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还是你亲自给她吧。”范秋娘语带哭腔。
“你再帮为师带句话,吾当年做过对不起霨郎君母亲的事,本想着合适的时候向十三娘解释一番,恐怕是没有机会了。日后王兵马使若是记起来,麻烦她代为师赔个不是。”
公孙大娘说完,长叹一声,萧然离去,留下一头雾水的范秋娘独自抽泣。
时近子夜、万籁俱寂。
范秋娘等人乔装打扮成飞龙军士卒,跟着依旧穿着女装的师父来到军营外。不多时,内应显身,竟然是旅帅陈达。
“太子花了多大的代价,竟能令其俯首听命?”
迷惑不解的范秋娘跟在陈达身后,顺利穿过飞龙禁军的营盘。抵达行宫前,公孙大娘命范秋娘将自己双手虚绑。
“快去禀告盛王殿下,飞龙军抓了名东宫派来的女刺客,已撬开她的嘴巴。”
陈达的谎言果然挠到盛王的痒处,在王府卫士的催促下,把守行宫南门的平卢牙兵只草草确认一下公孙大娘并未携带凶器、拿走陈达随身携带的弓箭,就放范秋娘等人通过。
本来一切顺利,可即将踏寝殿前的庭院时,不知从哪里猛地窜出几名气喘吁吁的莽汉,晕头昏脑地撞上排在队伍最后的六师姐。
六师姐本就浑身紧绷,突然被人撞击,吓得惊叫一声。
“女人?”对方也愣了一下。
“死!”六师姐以为自己已经暴露,挥剑就斩,眨眼间就刺死两人。
“有刺客!”被惊动的王府卫士放声大喊,偷袭刺杀不得不变成强攻。
范秋娘原本想着王府卫队不足为虑,谁知西偏殿中有二十名甲胄在身的平卢牙兵,他们本是负责贴身保护史朝义,此时却成了公孙门最难缠的对手。幸好平卢牙兵并未携带强弓硬弩、长枪马槊,否则公孙门早就死干净了。
平卢牙兵不仅用刀盾阵封死了寝殿的门窗,还不断试图联络把守宫墙的袍泽,逼得师父、陈达和两名师姐不得不持续进攻,压制对手。可随着王府卫士越聚越多,范秋娘觉得希望愈发渺茫……
刀剑交错、火星四射。
“太极,霨郎君?”公孙大娘仅凭一招,就辨认出带着面甲的王霨。
“公孙大娘,事不可为,快撤吧!”王霨虚砍一刀,假装在和公孙大娘厮杀。
“帮我杀了盛王,我二话不说、转身就走!”公孙大娘又刺伤一名平卢牙兵的手腕,可仍旧无法拆散盾阵。
“太子也好,盛王也罢,无论谁登基,公孙门凭借高超剑技,定能在长安占据一席之地。可若今夜杀了盛王,圣人狂怒之下,定会将公孙门连根拔起。”王霨怒道:“你就算不在意自己的性命,可眼睁睁看着弟子白白送死、师门传承断绝,九泉之下,你该如何面对裴旻将军?”
“十三娘远在怀州,吾后继有人。”公孙大娘冷笑道:“即便圣人震怒,以霨郎君之能,定可护她周全。”
“公孙大娘所料不差,某就算赴汤蹈火,也不会让十三娘一家受到伤害。”王霨横刀斜挑,直刺公孙大娘咽喉:“可你别忘了,以十三娘的性子,若清楚是你为一己之私将公孙门毁于一旦,她还会认你为师?还会帮你传承剑技?”
“嗯?”公孙大娘轻松拨开横刀,可动作却多了一丝犹疑。
“不对,我错了,十三娘早已脱离师门。汝唯一的指望,就是东躲西藏的段荼罗。”王霨的言语比横刀更加锋利:“不过,公孙门若由段荼罗继承,多半会变成阴狠毒辣的怪物,那时汝的名声可就更不好听了。”
“油嘴滑舌的小子,汝以为我不敢杀你?”公孙大娘恼羞成怒。
“一对一搏杀,某的确不如阁下。但凭某之力,当可支撑三十招。某腰间有素叶居精心打造的铜哨,哨声一起,飞龙禁军司阶高仙桂将率军闯入行宫。因未得军令不敢擅离职守的平卢牙兵也会尾随而至。到时某或许已经死了,但公孙门上下定插翅难逃。”
铜哨传讯本是王霨与高仙桂为应对李仁之而做的安排,但王准等人太过废物,以致于适才王霨根本没打算动用。不料此时正好用以威胁公孙大娘。
“插翅难逃……”公孙大娘苦笑道:“不用霨郎君威胁,眼下已然差不多了。”
“若某有办法让公孙门安然离开呢?”
“霨郎君真是无所不能!”公孙大娘忍不住讽刺道。
“你到底走不走?再耽误下去,神仙也救不了公孙门。”
“请霨郎君指点。”公孙大娘终于下定决心。
“东偏殿,李仁之。”
简单两个词,公孙大娘茅塞顿开,但她还是忍不住嗤笑道:“霨郎君莫非欲借吾之手除去情敌?”
“区区李仁之,不敢劳烦阁下大驾。”王霨正色道:“朝堂争斗,牵一发而动全身,某奉劝阁下勿乱开杀戒,以免招来不测之祸。”
“不劳霨郎君指教,吾自有分寸。”公孙大娘冷笑不已:“不过平卢牙兵甚是难缠……”
“某可为公孙门争取片刻时机,但需汝以诚相告,为何陈旅帅甘当内应。”王霨对陈达的所作所为甚是不解,在他印象中,陈达虽有些粗心、毛躁,但心存仁义,绝不会轻易被收买。
“霨郎君,汝与珪郎君大相径庭,无棠棣之相。”公孙大娘虚刺王霨一剑。
“可恶,他眼里还有父亲吗?”王霨忍住怒火,打了个唿哨。等候许久的柳萧菲摘下小巧玲珑的玻璃瓶,奋力掷向刀盾军阵。
火苗吞噬、浓烟迷目。
突如其来的火焰令训练有素的平卢牙兵也短暂地陷入慌乱,固若金汤的刀盾军阵空隙微露。围攻公孙门的王府卫士则吓得惊慌失措,被抓住时机的女剑客们接连刺死数人。
公孙大娘心有不甘地盯着近在咫尺的寝殿门窗,面带犹豫。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王霨横刀虚指公孙大娘:“某能为汝创造时机,也就可以将其掐断。”
“撤!”公孙大娘飞身侧踹盾阵,借力向东跃去。
兔起鹘落间,公孙大娘若一阵疾风穿过陷入慌乱的王府卫队,挥剑格杀数名守在门口的武士,闯入东偏殿。
见公孙大娘离去,王霨挥刀拦住仍在厮杀的陈达,低声道:“陈旅帅,家父绝不会指示你刺杀盛王,你被王珪骗了,赶快走。出了行宫不要再回飞龙禁军,南下扬州找博良商行,到海外避避风头,汝在庭州的家眷某定护其周全。”
第一百零二章:旱魃何如人心险(六)()
“珪郎君骗我?!”陈达依旧不敢相信:“可他有都护亲手书写的密信。 ”
“伪造书信对太子而言轻而易举。”王霨急道:“别磨蹭,赶快走。公孙门突破飞龙禁军的营盘,还需借助你的身份。”
“好,某信霨郎君!”气息紊乱的陈达下定决心。
青锋凛凛、剑气纵横。
“饶命!”架在脖颈上的利刃令李仁之鬼哭狼嚎。他本以为今夜自己是驱鹰逐兔的猎手,谁知转眼就变成猛兽爪下的猎物。
“仁之郎君,长安城中人人皆知汝天资聪慧,在下今夜就想瞧瞧,你是不是真的聪明。”公孙大娘手上略一使劲,李仁之的脖子上多了道细细的红线。
“王府卫队,住手,放他们走。”李仁之惜命如金。
盛王为收拢相国党之心,对李仁之格外器重,将扩充数倍的王府卫队交其执掌。卫士们泰半出自李林甫门下,自然对李仁之言听计从。
“糊涂,岂能放过刺客。”史朝义的声音从寝殿东窗传出,可不待平卢牙兵变阵出击,一枚羽箭循声破窗而入,若非史朝义久经军阵、身手敏捷,此箭足以伤其性命。
“放心,在下卑贱之流,绝不会伤害李相嫡孙的性命。”公孙大娘在弟子的簇拥下,与陈达一同缓缓从东北方撤离庭院。范秋娘则荡至东偏殿屋脊上,连射数箭,杀死四名蠢蠢欲动的牙兵和卫士。
哨声飞空、夜鸟惊醒。
待范秋娘从屋顶上消失片刻后,王霨才吹哨示警。柳萧菲则遵照王霨的命令悄然离开。不久,东北角的宫墙传来弓弩破空声,但旋即被行宫外围的战马嘶鸣之声淹没。
“启禀殿下,刺客畏殿下虎威,已然退却。”王霨卸下面甲,在刀盾阵前拱手高呼。
“平卢牙兵,保护好殿下!”史朝义手持横刀,小心翼翼走出寝殿,指派四名牙兵持鱼符而去:“霨郎君身为翰林学士,不料刀法如此娴熟。”
“史别将,某听闻汝年少时即随令尊出塞击胡,勇不可挡。某虽不才,数年前亦曾跟从家父西征石国、鏖战怛罗斯。忝为将门之后,岂能不习骑射?”
此时,大队平卢牙兵披甲持刀,如潮涌入庭院,控制住局面。得到史朝义暗示后,他们横刀出鞘,将王霨团团围住。
“史别将此乃何意?”王霨收回横刀、风淡云轻。
“霨郎君,得罪了。然形势未明,某不敢有丝毫马虎。”史朝义再三确认庭院内无威胁后,才请盛王出殿。
“仁之郎君呢?”面色煞白的李琦顾盼四望,对王霨视若无睹。
战马恢恢、兵戈响动。
“殿下,某来迟了!”庭院南面传来张守瑜中气十足的吼声。
数百飞龙禁军手持火把,在高仙桂的指挥下列阵待命。卢杞则躲在阴暗处,拉着柳萧菲凝眉细听行宫乱局。
张守瑜翻身下马,还未走到盛王面前,李仁之忽然从北边跌跌撞撞跑入庭院。
“殿下!殿下!快抓住王霨,他是刺客的同谋!”
几名王府卫士刚要动手,高仙桂立即策马向前,飞龙骑兵平槊催马,摆出冲锋的架势,巨大的威压迫使王府卫士讪讪止步。
“高司阶,不得胡闹!”张守瑜嘴上严厉,神情中反有几分赞许之色。卢杞趁机凑到张守瑜身边,耳语数句。
出发之前,高翁将张守瑜召到宅中,除了叮嘱他保护王霨,还耳提面命一番,警示他忠心于圣人,千万不能卷入夺嫡之争。
“守瑜将军谨记,无论谁入主东宫,天下依然是圣人的天下。汝切莫犯糊涂,站不稳脚跟。”
高力士的敲打言犹在耳,张守瑜亦深知圣人身子骨硬朗,尚能挥杖打马球。故此,他牢牢记住高翁的嘱托,路上并未刻意亲近盛王,对王霨的安全则时刻留心、不敢有丝毫疏忽。
火炬熊熊、甲胄森森。
“张将军、史别将、仁之舍人,为何刺客能杀至某之寝殿?”李琦怒容满面。
“殿下赎罪,飞龙禁军遵殿下之令,拱卫行宫。然宫门由平卢牙兵把守、寝殿归王府卫队。若非霨郎君鸣哨示警,某实不知宫内闹出这么大动静。”张守瑜熟练打起官腔,推卸责任。
“殿下,是王霨勾结飞龙禁军,放刺客进入行宫!”狼狈不堪的李仁之嘶喊道。
“仁之郎君,话可不能乱说。飞龙禁军奉陛下旨意护送殿下祈雨,怎么会和刺客勾结?”张守瑜当即反驳。
“张将军,据驻守行宫南门的牙兵言,的确是飞龙军旅帅陈达将刺客带进行宫。”史朝义招来几名牙兵,摆出对证的姿态。
“陈达呢?”张守瑜扭头喊道。
“禀将军,陈旅帅今晚带二十余名弟兄巡夜,亥时初突然失踪,某派人搜寻半天,找到了其余士卒,单单少了陈旅帅。据士卒讲,是一群女剑客出其不意袭击他们,掳走陈旅帅,还抢了不少战袍。”卢杞沉声回道。
“哎呀,如此说来,是刺客劫持了陈达。”张守瑜跪拜道:“殿下,在下治兵不严,回去后定向圣人和高翁请罪。”
“胡说,某看的真切,陈达攻击王府卫士和平卢牙兵。”遭受惊吓的李仁之气急败坏,再无往日风流倜傥之态:“你们这是指鹿为马、信口雌黄。”
“仁之郎君,张将军是否指鹿为马某不敢妄言,但死而复生某今晚倒是亲眼所见。”王霨见李仁之死缠不休,决意批亢捣虚,反击其要害。
“死而复生?”庭院众人面面相觑。
“殿下可知某为何突然来此?”王霨侃侃道:“其实殿下遇刺之前,在下之居所也遭人袭击。幸好家父鞭策甚严,某苦练军中战技,才得以击退刺客,抓获几名俘虏。据俘虏言,他们的首领乃罪臣王鉷之子王准。”
“一派胡言!”李仁之听王霨提到王准,原本甚是紧张,但听到王霨并未抓住王准,气焰复炽。
“殿下若是不信,可派人去庭院东南角翻一翻,王准的尸首就躺在那里。”
方才王霨赶到时,发现地上躺着不少尸首,有几人的衣着与行刺自己的杀手相似,细心的他翻了翻,不意竟寻觅到粘着络腮胡遮掩真容的王准。从伤口看,王准是被人用利剑割破咽喉而死,行凶之人下手狠准,手法颇似公孙门。
“咦,果真是王准。”高仙桂入京以来和王准打过好几场马球:“岭南道不是说他暑热病亡了吗?”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盛王颇感不可思议,李仁之先是惊慌失色、旋即平静下来,史朝义则若有所思。
“殿下,在下担心王准有更大阴谋,故而急忙赶来提醒史别将和仁之郎君。谁知还是晚了一步,刺客已然迫近寝殿,意欲行凶。”王霨拿出给阿伊腾格娜讲故事的劲头,绘声绘色开讲。
“王准与在下不睦,长安城中可谓尽人皆知。当年素叶居火锅店开张,前来挑衅滋事的混混皆王准指使。而他本依仗罪臣王鉷的权势,横行长安。后获罪流放,心中对圣人和朝廷定然恼恨非常。也不知他施了什么手段,或是有同伙暗中相助,金蝉脱壳,潜逃回京,招揽人手,意图寻机报复圣人。”
“殿下为圣人宠爱,又因大雩礼离宫进山,对王准而言,此乃千载难逢之机。故他命手下挟持飞龙禁军旅帅陈达,骗过平卢牙兵,侵入行宫,意图刺杀殿下,顺带杀死在下。”
“但殿下凤子龙孙、天命所钟、洪福齐天,岂是宵小之辈可伤。张将军、史别将处变不惊、应对有方。终得擒杀首凶,为圣人除却一大隐患。其余刺客见王准授首,遂作鸟兽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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