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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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祚高门- 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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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愣了片刻后,虞潭才将手笠帽、竹杖递给身后老仆,望着沈哲子微笑道:“我家并无桐枝,竟得雏凤流连,真是意外之喜。”

    听到这夸赞,沈哲子却并不高兴,凤雏名者,后汉庞统,可不是长寿之人。老家伙莫非暗讽自己多逞智计,要不得好死?

    不过既然决意要缓和矛盾,无论这虞潭真心夸赞还是恶意暗讽,沈哲子都不介怀。说两句又少不了一块肉,假使对方真有恶意,那自己更要长命百岁,气死老家伙

    这时候,房内虞仡和沈充听到声音,也都起身步出房门。沈充立于庭内,对虞潭说道:“我居会稽年余,始终庶务缠身。今日才得暇拜会贤长,还望虞公见谅。”

    “使君言重了,我不过乡一叟,老朽不堪;使君却是国之干臣,身系重任,实在不敢有劳使君问访。”

    虞潭与沈充并肩步入房内,看到案空无一物,便猜到这父子两人在家遭受冷遇。他眸子一转横了儿子一眼,心不悦,既然已经将人请入家门,还如此作态,这不是让人益发看轻

    但儿子生性木讷,虞潭也是深知,不便在人前怪咎。只是在看到坐在沈充下首的沈哲子时,心内不禁有些感慨。沈氏一门武夫,何幸养此麟儿

    待虞潭着人奉茶汤,沈充才又开口道:“今日拜会虞公,实为请罪而来。年前小儿孟浪轻率,以其浅见薄识面忤虞公。我教子无方,使其不习恭顺之义,自恃思捷,多逆长者之教,实在惭愧。”

    话一讲出口,坐在另一侧的虞仡顿时怒形于色:“童子劣行,岂独逆教……”

    “住口”

    虞潭手拍案几,喝止儿子,旋即再望向沈充,神情不复淡然:“老夫已是耳顺之年,善言恶语,何不可闻?贤长未必无缺,愚夫偶有一得。令郎师出名门,才彰气盛,确令老夫汗颜。往年国运艰难,虽老迈之躯,不能安于室,勉力而为。如今贤能担国之计,俊逸卓然而起。老夫自当倚杖归乡,以避贤路,欣望盛世将至,使君又何出此言?”

    虞潭这一番话,看似乐天知命,实则如鲠在喉,颇多激愤,陈情自剖之外,又暗讽国任非人,看来已是抑郁良久,以至于不吐不快。

    往年我不辞老迈,匡扶社稷,举义讨逆,如今贤者隐退,谋逆者反居高位,简直岂有此理我安坐家,看这世道怎么大乱

    沈充听完这番话,先是沉吟少许,然后才一指沈哲子:“虞公国之所仰大才,凡人得亲近,皆要倾心受教,相约壮举。如今我有幸与虞公对面而坐,反见疏离,难求一言之教,非你逞才,何至于此”

    按照预先排演的节奏,沈哲子下巴一扬,状似不服:“既为皎皎明珠,本该悬于明堂,光照时人,岂童子一言而晦之老叟自贱,甘于蒙尘,自废其才,与我何干”

    “放肆”

    沈充听到这不逊之语,状更恼怒,挥起手臂要掌击沈哲子,但终究还是舍不得,挥落的手掌向下一滑,将案茶盏扫出数丈之外

    “逆子,还敢猖獗今次若不能得虞公宽宥,我乡土托谁?”

    沈充一脸愤怒状,怒喝道:“来人给我将这逆子拖下去,扒衣缚荆,逐出庭外北面谢罪”

    沈哲子却仍据理力争,不肯低头:“此公春秋虽长,不能容人,岂可将我桑梓父老托于其手儿虽不肖,不敢忤父,缚荆则可,无罪可认”

    说罢,便气呼呼走出房门,旋即便被自家部曲一拥而要带下去。

    虞家父子看这父子两人在自家门厅之内闹得欢腾,皆有目瞪口呆之状。眼见沈哲子被擒拿下去,似乎要来真的,虞潭连忙起身说道:“且慢使君意欲如何不妨直言,令郎才具天生,我亦嘉之,绝无怪咎之念”

    说实话,看到沈家父子争执几近反目,他心内确实颇感快意。

    但若这少年真被扒衣缚荆跪于自家门前受辱,那么针对他已经渐渐平息的物议将再次喧嚣尘,届时要面对的将不仅仅只是非议那么简单,甚至可能会出现实质性打击。毕竟沈哲子也非籍籍无名之辈,尤其作为纪瞻唯一弟子,已是吴人内定的后起之秀。

    除此之外,更令他好的则是这父子二人所争执的内容,似乎与自己颇有瓜葛。

    听到虞潭这般表态,沈充才示意部下放开儿子。摆出这番姿态,除了示好之外,亦有考验虞潭之意,若虞潭始终不发言劝阻,剩下的也不必再谈,从此后势不两立,你死我活

    沈哲子得以返回厅,似乎仍是忿怨难平,坐在那里不发一言。

    虞潭心一动,笑语道:“沈家小郎为何如此忿怨老夫?过往或有旧隙,但若仔细衡量,老夫亦算是助你扬名。旧怨不叙,即论年齿,老夫亦身披甲子,缘何不得礼待?”

    “竖子,虞公未以旧隙罪你,你自己不能自持,还要任性坏我家声?”

    听老爹这么大言不惭家声云云,沈哲子心内不禁暗笑,在他之前,沈家居然还有家声?

    但表面还是有些气虚,流露些许少年人好面子的倔强,只是起身对虞潭深揖为礼,却不肯开口。

    有些尴尬的气氛总算缓和下来,这时候,沈充才笑吟吟对虞潭说道:“我今日来尊府,确有一不情之请。我年资鄙薄,台虽然委以重任,心实惴惴难安。此乡自有贤遗,虞公可称国柱,既归乡土,会稽岂有我立足之地。”

    听到沈充如此示弱,虞氏父子反应不尽相同,虞潭尚能自持,而那虞仡却已是惊喜的坐立不安。

    沈哲子见其如此,心内不禁叹息,人之才干格局,确与家世无关,虞氏空有满楼经藏,子弟却仍不乏草莽,难不成这家伙以为老爹会将方镇之位拱手相让?

    “使君言重了,选材任事,台裁之。我不过一介乡居老叟,渔樵自给,身外无求,待死而已。”虞潭想了很多,神色却不见变化,只是礼貌回应。

    “让贤避位,本为古之道义。然名爵之任,决于廷,私相授受是为悖逆。但若坐视虞公才具虚置,不能益于时人,那我既失其职,又失道义,罪莫大焉”

    沈充一脸真挚道:“权衡良久,心有一得。虞公之才具德行,我自深知,愿以桑梓乡人托付,举虞公为吴兴太守,不知虞公之意如何?”

    听到沈充道出目的,那虞仡神态便有些失落,显然在其心目会稽乡土,要吴兴重要得多。而虞潭身躯却是微微一晃,眸渐渐闪现精光。

    他本失意于吴兴,复归其地,确实颇有无地自容之感。但若再想一层,吴兴为其失意之所,不恰好正是重拾信心的所在。

    但他已经这个年纪,所思所想务求周祥,并不因沈充一言而做出决定,需要通盘考虑得失,才肯给出答案。

    :

0099 论避讳礼疏() 
“父亲,切不可答应沈氏此请啊他家悖逆之门,包藏祸心,岂会如此善意……”

    一俟送走沈家父子,虞仡便急不可耐开口劝告父亲。

    “那么,依你看来,沈充此议有何祸心包藏?”

    虞潭正低头沉吟,听到儿子略显气急的声音,便抬头笑问道。一人计短,他也想听听儿子有何看法。毕竟自己已经老迈,将来家业维持,还要靠后辈子弟。

    “我……沈士居素有诡变之能,我是窥不清其意图。然而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吴兴为其家故垒,绝非善地父亲以身犯险,我认为不可”

    虞仡略一迟疑,旋即便又振振有词道:“沈氏豪武人家,窃居会稽已是非分,绝难长久我家累世居此,亲善乡人,父亲你事功卓著,人望系身,待到沈充黜免之日,便是治郡首选之人”

    虞潭原本还兴致盎然看着儿子,待听到这里,心失望已经溢于言表。

    虞仡这番话不能说不对,但泛于浅表,其实于事无益。既然认为沈充有阴谋,那他阴谋是什么?其家难长久,将止于何时?自己可任会稽,又将如何谋划?

    所谓迂腐之见,泛泛之谈,空洞无物。否定诸多却无一立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尽管早知儿子拙于权谋辞令,但眼下再听到他拙劣应对,虞潭心又是感慨。各人才具,岂非天决?

    沈家虽是豪武类于寒门,但沈充其人却能敏于时势,扶摇而起,本无门资,却于盛年而列方镇,时下之煊赫,反要胜于一干南士老人。再反观自己这个儿子,与沈充年岁相仿,自家又素来是吴清望,却不能显于当时,只在宅作楚囚之态,实在不堪。

    至于沈充之子,则更可谓青出于蓝,连自己一时失察大意都入其彀,沦为时人笑柄。莫非吴灵秀,真的独钟沈氏家门?

    沈家父子那番作态,虞潭只要略加沉吟,便能明白大概。他并不因沈氏作态诓骗自己而介怀,更在意的则是沈充此举背后流露出来的态度。

    人的思量太多,许多话语反而不便宣之于口。沈充当着自己的面而训斥其子,其子则故作桀骜姿态,最起码表露出两层意思。第一,沈氏有与自己联合的打算;第二,沈氏对于这次联合尚有迟疑,需要自己表露诚意才能约成。

    若在此前,虞潭是不屑于和这悖逆家门谋求合作的,自家累世清望,岂能因此受污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连当今皇帝和台省诸公都不计前嫌,对沈氏委以重任。自己再以“悖逆”怪咎其家,又有何意义?

    自王氏乱起,这数年间局势波诡云谲,连虞潭都颇有乱花迷眼之感,已经看不透局势将演变向何方。正因心内混沌,这两年他才诸事不顺,虽有虚名,难得实际。

    心内抑郁之外,尚不乏隐忧。连他都看不清前路,自家这些后代,又有几人能处变不惊?

    诸多情愫,心内焦灼,虞潭之心情自然不像表面流露出的那么淡然。哪怕已经老迈,他也要再努力一把,维持家势不落。

    正因有这样的心情,对于沈充所议,虞潭心内确是有些意动。吴兴虽然立郡未久,不及会稽位重,但同处三吴,亦为江东名列前茅的大郡,于自己而言,未必不是一个善任。若再能有所作为,既能弥补前失,又能维持家声不坠。

    沈充大概也是看透自己这个需求,因此才来府拜会。如此敏察人心,果然不负诡变之称。

    对于沈充的意图,虞潭也能猜度个大概。其虽居大郡,但正如儿子所言,绝难长久。这其自然有自己这些本地人家孤立沈氏的缘故,但还不足以将沈氏推下会稽之位。

    沈充所承受最主要压力,还在于京台省。虞潭虽然久居家,但自有门生故旧居于建康,不乏消息来源,因此知道沈充其位不稳。在如此情况下,联合本地士人便成了他自保的重要手段。

    所以,对于沈充的诚意,虞潭并不怀疑。彼此易地而治,各有顾忌,各有需求,虞潭相信沈充绝不会在如此内外交困的情况下还对自己心怀恶意。对于举荐自己出任吴兴太守,沈充应是诚心。

    有了这样一个看法,虞潭心内又不免对沈充刮目相看,能够抛开门户之见,不计前嫌,本身是一种人难企及的禀赋。

    想到这里,虞潭又忍不住看了儿子一眼,叹息道:“为人任事,言既否之,当有建策。只破不立,如妇人喁喁而语,终日戚戚于怀,于人无益,于己无益,于事无益,岂昂藏男儿所为”

    虞仡尚不知因何触怒父亲,听到这指责,不敢再开口,垂首默然。

    见儿子虽作凛然受教状,却仍难解其意,虞潭心内便是一叹,已经决定接受沈充的善意。惟愿自己在这有生之年,再得一二建功,为后人多争取一些庇护,才可保家世不至于在自己故去后一落千丈。

    其实若目的仅止于此,虞潭并非只有沈家一个选择合作的对象。时下琅琊王氏同样有需求扳倒沈充,以腾出方镇位置。去年虞潭便与王氏合作一次,寄望能够对沈氏有所打击,可惜功败垂成。

    但王氏高门难企,却不是一个好的合作对象。王氏连血亲族人都能下死手,可知其厉色寡恩本性,怎么能保证与之联合赶走沈充后,他会知恩图报?毕竟王家眼下对于重掌方镇的需求强烈,绝无可能将会稽交给自己执掌。

    一方是唾手可得的吴兴大郡,一方是不知能否获得回报,虞潭自然明白自己该作何选。

    至于沈家能否将自己推到吴兴郡守之位,虞潭也并不怀疑。王家迟迟不能拿下沈充,可见其家背后自有倚靠,彼此角力。而他们这群会稽士人无论加入哪一方,都可能成为最后胜负手。既然如此,沈充既然敢许诺,绝对不敢戏耍自己。

    只是自己要拿出什么诚意,才能与沈家达成这次合作?

    虞潭沉吟良久,便起身走入房,让儿子过来为自己侍墨,挥笔疾《论避讳礼疏》。

    ————————————————

    在郡府等待数日,沈充便见到了虞家派人送来的奏疏,看完其内容后,沈充不禁大笑,将沈哲子唤到面前来,把这份奏疏递给儿子。

    沈哲子匆匆一览,同样会心一笑,事情成了,虞潭已经入彀

    这一份奏疏,倒也没有什么特别内容,只是虞潭以礼法儒士的身份,向朝廷进言,时下礼乐崩驰,时人更当以礼自守,诸如避讳前人名讳之类的礼数,更应当要恪守不能违背。

    如果对世情不了解,很难体会这份奏疏的深意。

    琅琊王舒之父王会,其名恰好与会稽郡之“会”字同形,以避先人名讳的礼数来论,便堵死了其执掌会稽的可能

    这种小技巧,虽然曲折,但却实用。王舒时下正因沉杀族兄、从子而物议缠身,为家族计如果没人提及此节,那也难得糊涂,恬而受之。但既然被人道破,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再来会稽。

    历史,因为会稽士人的不作为,朝廷竟然直接将会稽更名为郐稽,也要让王舒担任会稽内史,可见王家执掌方镇的愿望之强烈。

    但现在,虞潭率先发声,表明会稽士人的态度,以王氏今时之微妙处境,绝不敢为此事

    沈充笑道:“虞思奥为家业计,六十老叟仍要勉强,可谓凄凉。稍后我便着人快舟将此疏送至建康庾叔预处,庾亮匹夫自知如何运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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