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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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祚高门- 第6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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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次典礼准备仓促,兼之又在军中,所以也并无哀乐之类,只有稍显沉闷的鼓声。沈哲子长袍素缟,细雨拍打在脸上略显憔悴,在他身后则是整整上百辆装载着将士尸骸的大车。由于天气过分炎热,那些尸骸腐烂程度已经相当严重,一旦除下身上的甲胄,更是面目全非。

    道路两旁将士们眼见这一幕,不乏人已经忍不住低头啜泣起来,但更多的人则是满脸激愤之色,诸如“杀贼”“血债血偿”之类口号,不断在士伍中响起来。

    待到登上土丘,沈哲子并众将肃然立在大土坑旁,每有一具骸骨被安放入内,便弯腰深揖到底。今日虽然天色阴沉,但仍是闷热,很快众人脸上便挂满了汗水,而这样频频深揖,很快沈哲子等人身影便摇摆起来,流出的汗水早已经将素袍浸透,甚至顺着衣带滴落下来,但仍在咬牙坚持着。

    “请梁公惜身!”

    旁侧有乡宗首领眼见这一幕,觉得是个机会,上前劝告一声,打算给沈都督一个台阶下。

    “将士用命,奋战至死,当时未有惜身之想……”

    沈哲子随口回应一声,继而再次深揖下去。

    那些乡宗代表们眼见这一幕,神态渐趋复杂,他们理解不了沈哲子这么做的意义,但无论真情,又或作态,已经做到了这一步,无疑更能激发将士效死之志。

    他们当中也不乏人心存观望之念,如果陈光能够挫败淮南军的进攻,他们未必没有贰反之想。可是现在看到沈哲子如此崇礼厚加阵亡将士,而近侧观礼的淮南军将士们则肃穆瞩望,那低沉压抑的喘息声如在耳畔,微弱之声竟渐渐给人一种雷霆震慑般的压力,让那些存意观望之人心内寒意渐生。

    埋葬完这些阵亡将士,时间已经到了上午。一座高达丈余的石碑被栽在了土丘下,只是石碑上并无字迹,沈哲子步履蹒跚行到这里,抬手按在那石碑上,继而转望向周遭将士,语调略显颤抖道:“来日自有贼血,标识此为何地!”

    “杀贼!杀贼!”

    压抑良久的将士们听到这话后,顿时挥起手中竹杖,口中咆哮吼道。而后,轰隆一声惊雷在云层中骤然响起。

    “自古中国之土,诸夏所居。禹平水土,九州乃立……中国居内以制夷狄,夷狄居外以奉中国,未闻以夷狄居中国而制天下也!刘贼元海,挛鞮弑父丑类之孽种,逐水草杂居畜牲……天命所厌,陡降冰雪以杀群丑,诸夷不能自活,奴事中国,因求内庇……天厌之贼,先民因仁义解其悬挂之危……”

    午后,江虨亲自登台主祭,捧着沈哲子所写祭文高声诵读起来。

    《谕中原檄》中第一段,是承认元朝得享天命入主中国,而后力陈失德辨其当亡。所以这一段沈哲子便不能用,因为无论前赵后赵都不是江东朝廷承认的政权,而且他们也根本没有一统天下,不够资格讲什么天命所归。

    所以这一段,就是在讲述这两逆族内迁的历史,而眼下正身处的这个小冰河时期,便被沈哲子讲作天命厌弃这些胡虏,因降冰雪天灾杀之。结果前人们宅心仁厚,引狼入室,令得华夏也遭受牵连而被波及,所以这一场神州浩劫,既是天灾,也是人祸,错就错在不该容纳这群命定该绝种于塞外的胡虏内迁。

    这样一个观念的树立,不只对于当下,对于日后抵挡鲜卑胡虏内迁也有着不小的意义。尤其在过往汉赵、石赵的檄文中,不乏以小冰河时期的自然灾害频繁发生当作晋祚失德的证据,可是现在,都是这群罪大恶极的胡虏们该死不死,结果将施加在他们身上的天灾带到了中原来。

    “当此之时,天佑诸夏,生民气盛,亿兆之中,当勇出雄壮,驱逐胡虏,恢复中华……方今河洛幽冀关陇,不乏称雄,忘中国祖宗之姓,反就胡虏禽兽之名,以为美称,假胡号以济私,恃有众以要君……”

    被人反客为主,被人肆意蹂躏,最关键是所承受的灾祸,本就是被这些胡虏所殃及,但还有人背弃祖宗,逢迎胡虏,只为私权私利,简直就是禽兽都不如的东西!

    整篇檄文,沈哲子改动诸多,也不能说是改动,他本来就难诵全篇,依照当下的环境自己去补充写成。当这篇祭文被宣读完毕,当众焚烧之后,在场观礼之众无不义愤填膺、目眦尽裂。甚至包括那些存念朝秦暮楚的乡宗们,这会儿也都一个个厉目圆睁,情绪激动不已。

    这虽然只是一片祭文,但也是一篇檄文,沈哲子借此机会来表态,淮南军北伐,不止要清扫匈奴、羯胡,就连那些数典忘宗,在两个伪赵朝廷留名任事的晋人败类,也都要一并铲除!

    他并不担心如此强硬态度会将更多河北乡宗推入羯胡怀抱中,那些人留下来也是一个祸害,而且以羯胡目下的形势而言,居然还有人抛家舍业去投靠,这种人纯粹就是找死,而且必会不得好死!

    接下来便是祭拜江统等圉城名臣,而且不只是祭拜,更要立祠感怀这些华夏先贤的风骨和事迹。沈哲子就是要将这些人进行某种程度的神话,一方面更加扩大他们的影响力和感召力,另一方面则是让他们脱离凡俗的层面,将他们与当下活生生存在的后人们分隔开。

    眼下是一个信仰混乱的年代,蕃教东来,与其再去为难那些和尚们费尽心机的汉化融合,沈哲子觉得不如扶植出一批本土的偶像信仰。而且有了一个忠义表里的统一价值观,最起码日后再控制起来,意识形态上不会有太大的冲突。

    当这些事务忙完之后,沈哲子也就没有太多时间再逗留在圉城。临行之前,对于陈留战事后续如何,他也做出了一些调整,不再强求速战速决,对于陈光的乱军主要是以震慑围困为主。留给韩晃的主要任务就是在未来几个月的时间内,绝不容许陈光的乱军成建制的突破淮南军眼下所设置的防线。

    这并不是沈哲子放弃对陈光乱军的围剿,眼下的事实是从速解决已经难有契机。既然如此,沈哲子也就不再将太多精力留在此处,而是提前发动对荥阳的收复,占据黄河水道渡口,谋求与石堪决战。此前他太追求一个平稳,想要心无旁骛锁定胜机,但目标太明确,反而让淮南军有些束手束脚。

    经过这段时间的思考,沈哲子觉得如果言道准备不充分,石堪绝对比淮南军还要更差一些,最起码淮南眼下是有一个相对稳定的江东大后方,这是石堪所不具备的。而且此前青州一战,石虎的军队也是明显的收缩后撤,这像是与晋军打了一个配合,主动收缩兵力全力进攻襄国。

    如果襄国那里已经决出胜负,无论哪一方获胜,对于石堪都不会太友好,届时必然会是一个腹背受敌的局面。所以,石堪也肯定要趁着襄国战争结束前而争取一个退路,其人发兵向南已经是一个没有悬念的选择。

    既然如此,与其再给石堪留下一个充足的备战时间,不如直接归于淮南军的节奏,提前挑起战争。如果能够在主战场取得突破,那么像陈留这种局部战场也就不会再有多少僵持的余地。

0893 北上荥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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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密县地处荥阳,嵩山东麓,永嘉之际,中朝司空荀藩曾经于此组建行台,旋起旋灭,至今已经了无痕迹。

    如今的密县,并不从属于世道中哪一方,境中也并无太过强势的哪一方势力,乡民们散居在山水河泽之间,彼此互无统属,偶尔有不耐寂寞的丁壮们忍受不住贫苦生活,被乡中豪武之类号召集聚起来外出闯荡,或是就此一去不回,或是灰头土脸狼狈归乡。

    此处既非要津,也非名邑,除了偶尔过境的匪寇侵扰之外,竟然能在这乱世中保留几分祥和。

    县境中有一座矮丘,矮丘下山溪潺潺流淌,浇灌出一片面积不算太大的沃土,田野中有离离菽苗,傍丘处则耸立着十几户简陋的屋舍,屋舍前篱笆围墙里散养着一些鸡鸭豚犬。

    农田里有些农夫刈草浇苗,坡垄上有农妇席地而坐,双手灵活的编织着沤好的麻丝,不远处的树林里,则有孩童跑动在草丛里采摘着浆果塞进口中,果皮咬破后那酸涩的汁液流淌出来,孩童那稚嫩的五官都被酸的皱成一团,瘦弱的身板酸得止不住的打摆子,但当视野中再出现那些艳红熟透的浆果后,仍然忍不住故态复萌,采摘来丢进口中。

    然而在这祥和表象之下,却有一种不寻常的悸动在滋生酝酿。乡人们在劳作闲暇之余不乏闲聊,语调中自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忧虑。

    “知不知,昨夜东邻阿四夜中上溪冲凉,竟在溪里捞出一个泡肿的人头……”

    “是,那阿四还道是山鬼出游吃人被他撞见,到现在吓得不敢出门。”

    “难怪难怪,我昨夜担水归家,总是叫嚷个不停,这几日热到舌头垂长,也不肯喝一口溪水,都快渴死了……”

    议论声中,众人便忍不住望向那被小渠引流入田、看去仍然清洌的溪水,心内各生不寒而栗之感。

    “只怕未必是山鬼作怪……”

    一名望上去四十多岁,骨架高大,皱巴巴脸庞上自有一股愁苦之色的农夫叹息一声,望着溪流上游怔怔出神。其人左手断了两指,下巴上还有一道鼓起的疤痕,似是刀伤愈合后留下的痕迹。

    听到此人这么说,众人脸上纷纷变色,俱都凑到这农夫身边,满脸的忐忑低声问道:“阿兄,莫非你是看出什么不寻常?”

    “是啊,阿山,咱们庄上只有你早年外出闯荡过,识见最广,莫不是有什么恶事临门?”

    这庄上十几户乡人都为何姓,那个身上有疤痕的农夫何山年轻时也曾外出闯荡,后来满身伤疤返回,就此在乡中娶妻生子,闭口不谈外事。

    此时见众人俱都围过来,其人脸上便流露出追忆缅怀之色,渐渐地额头已经沁出冷汗,片刻后蓦地一叹,指着矮丘说道:“不好说,不好说……过几日农闲,大家还是随我上山,咱们先弄一处隐蔽藏身吧。”

    说着,他便扛着木镐往家中行去。

    这一答案自然不能令人满意,乡亲们各有怨色,不乏更年轻些的丁壮已经忍不住冷笑出来:“阿叔外出遭了难,已经骇破胆量,到底发生什么事,只怕他也不知!”

    这正在这时候,丘陵北面一驾牛车向此处行来,牛车上有一老农并两个年轻壮力。其中一个年轻人拉着老牛,远远便对乡人们招手,口中则大吼道:“大祸、大祸!我们随阿公上北溪换盐,北溪刘氏堡已经不见,内外都是血气,全庄好似死绝……”

    不久后,庄上十几户人家俱都聚集在族老家院里,听着那三人断断续续讲述外出所见。那上溪刘氏堡在十多里外山丘北面,乃是周遭最大生民聚地,足足上百户人家,男女老幼近千人,居然扎眼俱都不见,原本人人称羡一个堡子,只剩下满地大火焚烧之后遗留的痕迹。

    “阿山,你看这是发生了什么恶事?”

    虽然迹象已经很清楚,但那老迈的族里阿公还是略存侥幸之想问向那个中年农夫何山。

    眼见乡亲们俱都眼巴巴望着自己,那何山脸上忧色更浓,颤声道:“还能有什么恶事?必是被杀光抢光了!这不该是寻常匪众做的,应是一群军卒。应是争斗打到乡里,那些军卒们少人少用,就掳掠乡人补充。阿公,走吧,刘氏堡距咱们庄子不过十多里,眼下是庄小不被人见,稍后可能要有堡上残众要引军卒来抢夺咱们庄子……”

    “怎么会……”

    “不可能,咱们庄子跟那刘氏堡又无仇……”

    “田里菽苗还要两个多月才熟……”

    “他们敢来,那就拼命!”

    何山话音刚落,乡人们便各自叫嚷起来,话语虽然不尽相同,但核心只有一个,那就是不忍舍弃这个寒伧家园,背井离乡。

    “都收声!”

    那阿公手中竹杖一挥,断喝一声之后,房屋内外叫嚷声才停顿下来,只是张张嘴还未及说什么,庄子外突然响起了一阵异响,由远及近,渐渐清晰。

    “是、是马……马蹄声……晚了,已经晚了!”

    听到这声响,那何山已是满脸的煞白。

    “来得好,壮力都随我出来,咱们去跟这些狗贼拼命!”

    一个年轻人口中叫嚷一声,抽出肋间别着的锈迹斑斑柴刀,眼中闪烁着几分亢奋的癫狂。

    “要死了!你要害死全庄上下……”

    一直蔫巴巴的何山眼见此幕,突然顿足咆哮一声,站起身来劈头给了那年轻人一巴掌,继而唇角颤抖道:“庄上有什么吃食,都拿箩筐盛来,年幼的拉上年少的,赶紧往溪后跑,逃出几人是几人。四十往上男女,跟我搀着阿公去送食……”

    何山陡然爆发,令得乡人们都为所慑,一时间竟然无人反对,出出入入乱成一团。那何山再怎么叫嚷,也约束不住这些已经惊恐不已的乡亲。而此时,一队百数骑士已经涉过溪流,冲进了庄子里。

    “庄上何人话事?速速出见!”

    百数劲卒们在庄前勒马而定,居高临下叫嚷道。

    眼见那些兵众们披甲佩刀挎弓持枪,乡人们更加惊悸,此前叫嚣拼命的年轻人这会儿也吓得筛糠一般颤抖,垂首不敢发声。最终还是何山战战兢兢行上前,距离骑士们还在数丈开外便跪拜下来,膝行上前颤声道:“小、小民便是庄民首领,不、不知君侯有何遣用?若、若取食用,必、必倾家供给,只求君侯不伤乡众……”

    “这庄主倒是有趣!”

    骑士当中有一年在十七八的青年骑士无论甲衣还是军械俱都不同余众,显然是这一队骑士的首领,听到何山回话倒是忍不住诧异一笑,这乡人虽然言语惊悸颤抖,但居然还能表述清楚意思,倒也难得。

    “原来是此处乡长,不必惊悸,起身上前答话。庄中若有食用马料,且先备好,我等稍作休息,不会加害乡人。”

    说话间,骑士们分出二十余骑,绕过庄子往四方游弋,另有二十多人进庄游走一番,而后行出表示没有危险,于是众人才纷纷下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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