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王霨迟疑起来,他没想到慈父忽然如红楼梦里的贾政一样,爱考儿子的学识,且一时也拿捏不好尺寸,不知道该说到什么程度,毕竟他不希望任何人知道自己的灵魂来自21世纪。
“别犹豫,你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王正见淡淡地说到。
王霨一抬眼,看见了粉雕玉琢的艾妮塞,想着她稚嫩的肩膀所担负的使命,忽然有了想法。“父亲大人,这大云寺修得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但看了却让孩儿感觉伤心啊!”
“为何伤心?”王正见不疾不徐地问到。
“父亲大人,某听王勇叔叔讲了,这大云寺是为交河公主和亲突骑施的苏禄可汗而建。那交河公主虽是西突厥的王裔,非我大唐宗室,但毕竟有圣人敕封的公主名号。想我大唐兵强马壮,却还得依靠如此和亲手段,牺牲一小女子的幸福来乞求国家的安定,实在令人伤心啊!”
一袭白袍的艾妮塞听到别人将王霨的话翻译过来,碧蓝色的眼睛一亮,旋即又黯淡下去了。
“那你说该怎么办?”王正见继续追问。
“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王霨脱口而出前世在网上看到的明粉们对于大明朝的赞扬之词。
“好!”杜六郎鼓掌赞叹,“小郎君年纪轻轻,志气却可摩天啊!”
“黄口稚子之言,虽有血气,却失之轻浮啊!”王正见一把抱起了王霨,这让王霨很是扭捏,但也不敢反抗。“霨儿,若是十年后,或二十年后,你还能说出这样的话而问心无愧,那才是真的勇敢啊!”
王霨说“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时,并没有想到十几年后自己将面临怎样的选择;而王正见也没有想到,自己说过的关于勇敢的这句话,给王霨带来了多大的影响。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多多少少说过一些激荡人心的话,感动自己,感动别人,但说的时候却不知道,真正要信守年轻时的誓言,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忍受多深的痛苦。而这些,即使是两世为人的王霨,当时也未曾预料得到啊!
“报大帅!马队正求见!”牙兵的吆喝声打破了一瞬间的宁静。
“哦,马队正是要准备返回安西了吧?”杜六郎捏着手指关节说到,脸上又挂上了习惯性的微笑。
听到是马璘要来,王霨眼珠子一转,立刻装出一副可爱的表情,抱住王正见的脖子在他耳边说道:“父亲大人,某有个小小的要求啊?”
“什么要求?”王霨的亲昵让王正见一时也有些不适应。
第十一章:此地空余大云寺 下()
“某想跟马队正学箭术!”王霨说出了心中的小九九。
“学箭术好啊!不过马队正是安西都护府的,马上要回安西了啊。”
“那父亲就把马队正调到北庭来呗!”王霨早就想到了这个问题。
“哈哈,你心里想的是这个啊。这个某可以答应你,不过你也要答应某,必须勤学苦练!不然某必惩罚你!”
中唐名将马璘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因为王霨的到来发生了小小的转变。在另一个时空,他在碎叶之战后回到安西,凭借箭术和勇力脱颖而出,并在安史之乱中大放异彩。王霨的到来让他的轨迹从安西滑到北庭,走上了一条更加辉煌的道路。
翌日,晨曦渐渐升起,点亮了北构而西折的骊山。秀丽的山麓一角,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堆砌出了富丽堂皇的华清宫。
氤氲的蒸汽绕着金丝楠大柱上的雕龙盘旋而上,大殿内虚虚实实,宛若仙境。“禀圣人和娘子,李相遣人来报;北庭都护王正见露布告捷,已于五日前击破突骑施、收复碎叶城,移拔已自刎,其子忽都鲁逃逸。并有大食国使者一名,携大食公主前来长安朝拜陛下。”一通略带尖锐的禀报打断了水雾中的调笑声。
“河中无忧矣!去年高仙芝教训了小勃律,封堵了吐蕃西进河中之路;今年王正见又灭了突骑施,去除了碛西的一大隐患。如此则进攻石堡的阻碍已一一拔除。给哥舒翰下诏,令其整军备战,在元日大朝前将攻伐石堡的军略报上来。至于大食的公主和使者,待见了再说。”温泉汤池中,保养精致的老年男子半靠着,一手端起温润的青玉杯,将鲜红若血的三勒浆猛地送入口中,一手轻抚着如玉的美人,哈哈大笑起来。男子身旁肌肤胜雪的女子对这样的军国大事却置若罔闻,只轻声呢喃道:“妾身不懂突骑施、石堡和大食什么的,只知道高将军和李相总是能给三郎带来喜讯。只要三郎高兴,妾身就高兴。”
太阳渐渐爬升,超过了骊山、跃过了华山,翻上了金山,照耀着庭州城,将无尽的阳光洒向了北庭都护府的后院。正堂中,一个衣着华丽的贵妇目光如霜,哼地一声将一张窄窄的纸条扔到了地上。“没用的东西,一个小崽子都对付不了,这个王沛忠平时的机灵劲儿都跑哪里去了?”“娘子,用不用交代王沛忠在大军班师途中再试一次”,“算了”,贵妇的脸上忽然写满了萧索,“郎君这次肯定起疑心了,他那么护着这个小野种,贸然再出手只能让他起杀心了。待小野种回到庭州后再徐徐而图之,力争下次一击而中。”
太阳越爬越高,渐渐升到了天顶,威严地注视着整个大地。葱岭以西的荒漠中,一队骑兵风驰电骋地向着遥远的长安前进。不停挥舞着马鞭的赛伊夫丁望着鞍前垂头无言的艾妮塞,心中叹了一口气,“公主大概是又想大马士革了。可怜的公主,本应在铺满金丝地毯的宫廷里享受蜜一样的生活,却不得不辗转万里,试图以身为质拯救家国。这大概就是真主的考验吧!但无论真主怎样考验公主,我都不能让公主郁郁寡欢啊!”赛伊夫丁微微想了想,用胳膊碰了碰如雪绒团一般的小公主:“公主殿下,王都护家的小男孩,是不是很好玩啊?”
此时,素叶水北的草原上,两匹战马盯着烈日飞速向西奔驰。后面那匹马上的少年回头向身后已然消失在地平线下的碎叶城望去,心中暗暗念道:“父汗,我宁愿舍弃一切,也要为您复仇,重振突骑施的荣光!”
君临天下的太阳,将光明公平地覆盖着大地上的每个角落。日光照耀着东海碧波中的扶桑列岛,照耀着辽河畔的渤海国、密林中的南诏、雪域上的吐蕃,还照耀着西域的昭武九姓和极西之地的白衣大食。而这太阳底下,最耀眼的存在,自然是泱泱大唐。天堂一样的长安,是天下最闪亮的宝石,是无数人朝思暮想的地方。但此时天下的芸芸众生,尚无人知道,历史的车轮已不可阻挡地碾压而来,黑暗的种子,已在燕山脚下探出了臃肿的身躯,无数的亭台楼阁将付诸战火。而幸运的是,碎叶城的一场小规模战斗,蝴蝶扇动了翅膀,埋下了改变命运的伏笔。
第十二章:无数铃声遥过碛 上()
驼铃叮叮,这本是阿伊腾格娜最喜欢的声音,但现在坐在马车里听到这驼铃响,却只听到满腔的烦恼和仇怨。阿伊腾格娜虽贵为突骑施的郡主,但其实除了碎叶城周边,也没有见识过太多的天地。之前阿伊腾格娜一直嚷嚷着要去大唐看看,特别是要去天地之间的明珠长安逛逛。当时,阿伊腾格娜却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以俘虏的身份去见识向往已久的大唐。
其实,阿伊腾格娜也说不清楚自己算不算俘虏。那天晚上,在素叶水畔,自己被那个悍勇的白脸唐将给抓住之后,就被带到唐军主帅面前。唐军主帅打量了阿伊腾格娜半天,又看了看站在他身边的小男孩,然后交待了白脸唐将几句,就让小男孩和一个黑脸的武士把自己领走了。
阿伊腾格娜已经学了一年多唐话了,她知道,不光是突骑施,大唐周边所有部族的特勤和公主都要学习唐话。阿伊腾格娜还听父汗说过,好像在非常非常遥远的东边大海里,有一个矮人国,矮人国常常派些小矮人,漂洋过海来长安学唐话。
唐军主帅打量阿伊腾格娜的时候,她隐约听懂了几句,什么“也是可怜的孩子”、“味儿”、“不要为难”、“暂时不必上报”等等。虽然不是完全明白,但她感觉儒雅的唐军主帅似乎并不讨厌自己。只是她当时听不明白“味儿”是指什么,难道是说自己身上“有味”?
低头琢磨着自己身上是否有味的的时候,阿伊腾格娜被小男孩和黑脸武士带到了营帐里。牛皮营帐隔风挡寒、温暖如春,让在夜风中担惊受怕半天的阿伊腾格娜觉得好像回到了碎叶城。这个时候,阿伊腾格娜才开始忍不住想到,父汗和忽都鲁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现在只剩下自己孤零零的的一个人了。
黑脸武士用突厥语打断了阿伊腾格娜的沉思,“郡主,之后别再想着自己的身份了,以后就在小郎君身边服侍他吧。”
什么?要让我服侍这个比我还大点的小男孩。阿伊腾格娜鼻子差点都气歪了。从小到大都是别人服侍自己,自己什么时候干过端奶倒水的事。
看着阿伊腾格娜撅起的小嘴,小男孩走了过来,拉起阿伊腾格娜的玉手,满脸真诚说了几句。
阿伊腾格娜还没有完全听明白,黑脸武士就用突厥语说到:“小郎君说,你就把他当哥哥吧,不用特别干什么事。”
“哥哥?”阿伊腾格娜的月牙般的眼睛湿润了,“忽都鲁现在在哪里啊?”
过了几天,阿伊腾格娜渐渐熟悉了新的生活,每天都陪着小男孩。小男孩的生活很规律,每天早上不到卯时就起床,开始和黑脸武士一起练刀。小男孩的技艺比忽都鲁还是差很多,但特别有毅力,能站在木桩前,将一个动作反复练习大半个多时辰。
练过刀,小男孩就叫上她一起吃吃饭。早饭主要是胡饼和小米粥,同时还特意给阿伊腾格娜备有奶酪。小男孩吃的很快,吃完就到外面打一套很奇怪的拳,慢慢悠悠的,手在空中不停地画圈圈。
吃过饭,白脸唐将就来指导小男孩练习弓箭。小男孩有张专门做的软弓,虽然射不远,但小男孩张弓放箭的动作姿势有板有眼。
弓箭练一个时辰,就又开始准备练骑术,小男孩端着根比他还高的小木棍,尝试着在马上刺杀。
阿伊腾格娜很喜欢下午,因为下午小男孩的任务是学《诗经》和《论语》。教这些书的是个年轻英俊的唐人,他对阿伊腾格娜笑眯眯的,问了问她学了多少唐话,就让阿伊腾格娜也跟着他继续学。
这样规律忙碌的生活,让阿伊腾格娜有时候会误以为自己还在碎叶城中,什么也没有改变。自己整天不是看着忽都鲁练刀,就是和忽都鲁一起学唐话……
可从大云寺传来的叮叮当当声和唐军操练的呼喊声告诉阿伊腾格娜,一切都已经改变了。
阿伊腾格娜问过小男孩大云寺叮叮当当在干什么,小男孩满不在乎地告诉她,是要修葺大云寺。阿伊腾格娜却发现,问这个问题的时候,黑脸武士的目光还像从自己脸上扫了过去。很多年之后,阿伊腾格娜才明白为什么当时王勇会瞪了她一眼。
又过了七八天,唐军开始收拾行装,准备班师回北庭。这个时候,阿伊腾格娜才意识到,自己要离开碎叶城、离开生长的地方了,并且可能永远也回不来了。
“伊月,快下来,准备宿营了。”马车外的声音打乱了阿伊腾格娜的沉思,不知道什么时候,王霨已经下车了。
“伊月”是王霨给她起的唐人名字。王霨说,既然“阿伊腾格娜”在突厥语中是月亮的意思,就先定下一个“月”字;阿伊腾格娜是女孩子,“伊”是女孩子的意思。就叫“伊月”吧,读起来听优美的。可阿伊腾格娜记得之前学过这个“伊”字,好像没有哪个老师提到这个字有女孩子的意思。阿伊腾格娜永远也想不到,放眼天下,应该只有王霨这么一个知道新文化运动的人认为,“伊”有女孩子的意思。
定了名字,就该取姓了。阿伊腾格娜本以为王霨会让她姓“王”,毕竟奴仆随主人姓是十分正常的。可王霨却让她姓“孟”,当她问为什么的时候,王霨的眼神却变得遥远而模糊。
第十二章:无数铃声遥过碛 下()
“伊月,快下来,马队正押了几个人过来,赶快来看看。”
阿伊腾格娜听到白脸唐将押了人过来,也忍不住好奇地掀开了车前的帘幕。往外一看,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深秋的晚风,催动粼粼碧波,一望无际的水面充塞天地。
“这是夷播海,你看,东边的湖面还是波光浮动,西面却已经凝了薄冰,正如传说中的那样,东咸西淡,”看着阿伊腾格娜惊讶的表情,王霨解释了一句,同时心里暗暗念道:“夷播海就是巴尔喀什湖啊,清朝对西域控制的极限就是巴尔喀什湖。可在大唐,巴尔喀什湖以西的大片土地,还在安西都护府的掌控之下。”
阿伊腾格娜站在马车上问道:“小郎君,为什么东边的湖水是咸的呢?”虽然心里总是小男孩、小男孩的叫着,说话的时候,她还是很注意的。
王霨本来想讲一讲内流河、蒸发等知识和概念,但忽然觉得这样太无聊了,就装作很认真地说:“大概是天下所有人的眼泪都流进去了吧。”
“是这样的吗?”阿伊腾格娜似信非信,也不在纠缠这个话题,转而问道:“小郎君,我们走多远了?”
“我们离开碎叶,向北走了千余里,到了夷播海,然后就会转向东,穿过阿拉山口,再走八百余里,就到北庭都护府所在地,庭州了。”王霨前世深喜历史地理,在网上追着看了不少相关的知识贴,对这些可谓信手拈来。
“好远啊,以后想回碎叶看看也很难啊!”阿伊腾格娜听了王霨的介绍,心又黯淡了下来。
“伊月,你看,马队正押的几个人是不是粟特商人?”
“粟特商人?”王霨有点夸张的询问剪断了阿伊腾格娜的愁绪。“头戴尖帽、剪发齐项、窄袖紧身、珠宝饰带,肯定是粟特人。上面几句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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