称紧实,火光之中一双琥珀似的眼珠灼灼发亮,时不时低眉顺眼地垂下眼皮,竟挺守本分。
李据登时起了好奇心。他不好男色,若他好这一口早在许多日子前定先从三弟下手蹂躏个遍,他没有。但这不妨碍李据对才俊有一点提拔之心,在他眼里这萧鸿渐才不才不知道,俊是有些俊的。何况现在局势紧张微妙,定国公乐老先生地位虽高,但曾手握重兵身份敏感,早已撒手不问政事;护国公萧老先生一人支撑朝廷,权势可谓暗暗地如日中天,对继承人之争态度却暧昧不明。他这小儿子,如何不能笼络?
再往后说,李据自然是存着继承大统的野心。他本是嫡长子,名正言顺,然而前些日子被圣元帝封了王这事令他十分地犯嘀咕。圣元帝一共三个儿子,老三如同没有一般向来不受待见——是个有眼色的都能看出来李焱在宫中地位如何,送去清修留个命在已属不易——太子怎么想都只能是李据或李简中一人。
哪想到圣元帝前些日子不封太子,先封了王,两个儿子各给一块挺厚实的封地,厚实归厚实,一在北一在南,土地肥沃军队寥寥,离长安城又绝对说不上近,地位十分微妙。老头子的理由是孩子大了早该独立,因此封完地又赐了宅子,虽暂时不必离京,两个风口浪尖上的人物硬是全让他给逐出了宫。下面人这下二糊了:皇上只留了一个三皇子尚未有封,难道这才是真命天子?
李焱一夜之间成了一块隐晦的烫手山芋。
烫归烫,由于这个皇弟从小身份低微受尽欺负,母亲已经是个领罪受死之身,又常年漂泊在外,于朝中丝毫势力也无,因此不论是哪一方都不肯真信他有能力搅这趟浑水。现在这块小山芋终于是被攥在自个手里了,想要他言听计从还得先找到他那破屋子里藏的阿娇。李据看着李焱,微微一笑。皇弟呀皇弟,你该庆幸没有落到李简那个小人手中,大哥对你向来是有一说一,绝对没有那些花花肠子。
在李据心中,他最大的敌人还是李简。当年宴席闯妖一事,明着是合计好了整李焱,实则在床上躺了半年的是他自己。他那个二弟的阴险毒辣只有自己这个对立面上的大哥才能体会,一想教书先生小时一同教他们兄友弟恭,他便在心中呵呵冷笑,嘿,兄友弟恭。自己那个浑身是血动也不能动的模样仍时不时浮现在李据面前,他一边后怕一边恨得咬牙切齿。
喝酒喝得倦了,复又端详起身旁的李焱,这小子面色雪白,表情僵着所以没有表情。有李简这个混蛋弟弟摆在前头不容他享受当哥哥的好,所以淑妃刚刚失宠时,李据还常常对这小子生出一点兄长般的怜惜。可这小子天生把他们当成对头又把自己当成冷刺猬,不是躲就是逃,实在要见,便僵着这张脸,僵得李据如今半点怜惜都无。
李焱有妖血一事已经暗暗地坐实了,宫里除了圣元帝,主要的知情人至少还有李据和李简两个,大家面上还打着妖怪换皇子的哑谜,实则都把这事埋在心里以备不时之需。
话说回来,因为李据有这样的野心,所以朝堂之上的人他不得不拉拢。他抬眼又一扫,萧鸿渐此刻大约是吃完了,正叉了双手欣赏歌舞,举手投足与闯进来时不同,生生透出一点彬彬有礼。再看自己手下带来的这些大老粗,醉酒的醉酒,剔牙的剔牙,对姑娘动手动脚的动手动脚,居然都被他这个岿然不动砸场子的比下去了。李据顿时以为自己得了缘分,想要好好爱一爱才,浑然忘了什么警惕提防——他原本就不大爱用脑子,一时招了招手,自行改了称呼,“萧老弟,来。”
无异见大皇子笑盈盈地看着他,想是没想到,只得顶着心中一阵叽咕走过去行礼。那李据握了他的手拉着他坐下,“萧老弟这双眼睛,实在特别,本王看着新鲜。”竟是要开始给他好脸色了。
无异擅长与牛鬼蛇神打招呼,此刻大剌剌一坐,一低头似有些羞愧似的,“殿下有所不知,草民生在西域。”
一句话说得蜻蜓点水,李据擅自脑袋里给补充完,哦,看来是萧公好雅兴,与塞外女子春风一度得了这么个小儿子。也不知萧公喜不喜欢他?看他这么嚣张跋扈,穿着又上乘,又游山玩水行为狂放,怎么猜都得是宠坏了才对,当下心里有了谱。“难怪我看老弟英朗非凡,自有一股狷狂风度,原来当真不是俗人,萧公实在有福啊。”
他这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一顿蜜罐子浇得齁也齁死了,无异才明白他是看上自己胡乱编出的家世,暗道这个大皇子真有些愚蠢,于是也心里有谱起来。两个有谱的人面对面地笑着攀谈,都以为自己掌握了大局,夏夷则在旁边看着却笑都笑不出。——他原本也不大笑得出。
他猜谢衣定在附近,借如厕之名站起身来。无视身后紧紧盯着他的两个李据的侍卫,夏夷则进了茅房把门一关,撕一把纸片用术法刻了,又把躲在他衣襟里憋坏了的馋鸡掏出来,卷卷纸塞进馋鸡脚上的信筒。他给馋鸡写了谢衣俩字,馋鸡居然看懂了,庄严地在他打开门的瞬间贴边溜出去。
夏夷则理理衣服回去坐着,食物几乎没动,他喜清淡,大鱼大肉太过油腻。无异瞥了他一眼倒是没说话,这一眼却全被李据看见:“怎么,老弟果真对我这弟弟有些兴趣?”
“不敢不敢。”无异假装讪讪地移开眼神,扮出一脸欲盖弥彰的模样。
李据对弟弟毫无尊重,此刻起了玩心,想着不光要哄好萧鸿渐,顺便能给李焱找些岔子也不错。于是颇自以为是地筹划起来了:“我看焱弟一路无聊,也不大开口。一会儿我还有事要办,老弟方才既然说自己是兴之所至游玩至此,想必行程不忙。不如老弟给我个面子,与他们一同回客栈陪他说会话吧,兴许你们同龄人能聊得来呢。”
无异正巴不得有个机会能问问夏夷则到底怎么回事,他满口答应,一点都没含糊,不顾夏夷则的黑脸而满面写着心安理得。
至于谢衣这边又是另一番光景。
谢衣正喝酒喝得清淡,看见馋鸡瘪着肚子来了,知道有事,也不待与崔逸然解释而拆下它脚上的纸卷,一展平认出是夏夷则的术法,字字皆惊心。
虽惊心,串起来顺理成章,谢衣也就接受那些从天而降的事实。读完他眉毛紧拧,琢磨该从何下手。现在知道楼上那边摆谱的男人是大皇子了,瞅着无异与之挺聊得来,应该是十足应下了这个场面,谢衣一时心一横站起身。“大人?”崔逸然警醒地问。
“谢某有个急事要办,去去就回。”谢衣不细说,把馋鸡留在了桌上,“崔大人喂喂这鸟,它有肉就行。楼上的人若是有什么异动劳烦崔大人继续跟踪,若要叫我便差这鸟来,它找得到。——仓促之间提此要求,还望大人莫要见怪。”
崔逸然巴不得为谢衣卖命,“不妨事不妨事,大人尽管去,这里我盯着。”
谢衣一点头。偃甲蝎得留在这里,他孤身一人靠术法传递,也能赶在李据前头去。顿时谢衣没多想地找了个僻静地方把自己送回夏夷则的小院子。一刻缓不得,他正要按照夏夷则的说明去他卧室开暗门,却甫一落地便直直撞上什么。“哎哟。”对方叫了一声,声音甜美熟悉。
是个人脑袋撞上谢衣胸口,还挺硬,蓦然一下撞得谢衣发昏。他定定神睁开眼,却晚了一步。“呀,是谢衣哥哥。”对面那姑娘挺活泼地抢先叫出他的名字。
谢衣低下头看分明了,绿裙绿褂,一双铃铛似的大眼水灵灵地望着他,不是阿阮是谁。他极心焦地略略伏下身,扶住她的肩膀,“阿阮,你果然在这里,没事吧?可有哪里不舒服?”
“我好着呢。”阿阮眨眨眼,“真的是谢衣哥哥,我一看就知道以前的谢衣哥哥回来了,这下小叶子不用伤心了。小叶子伤心跟别人伤心不一样,劝也劝不回,他可真痴情。”
谢衣哭笑不得,“好容易醒了,你就想说这个?”
“那是,我和夷则说了,快点让我醒,醒了我就要去笑话谢衣哥哥还有小叶子。对了,夷则和小叶子呢?夷则给我留了张奇怪的纸条,文绉绉的,谢衣哥哥你看他这是什么意思?”
谢衣接过那张纸扫了一眼,无非是些珍重尔尔,很像夏夷则那小子别别扭扭说出来的平常话,虽然是平常话,因为是他写的所以反而是情话。谢衣刚知道他每隔些日子就要施术令阿阮接着睡,看来如今因为突然的情势危急,打定了让阿阮自己逃的主意。假若今天不是他们运气好相互碰见了,可能阿阮便真流落在这岛上了也说不定。
“阿阮,你且听我说。”四下暂时还无人来,谢衣解释了一通,“……夏公子自己也没预料到会被大皇子抓住,但那些人现在盯上了你,他绝不愿意你落入他们之手,恰好你今日若无术法也该醒了,因此他差馋鸡送来了这个,叫你快走。”
“咦?那谢衣哥哥是碰到他了么?”
“碰是碰到了,可是……”
“——那我不管,我要见见夷则。原本也没有几天了还逃什么命,夷则也真是的,从来不管人家是怎么想的嘛。”
她的“没有几天”说得十分轻松,仿佛早已接受了似的,谢衣听在耳朵里极不忍。“阿阮,我先带你去个安全地方,其余咱们从长计议可好?”
阿阮撅起嘴,“谢衣哥哥,要是小叶子被仇人抓了,他让你去个安全地方,你去不去?”
“我……”
谢衣两三句被她堵了,倒不是说不过,而是自知理亏,末了只好拿出点威严架子,“我若如你这般手无缚鸡之力,必定把自己藏得好好的让他少操点心。”
这话有效,阿阮现在实在无法反驳“手无缚鸡之力”这顶大帽子。
谢衣心里却不大是滋味。莫说他也时刻面临着手无缚鸡之力那一天,就说那一天真来了,同样的景况搁在自己面前,他是决然不会允许自己逃的。说一个有理有据的谎能唬住一个小姑娘,谢衣却不喜欢说谎。旋即他又被自己事事考虑那小子的忧心吓了一条:他原本自忖他们之间还不到夏夷则与阿阮这个程度,男欢女爱,本就不能相提并论——可为何这类比令他心虚不已?
“好吧,去哪里我走就是。可我一定得尽快见见夷则,万一晚了……”
阿阮坚强得可怕,越是坚强,越是让谢衣心下戚戚。谢衣回过神来捏了捏她鼓囊囊的脸蛋,“傻姑娘不许说混话,怎么会晚。我刚有了主意,咱们这就去个地方,那有个人说不定有法子暂时束束你的灵力。”
“真的吗?”
“嗯,现在想来,他连一个岛的灵力都管得住,没准也能管管你。好了,咱们走吧,这里地方小,被大皇子外面的人搜见就有麻烦了。”
阿阮点点头。她对谢衣是纯然的信任与依靠,谢衣说的话她全都当真,这让谢衣更加不知道自己应该说好话还是说实话。无论哪种,反正他现下都没法从头说了,只得走一步算一步,看看自己究竟能不能走出一条明路来。
第18章 故乡
谢衣按了阿阮的肩膀,想要把她一同传过去。
他很敏锐地察觉到阿阮碰上去很虚,甚至惊讶地收回手,怕细碰她会碎。谢衣明白这是什么道理,又不能解决,这不是他第一次感觉无能为力,可是认命这种事就是这样,无论历经多少次全都习惯不了。
他的魔气还经用,按照夏夷则曾说过的地方直接落在了竹林子里。地方是块好地方,空气比外头都湿,潮乎乎地闷出一股夜晚特有的露水清香来。阿阮像是喜欢这些似的一杆一杆竹子转过去,这摸摸那摸摸,而谢衣跟在后面五味杂陈地看着。“谢衣哥哥,干嘛板着一张脸,这地方可真好,到了白天一定很美。”阿阮回过头来笑他。
“是啊,”谢衣心说沈川也是个会享福的,“的确很美。”
他循着水声走过去,尽量敛了脸上的愁容,毕竟沈川不是那么好请的佛爷,他手上的筹码就只有自己是谢衣这一条而已。到了泥土渐渐变成鹅卵石的地方,他们在一串静谧的浪花对面碰到一处比想象中大许多的宅子,栋梁纹饰都是仿着天上的流月城来。这看上去很不像沈川独居的住所,倒更像是沈家的府上了。
一阵带着竹叶的风飞过去旋进水,纵然是乌漆抹黑只有薄薄月光的夜里,谢衣也忍不住觉得这地方非常不错。然而还未等他们走过去敲门,门竟自行开了。开门的不是偃甲亦不是术法。
沈川擎了双手一手一只门环向内拉开门,厚重的门在他指下只有吱呀声,改道涌进去的微风便撩起他的发尾来。他在家只有一袭薄的贴身黑袍,看上去老样子满身倦容,“想不到谢大人竟深夜来访。”他说,听不出他所谓的想不到,也听不出对不速之客的愤怒。
谢衣略略颔首,“谢某冒犯了。”
阿阮不期然从他背后探出头,伸手对着沈川一指,“你这家伙,长的好像沈夜那个坏蛋。”“——阿阮,不得无礼。”谢衣有些无奈。“就是像嘛。”阿阮嘟起嘴。
沈川缓慢地看了阿阮一眼,瞧着不大介意沈夜被说成坏蛋,又或者他对什么都不大介意。“看来谢大人此次前来,是为了这个小姑娘。”
“……正是。”
沈川转身进屋,一挥手唤亮了灯,灯里点了绿油油的火,在他身边并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