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人,固然要谨慎小心,禀报长辈,多邀帮手,宁可郑重其事,万一折了一二在左道手中,就在众仙家中丢了肖家的脸面,可遇到前者,却也是不能放松警惕的——那些凡人没有法力,却极通凡人心理,动辄煽动起成千上万的从众,十分麻烦,曾经有凡人骗徒被仙家缉捕用天雷烧成飞灰,其徒弟舍不得这门生意,夸说其师傅于青天白日间被雷神接去飞升了,倒煽动了十万人在野地里露宿了三月等天雷来烧,着实地令地方官府焦头烂额不说,许多仙家要用的资源也被耽误了不少,最后还是用了一队凡人衙役,将那些骗徒以凡人的手段捉拿处刑了,才了结了此事。所以,每当仙家子弟要下凡历练前,族中主管凡人事务的长老,都要与他们开课再三地提点。
可是没有一个真仙、长老告诉过他,当主持一方的仙家,成了左道的妖人,应该如何处理!
禀报长辈?
长辈们若是安好,怎会让灵猫送他来到此处!
多邀帮手?
此处仙家,便有可能是敌人!
思索一刻后,肖如诗长吐一口气:“既然不在肖家的记录上,便不是正神,那么,下一步,就是查访!”
灵猫先是一愣,然后露出欣赏的神色来!
肖如歌在日,常常骂她这个弟弟遇事不肯多想,一个脑袋宛如木头,其实他并不真是遇事不肯多想,而是许多时候略一思考,便明白以自己的幼龄,就是多想,难道真个比肖家几千年下来的应对之法高明么?此时他所想的也是这样,不管肖家的长辈还能不能给予他帮手,也不管他在此地能不能找到盟友,探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主使究竟是什么人,总不会错!
定了主意后,他摸出几枚铜钱,在路边问人买了一顶草帽,一个旧篮子,一身旧衣,将幻化出的包裹收了起来,重新点选了一番装备,将几样要紧的东西分给灵猫一半,以便在最坏的情况下至少能逃掉一个,接着,他便恢复了童子身形,掩着鼻子往身上抹了些灰土,又将那油腻肮脏的草帽扣到了头顶,将篮子挽在手里,装作一个普通的孩童。
草帽不仅能遮盖他的面目,还有一桩用处,就是头颅为阳气之顶,凡人戴过许久的草帽,里头也略微聚了些凡人阳气,普通观气者看到帽上的凡人气息旧不大会再仔细看下去,仙家弟子若是对自己收敛气息的手段不是很放心,那么戴一顶旧帽有奇效——这是肖千秋说的——当肖如诗强忍着呕吐将那顶旧草帽扣到他每日都要仔细梳洗的头上的时候,他不禁也畅想了肖家老祖当年戴别人帽子的时候有没有和他一样的心理斗争?多半是没有!
可饶他如何做了潜入侦察的准备,还没进城,就已经被观察到的情形,给惊得目瞪口呆!
离城大约栈就一座连着一座,这都是因为许多没算好脚程的客商走到此处,或是天气不好,或是路上有事耽误,天晚来不及进城,就在城外先住一晚,一来可以赶第二天的早市卖个好价钱,二来是城外的客栈总是凡事比城里的便宜些,不光是房钱低廉,柴火粮食少运三里,就是另外一个价钱,三来就是不在城里,官吏们来检查的次数就少,所以这城外的客栈生意总是比城里的还好些,客人更是龙蛇混杂,肖如诗虽然到凡间没走过两次,管理凡人事务的长辈还是给他说过这常理的,为的是教他将来到地方上处理左道等事,需要查访客栈时,不要光查城里,也要查这些城市近郊。彼时他将这些教训一一记在耳中,却没想过自己此刻却要颠倒身份,来当一个潜伏者,做的还是查访官府之事,此等奇异,怕是肖家也没有人做过!
可他更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些客栈面前,他看到的是什么!
密密麻麻地比柳树的枝条还要多的、画了那号称“百眼国仙教符箓”的无瞳之眼的白幡!
栈店铺,就是信了“仙教”的,也就是每店一个幌子,把这无瞳之眼郑重地画在店头之前,下面还有一串“xx老店”的店名,到了此处,竟然是遍挂白幡,将店幌遮得没影,这也还罢了,南来北往的客商,其中好些看着也不是什么十分良善之人的,看到那白幡,胆大的蹑手蹑脚,弓腰缩背,一声不敢咳嗽地摸进店去,胆小些的,看到白幡,先跪下来磕头,每幡一叩首,还没进店,已经七八个头磕好了——这也还寻常,更有些从城里出来的客商,看了白幡,生意也不做了,路也不赶了,先聚众大呼十来声“百眼仙教,永远永远!”再趴在地上磕头数十,方过,其呼声极大,不说声震数里,起码周围店家的白幡、店招那是都震得再三飘荡——这却也还是不费什么事,就费些膝盖、喉咙、头顶的油皮。
真正令人震惊的,是从城里出来的一队捕吏!
他们骑着快马,提着铁尺,看起来好像是要紧急地去捉拿什么凶恶的人犯,到了这些白幡前,一起从马上滚了下来,跪伏在白幡跟前,如方才客商一般呼号许久,领头的方抬眼与店中走出的一个小伙计言语了几句,就看见那麻脸伙计瞪了眼说:“咱们仙教的人,你们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也敢来拿!”
领头的赶紧捉了伙计的手,递了几个银饼在那伙计手里,陪笑道:“小的们听说是仙教的人,原不敢来‘拿’什么,只是新来的四老爷是个无知的村夫,又有些糊涂,非要说个明白,小的们为着是上司的缘故,故而来走一趟,应付差事。”
伙计瞪了眼道:“什么三老爷,四老爷,惹了咱们仙教,就是景家的人也担不起!明儿咱们教里发话,教他滚!”
捕吏头目连忙称是,又递了几个银饼,跪送了那个伙计回店,方才抹了一把汗,回头骂了手下几句:“平素都说勇于任事,现在还不是……”
正骂着,刚才那伙计又踱了出来:“什么死狗,敢在咱这里大声?”
一群理应是威风凛凛的捕吏,被那个伙计死狗死鸭的骂着,个个满头满脑的大汗,爬在地上一个声也不出,周围此起彼伏的商队呼喊仙教永远,那伙计听了一阵满意了又踱了进去,几个没被这伙计着实发落的捕吏宛如得了大赦一般,一个个连滚带爬地上了马,屁滚尿流地回去覆命了。
第六十一章 悚然()
一直以来,肖如诗受到的教育就是权力、礼遇是与力量是紧密相连的,一名真仙无论来到哪个家族,不管两者有没有交情,甚至敌意,真仙亲临都是值得那个家族的至少一名真仙出面相迎的,其他客人来到,知客长老相迎便已经是很给面子,至于凡人,那是向来不许从正门进入,只能如仆佣般从后山小门出入,即使如此,能上得奇云峰的凡人的地位还是远远地在其他凡人之上。他们都是仙家世仆之子,或是仙家远亲,熟悉仙家事务,善于与仙家沟通,往往家族中还掌握着几件仙家授予的法器符咒,这些对于仙家自然微不足道,可是符咒一旦祭出也不是凡间武士可挡!在他们之下的,从凡人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有才力者,这些人通过他们的智慧和武技,为仙家服务,这两者前者为官后者为吏,构成了凡间的官府,对其他凡人操有生杀之权。再以下的凡人,无论是能工巧匠,还是商贾巨富,总是不值一提,官府要拿就拿,要捉就捉,只要不搞到过分,领有三州的肖家并不在乎鸡鸣村甚至双河县失踪了一百人还是五十人,店铺倒了五家还是十家。
但是,这次的经历完全颠覆了肖如诗对仙家和凡人世界的认知!
一个一眼就可以看出毫无仙骨的小伙计,斥责一群携带武器的捕吏,如斥家奴!不,两手空空的家主在斥责携带武器的家奴的时候还要掂量掂量!肖如诗知道,这般大城里的捕吏,油水极多,往往都是名师之徒,大族子弟,不是田三虎那种无甚背景的乡野武师,个别捕吏头目身上甚至还可能带着家族、官员赏赐的一两张保命符咒!在肖家数千年的记录中,这种有根基的地方实力者,靠着这点压箱底的玩意儿,往往能从真正的妖人手中逃脱,将案件上报!可这次,他们面对这区区一个伙计,竟不是两股战战的程度了,直接就两股贴在地上生根了!不是那伙计叫他们滚,这些凡人中顶级的实力者大有在这旅店门口一辈子爬着当狗的意思了!
便是真正仙家子弟,也不会威压若此!
当然更不会住在这种宿牛歇马、蚊蝇齐飞、商贩来往喧嚣不绝的郊外旅店了!
打出仙家弟子的名号,直接住进县衙、古庙或是当地豪门的上房,才是他们应急的办法,更不用说久住了!
所以,究竟是什么人在这些地方打起这无瞳之目的白幡呢?
最快的办法,可能就是直入这旅店一看究竟了!
肖如诗将顶上草帽拉了一下,两只手假装抓紧篮子,其实捏着法诀,略定了下心就学着那些进门客商的样子,缩着脑袋,蹑手蹑脚地走进了旅店,进了门,赶紧沿着墙根走了两步,抬眼一张,赶紧就咬住了牙关!
若说这旅店内部与他一路走来见过的其他旅店也没什么差异,不过店堂开间大些,最里头的柜台小些,其他一样也摆着些四方桌,条凳,稀稀拉拉地坐了些客商,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些客商吃喝之际默不作声,不像是普通做生意动辄要谈论买卖、互拉关系的模样,桌上摆的吃食也是人人相同,毫无差别,都是一粗瓷海碗凉水,一粗陶盘的切片黄馍,一碟粗盐,不用说,都是冷物,与其说是给过路客商饮食之所,倒不如说是某个大户给下等仆人开的食堂!不过,一眼惊到肖如诗的不是这些!
这旅店四面粉白的墙上,从底到顶,竟无一处不以炭笔绘着那无瞳之眼!
而且,和门外的白幡上的不同,这些无瞳之眼不再像统一绘制的什么符箓,而是大小无一相同,有仿佛普通百姓家供奉的土地神像上眼瞳般大小的端正图案,只看眼睛的话还以为是什么美人,更多的是扭曲变形的眼睛,而且变形的样子也全不相同!肖如诗知道凡间讲究的人家也往往会在正对大门之处摆设些驱邪之物,何况这一看就充满诡异的地方!所以他一进门就没直接看,而是走开两步看向旁边一堵墙,这堵墙的正中间,俨然是一只竖起来的,被扭折到几乎撕裂的巨大眼睛!这眼睛占据了整整一面墙的高度,从它那仿佛撕裂的姿态里,无数扭曲的无瞳之眼像破坝之水一样流淌而出,涂满了整面墙!
虽然整幅画都是以炭笔在墙上草草绘制,便是普通百姓也能看出笔法的拙劣,比如应该画成圆弧的地方往往因为画师的笨拙不是画成直线就是画成了锯齿,可这些拙劣之处配上扭曲的画面,倒好像是有意为之的一般!画面中偶然出现的端正瞳孔,不协调得让观者恨不得直接将其涂没或抠除!
肖如诗只看了一眼,就慌忙挪开了眼睛,他有一种错觉,那些壁上仅仅以炭笔描绘的无瞳之眼,其间竟似有血水渗出!
第六十二章 布置()
可是,他挪开眼睛的结果是,另外一面绘满了邪异的无瞳之眼的白墙映入了他的眼帘!这次,占据墙面大部分面积的,是一只已经被撕裂的、横躺在墙面中央的巨大眼睛,它的周围,环绕着的大大小小的无瞳之眼与前一面墙不同,俱是以横躺的姿态绘制,白色的粉墙和黑色的炭笔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一瞬间,肖如诗仿佛看到了占据整面墙壁的血之海洋,那些较小的无瞳之眼就是一具具肿胀腐败、漂浮于血海之上缓缓流动的苍白尸体,中间巨大的无瞳之眼则是倒映在这海面上的,死亡的月亮!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从一面简单的只有黑白对比的墙面上看到这样奇异的画面,在他过去的修行之中,眼力是极为重要的一环,作为家族的未来真仙,肖家在他身上从未吝惜过资源、道书和教师,所以,他都不用靠近这几面墙壁,就能清楚地看明这些绘画所使用的颜料和笔法,只要他想,他能清楚地指出墙上任意两只无瞳之眼是不是用同一支炭笔描绘的,画其中一只的时候用的是三笔还是四笔,同样,他也能看出这些壁画没有使用任何仙药——没有使用过他见过,没有用他听说过的,甚至连凡人们都常常使用的珍贵材料都没有,没有朱砂,没有金银粉,没有血液——既没有人血,也没有鸡血,但是,它确确实实地对他的精神造成了非同一般的影响!而这种影响有没有作用于其他的人呢?
“喵!”他足畔的灵猫忽然叫了一声,这时候他才发现,方才斥责捕吏的伙计正瞪着他,而屋内吃喝的客商们也都停了手爪,一双双无瞳的白眼正齐刷刷地盯着他!
“哈哈。”就是屋内真的有几个左道的妖人,或是一屋子妖魔鬼怪,肖如诗也会镇定自若地祭出符咒、法器,逐一将其击杀,或是干脆逃跑,可是面前的,分明都是凡人——但是,比外面的凡人,又分明少了几分生气——肖如诗还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形,一时呆住了,不知如何应对。
那伙计上来,将他戴在头上的草帽一把掀飞,骂道:“小要饭的,这里是你来的地儿吗?”
说完,连推带搡,把肖如诗给推出了客栈,又连推了几把,推得肖如诗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在对面墙根下,才得意洋洋地以驱逐成功的,连屁股都翘起来的得胜姿态回了客栈。
肖如诗又愣了一回,才明白自己是穿得太破,被对方当作了乞丐,心中好笑之余,越发惊讶了,那伙计和店中客商显然不是什么高人,那些一看就不对劲的壁画又是出于何人之手?
他本不想十分冒险,可在对方明显有问题,守卫又松懈的情况下,他认为冒风险还是值得的。
走到看不见客栈的远处,他在征到了灵猫的同意后,将一道同目符书写到了灵猫额上,然后待天暗了些,放出灵猫,让它翻墙越屋,先走到客栈屋顶,向内一探究竟。灵猫依命后,就像一只真的野猫那样,先是沿着墙根走到客栈背后,再在四处无人时,攀上了客栈的墙壁,跳进了后厨,四处一张,这后厨与其他店家的厨房似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