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如此。元日乃一年之首,大朝会上更是群臣云集。故而大朝会后,圣人多会召集重臣议政。小娘子可知,此刻紫宸殿中会在商议何事呢?”王勇笑问道。
“嗯?”阿伊腾格娜的眼珠骨碌碌一转:“难道是边将封王?”
“不错!”王勇赞许道:“不过,除了此事,估计还会商议剑南的战事。杨国忠以兵部侍郎兼任剑南节度使,肯定是想要有番动作的。”
“王兵马使,你觉得都护能够封王吗?”阿伊腾格娜想了想,谨慎问道。
“这……”王勇犹豫了一下,无奈笑道:“恐怕都护自己也说不准吧!某唯一能肯定的是,都护绝不会如有些人那般热衷此事。”
阿伊腾格娜见王勇语气严肃,就转而说道:“大明宫格局宏大碧瓦朱甍,壮美无比。可惜小郎君忙于准备科举,无法参加元日朝会。不过,以小郎君之才,定能顺利成为新科进士。想来明年大朝会时,小郎君就可列身其中了。”
“参加元日朝会又有什么可喜呢?都护期盼的可不是……”王勇顺着阿伊腾格娜的话说了几句,急忙停住。
阿伊腾格娜心中一动,顿时明白,王都护对于小郎君的长安之行始终放心不下。当然,她很清楚小郎君的决心,相信科举之后,小郎君肯定会选择留在长安。至于那时小郎君如何向王都护交待,那就不是她能够操心的了。
正遐思间,算盘声戛然而止,将阿伊腾格娜从元日大朝会拉回到无边的春色中。
“总算理清楚了!”简若兮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自言自语道:“霨郎君最近也不知怎么了,让人在店中囤积如此多的金银和铜币,可真让人操心。不过,火锅店的收益真是喜人,若非有两成多的铜钱是恶钱的话,收益还会更高。”
“若兮娘子,恶钱竟然有两成多?”阿伊腾格娜扭过头,蹙眉问道。
“元日前恶钱不过偶尔有之,元日过后朝廷下旨严禁恶钱,市面上的恶钱反而越来越多,实在奇怪。”简若兮经营客栈多年,对钱币十分敏感。
“恶钱背后的水。很深啊!”阿伊腾格娜低低叹道。
身为突骑施汗国的王女,阿伊腾格娜从小就接触过汗国自行铸造的铜币和粟特商人带来的金银币。不过,以她的身份,见过和使用过的钱币,都是铸造华美品相完好的精品。那些偷工减料品相残缺的私铸恶钱,阿伊腾格娜来到长安前还从未见识过。
火锅店开张后,每日多多少少都会收到些恶钱,阿伊腾格娜才发现,原来大唐对于钱币的管理如此混乱。有的恶钱是掺杂锡铁等杂质过多,成色不堪入目;有的恶钱轻飘如纸,根本达不到该有的分量。
阿伊腾格娜请教经商多年的简若兮恶钱从何而来?简若兮告诉她,大唐律令虽禁私人铸造钱币,但由于市面上总是缺钱,因此朝廷对私铸实际上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有些黑了心的人就大肆铸造恶钱,从中谋利。恶钱多了朝廷也受不了,就会治一治压一压。可风头一过,恶钱就又卷土重来,总是无法除根。
阿伊腾格娜很好奇市面上为什么会缺钱,简若兮却也说不清楚。她倒是大赞霨郎君行事公道,庭州银币虽也是私铸钱币,却能做到成色好分量足,比官铸的通宝还要精美,因此才会越来越受欢迎。
阿伊腾格娜对恶钱的认知虽不如简若兮多,但对于此次恶钱禁令出。台的缘由,她却一清二楚。
正月初四,庆贺新年的节日气氛尚未消散,长安朝堂就风卷云涌动荡不休。而风波的源头,正是元日大朝会后的紫宸议政。
阿伊腾格娜听小郎君讲,说紫宸议政时,天可汗问及众臣对“边将封王”的意见。殿中诸人均赞同封王之议,可在封谁为王这个要害上,却各有各的主张:太子李亨力荐安禄山和王正见;杨国忠认为安禄山新败于契丹,不该封王,王正见战功不若哥舒翰的石堡大捷,理应让贤;李林甫则重提远征小勃律一战,力推高仙芝。
由于重臣意见不一,紫宸殿中三方争得昏天黑地,相互攻讦不休。最终,天可汗接受李林甫的提议,暂缓边将封王。
决定搁置边将封王之议后,李林甫再次提出安西军出征吐蕃的军略,却遭到了杨国忠的阻挠。
杨国忠认为,哥舒翰已然收复了九曲地,剑南军也正在经略南诏。依靠陇右和剑南两军,足以压制吐蕃的野心,不必再耗费钱粮实施安西军的远征军略。
为了彻底阻止李林甫的提议,杨国忠还在圣人面前仔细算了笔账,说由于连年征战,左藏中所积蓄的税赋,只能够同时支撑两场大规模的征伐。若是再因安西军消耗不菲的钱粮,不仅国用会紧张,恐怕宫中用度也不得不削减。
面对杨国忠的横加阻挠,李林甫立即反击,指出左藏中的财富之所以增加缓慢出多进少,全是杨国忠之责。自从杨国忠专判度支事以来,为政懒散,纵由江淮一带恶钱盛行。长安洛阳两都中的富商奸人,如同闻到腥味的野猫,派遣人手暗中去江淮以一开元通宝买五枚恶钱的价格大肆收购恶钱,然后将恶钱与好钱混杂在一起,运回长安等地使用。百姓不胜其弊,朝堂财税亦受其扰。
不等杨国忠分辨,李林甫就趁热打铁,拿出早已写好的奏疏,恳请天可汗下诏,整饬天下钱币,禁绝恶钱。
恶钱禁令颁发后,李林甫的奏疏也随之流出朝堂,散入民间。阿伊腾格娜用心读过几遍,有些片段还能背诵出来:“……伏见市井用钱,不胜滥恶,有加铁锡,即非公铸。兮损正道,惑乱平民,铜锡乱杂,伪钱丰多,正刑渐失於科条,明罚未加于守长。帝京三市,人杂五方,淫巧竞驰,侈伪成俗。至於商贾积滞,富豪藏镪,兼并之人,岁增储蓄;贫素之士,日有空虚……”
天可汗虽然宠信杨国忠,但对恶钱泛滥深恶痛绝。开元年间,天可汗就曾让名相宋璟下大力气整治恶钱。虽然最终宋璟因整顿恶钱得罪了权贵,天可汗不得不罢黜他的相位以安抚天下,但总算暂时压制了恶钱的流通。
如今李林甫再次触及天可汗的痛处,将恶钱泛滥与兼领“铸钱内作使”的杨国忠勾连在一起,立即在紫宸议政时占了上风。李林甫的党羽王鉷也煽风点火,一方面怒斥恶钱泛滥对国用民生造成的恶果,一方面指责杨国忠管理左藏不善,凭空靡费国库。
阿伊腾格娜听小郎君讲过,天可汗虽然日益怠政,但对于军政和财税还是格外重视。因此,虽然杨国忠百般阻挠,天可汗还是同意李林甫所请,决定从左藏中拿出四十万匹绢和五十万贯钱,许以三个月为期,勒令天下商贾将手中的恶钱按照十换一的比例,到各地官府兑换成官铸的开元通宝。三个月后,若还有人使用恶钱,将会被抓捕论罪。
天可汗还说,若李林甫能成功禁绝恶钱,增补左藏收入,他就会同意安西军远征吐蕃的方略。
李林甫和杨国忠围绕着治理恶钱激烈交锋之时,太子李亨则隔岸观火明哲保身,未曾卷入其中。
天可汗和政事堂兑换恶钱的诏令正式下发后,阿伊腾格娜曾问过小郎君,李林甫的手段能否禁绝恶钱。
小郎君皱眉思索良久,才回道:“铜币面值太小,铸币不仅收不到铸币税,反而会亏本,朝廷自然不愿多铸,由此导致钱少货多,流通不足,此乃恶钱泛滥之根源。不从根源入手,即便宋璟复生,也治理不好恶钱。更何况,杨家等皇亲国戚纷纷涉足其中,流通于江淮一带的恶钱,十之六七都是弘农阁闻喜堂等豪门权贵的商肆运到京城的,他们只需一转手,就有丰厚的利润。此刻李林甫为了斗倒杨国忠,要挡这些人的财路。那些利益受损的权贵肯定会反击的。他们当年能够扳倒宋璟,如今也就能够给李林甫下绊子。就算李相有三头六臂,恐怕也挡不住这些人的明枪暗箭。再说了,江淮市场上多以五恶钱抵一开元通宝使用,如今李林甫竟然要以一官铸钱币兑换十枚恶钱,还惦记着将恶钱回炉重铸,从中大捞一笔。以私心治国,怎么可能治理好呢?”
第八十一章:恶钱泛滥鹬蚌争(三)()
小郎君的话特别深奥,阿伊腾格娜虽然天资聪颖,但她对于食货之道了解得还是比较浅,因而不能完全领会小郎君的意思。 ( 。。 )唯一能够让她笃信的就是,既然小郎君说李林甫不可能禁绝恶钱,那他就肯定要栽个跟头。
当阿伊腾格娜询问小郎君是否有根治恶钱之策时,小郎君摊手一笑:“伊月,此刻时机未到。待我考过科举再议不迟。”
恶钱禁令出。台后,王霨为了应付科举,埋头于诗书之中,不能日日来西市盯着。阿伊腾格娜就主动请缨,每日来素叶居火锅店观察动向。素叶镖局的镖师和精通汉话的附离亲卫都被她撒了出去,四处探听长安民众对禁绝恶钱的态度。
很快,东西两市里的相关动向源源不断而来。而事情的发展果如小郎君所料,多数民众对朝廷的禁令并不支持。李林甫虽然在议政之时占了上风,可真开始整顿恶钱,立刻引起轩然大波。十兑一的比例令西市的商贾大为不满,主动去官府兑换的人少之又少。大家都选择将恶钱混入好钱之中尽快花出去,谁也不愿当冤大头。所以,素叶居火锅店最近收到的恶钱也越来越多。
简若兮为此特意请示过王霨,是否也抓紧时间将火锅店收到的恶钱花出。王霨摇了摇头,说了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仅否定了简若兮的建议,还让她将各式各样的恶钱分门别类挑拣出来几枚,说以后有用。
最近几天,阿伊腾格娜还留意到,围绕恶钱展开的暗斗愈发激烈。有群别有用心之徒正在四处联络,鼓动各处商铺联名反对李林甫的禁令。当有些胆小的商人不欲从命时,那些鼓动者就会报出五花八门的权贵名号,对商人进行威逼利诱,迫使他们就范。
不必和小郎君商量,阿伊腾格娜也能猜出,其后必有杨国忠的身影。而昨天收到的最新情报,东西两市中的京兆府衙役明显增多,显然李林甫也得知对手们欲图有所动作,因而开始利用王鉷掌管京兆府的便利,进行反制。
“小郎君,你既然已经高中进士科第三名,杏园游宴和雁塔题名昨日也已结束,恶钱之事也该出手了。”对于日益复杂的局面,阿伊腾格娜逐渐感觉有些应对不过来了。
想起小郎君的科举,阿伊腾格娜唯一的感觉就是乏善可陈。由于事前准备特别充分,更兼有圣人与贵妃娘子的垂青,以及太子高翁张氏兄弟等人的举荐,小郎君的科举之路可谓一帆风顺毫无波澜。
唯一美中不足的时,小郎君虽然才华横溢,却不得不屈居杨暄和李仁之后面,只得了个第三名。
阿伊腾格娜替小郎君抱屈之时,神清气爽的小郎君对名次却毫不在意:“伊月,这名次本就是在考场外就定好了,又何必在意呢?再说了,如今又不是唯科举至上的明朝。”
“明朝?小郎君说的可是那个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大明国?”阿伊腾格娜记得王霨之前给她讲过虚无缥缈的“大明国”。
“嗯!”小郎君点了点头,然后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不过,科举制虽好,更重要的却是考试的内容。”
换作别人,可能会以为小郎君是个话都说不连贯的傻子。可阿伊腾格娜和小郎君相处日久,早就习惯了小郎君的说话方式。因此,不管当下是否理解,她都会将小郎君说过的莫名其妙的话牢牢记住,然后再找机会向小郎君或杜环细细讨教。
由于每日几乎都与小郎君形影不离,阿伊腾格娜还发现,梨园欢宴后,小郎君的脸上总是挂着或深或浅的笑意。阿伊腾格娜试探着问过,可小郎君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虽得不到回应,阿伊腾格娜却由之猜出,小郎君的笑意肯定和霄云县主有关。她转而询问陪同小郎君赴大明宫的梅香,得知梨园欢宴后,小郎君曾与醉酒的霄云县主单独待了一会儿。不过,当时两人具体谈了什么,别人就无从知晓了。
得知如此结果,阿伊腾格娜苦笑不已。虽然她觉得雯霞小娘子更适合小郎君,但很明显,面对感情,一向以“少年老成”而出名的小郎君显然更愿意听从内心激情的召唤。
“伟大的光明之神阿胡拉?马兹达,我祈祷你保佑小郎君,能够追逐到他想要的幸福。”尽管不赞同小郎君的做法,阿伊腾格娜还是愿意为他祈祷。
“郡主!特勤的信!”雅间的门忽然被撞开,兴奋的巴库特用突厥语高声喊道。
“若兮娘子,巴库特鲁莽了,某向你赔个不是。”虽然急于的信,但阿伊腾格娜还是先向被吓了一跳的简若兮肃拜行礼。
“伊月小娘子太客气了,巴库特一向稳重,如此开心,肯定是有好消息。”简若兮对乖巧好学的阿伊腾格娜甚是敬重。
“是家兄从怛罗斯城寄信来了,确实是喜事。”阿伊腾格娜眉眼之间皆是笑意。
“恭喜小娘子。可惜吾之良人身陷剑南,毫无音讯。”简若兮见阿伊腾格娜能够收到远在千万里外的亲人寄来的尺素,不禁有点伤感。
“若兮娘子勿忧,小郎君早就托公孙大娘如意居的商队等各方人马找寻尊夫的下落。而前些日子素叶居和弘农阁联合开新火锅店后,小郎君也开通了从长安到益州的商路,我们的商队和镖师也会尽心替你寻找的。我相信不日就会有喜讯传来。”阿伊腾格娜急忙安慰道。
“多谢伊月郡主!但愿能够托你吉言。”简若兮郑重一拜,用手拭去眼角的泪花,起身出门:“我下去里的情况。”
“可恶的战争!”阿伊腾格娜想起父汗和哥哥,心如刀绞。她很期望世上再无争斗和烽火,可碎叶之战和怛罗斯大战的惨烈告诉她,这个愿望实在是太难实现了。
“小郎君说过,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可我真心希望这句话是错的。”怀着复杂的心绪,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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