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
老兵望着茫茫的江面,面作疑色,好似发现了什么。
船家随之转头看去。
可这一霎那。
那老兵忽然暴起。
“锵”的一声,长刀出鞘,直劈船家的面门。
可那船家也颇为机警,关键之时,竟然稍稍偏开身子。
这要命的一刀便错过了面颊,落在了肩上,去势不止,嵌进了肩胛骨里。
老兵拔刀再欲砍杀,到那船家却死死抱住刀子不敢撒手。
一时间。
血肉迸溅里。
两个垂垂老朽竟然较起力来。
可没一阵。
老兵终究更衰朽许多,渐渐相持不住,不禁大声叫道:
“小道长快来帮我,此人是水匪!”
然而。
那道人像是吓呆了一般,仍旧坐在那里,从始至终,屁股都没挪一下。
“唉!”
老兵急得一跺脚,一咬牙,舍了长刀。
身子一缩一涨,眨眼就撞入了船家的怀里,手上寒光一闪,已然多了一枚短刀。
这老兵看来行将就木,杀起人来手段却熟稔得骇人。
下手又准又狠。
短刀照着肋下就捅了进去,再顺势一搅。
顿时,船家的身子就软了下来,喉咙里“咯吱咯吱”叫唤了几声,当即没了声息。
老兵踉跄了两步,剧烈喘了几口粗气。
“小道长莫慌,我不是歹人。”
歇息了许久,他才摆了摆手,冲道人解释道。
“我老家不在别处,就在对岸。左近有个叫作‘潇水’的小县,我家就在临近的村子。”
“故此,这条水路我是再熟悉不过。要想渡河哪里需得着这么多时间?分明是船家借着雾气,故意在江心打转,要想图谋不轨咧。”
他断定。
“此人定是水匪无疑!”
“我看未必。”
老兵诧异抬起头,却见着道人指着船尾。
“不信,你且回头。”
老兵听了满心疑窦,他方才只以为道人是被他暴起杀人给吓傻了,可现在看来,倒是冷眼旁观更多些。
也是。
这世道,挟刀配剑孤身行走的,哪里会是易于之辈?
他一边警惕着道人,一边侧身看去。
但只一眼,便是目瞪口呆,汗毛倒竖。
船尾的地方空荡荡的,那船家的尸身已然不见踪影,只有一长一短两把刀子,跌在一摊稀烂的泥浆里,腥臭难闻。
他少时从军,老朽得归。杀了一辈子的人,断然能够确定,自己那一刀切实捅进了要害,是半点挣扎也不会有的。
可是,尸体呢?
入目所见,只有愈来愈浓重的雨雾,随波轻摆的长撸,以及
他眼珠子一颤。
船撸的握柄上悬挂着的一角铜铃。
不知哪里涌来一阵风。
“叮铃铃。”
第二章 江神()
“叮铃铃。”
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声铃响,却好比一声令下。
方才还平缓的大江顿时翻了脸!
突兀而起的厉风尖啸、狂呼、奔走,搅起浓雾汇聚、盘旋、凝实,好似惨白的蠕动的铜墙铁壁,将小舟重重围锁。
任由小船被激流恶浪不断地抛飞、摁下、旋转、拍打!
老兵措手不及,立足不稳之下,差点被突然的猛烈颠簸抛飞出去。
幸好在半个身子都飞出船舷之时,身边的道人及时拉了他一把。
老兵双手死死扣住船舷,急促地喘了几口粗气,正要与道人道谢。
可冷不丁的,眸子一缩,一大口气卡在了胸膛,竟是忘记了吐出来。
他骇然发现。
就在船下。
就在激流深处。
隐隐潜藏着一个庞大的黑影。
老兵颤抖着举目看去,视线所及,无边无际。
“轰!”
又是一个浪头打过来,将他摁回船舱,顺道给他浇成个落汤鸡,可老兵却浑然不觉,抖动着满脸的褶子,惊惶地指着江面。
“水里有水里有”
水里究竟有什么,他却说不上来,只是结结巴巴拿手疯狂比划着。
“老丈。”
这时,旁边的道人唤了一声,声音出奇的平淡。
老兵这才发现,在这惊涛怪浪中,年轻的道人依旧是一副平平淡淡的模样,连带着接下来问出的问题也是平淡得怪异。
“可会驾船?”
兴许是被年轻道人的平静所慑,老兵脱口而出。
“我家世代住在水滨,如何不会驾船?”
刚说完,又是一道浪头打来,小舟险些就此倾覆,可老兵的一颗心却被大浪打进了谷底。
他瘫坐在船上,面色惨然,喃喃自语:
“老夫十五从军,辗转江南、江北、中原、北疆,侥幸苟活到八十高龄,不过是不敢客死异乡而已。如今,好不容易得了恩许,许我解甲归田,眼瞧着故园就在眼前,却连给两老上柱香的机会也无,就得死在这家门口的大河里。”
说着说着,竟是捂着脸啜泣起来。
“也罢,也罢。死在这河里,倒也不算客死异乡。只盼这位江神心善,吞了我的血肉,能够放我魂魄回家,见一见家人。”
他胡乱抹了把眼泪鼻涕,抬起头却惊讶的发现,那道人正不疾不徐地解下背后的木匣子,搁在膝前打开,露出里面一枚青铜短剑。
四指宽,一尺半长,样子古朴,剑身上还泛着点点红锈。
咦?
铜锈不该是翠绿色的么?
不知怎么的,一时间,老兵心里居然冒出这么个不合时宜的念头。
随即,他便瞧见道人取出铜剑,将剑尖朝下悬置在水面上,而后竟是撒开手,任由短剑没入水中。
这是做什么?
老兵讶然,却又瞧见道人用手指轻轻敲起了剑鞘,仿若计数。
一。
二。
三。
老兵终于忍不住。
“小道长,你这是做”
一句话没问完。
刹那间,风波静谧。
没了狂风、没了乱流,也没了那铜墙铁壁一样的浓雾。
若不是小船惯性不止,还在水上打着旋儿,老兵真以为方才的险恶,只是着了风寒,发了一场噩梦。
“老丈。”
“啊?”
道人提醒道:“橹。”
老兵这才稍稍回神,忙不迭去把住橹柄,让小舟重归平稳。
而道人又将手探出船外,轻轻一捞,居然又把那枚青铜短剑捞了回来!
他又慢条斯理把剑用衣摆擦干,重新放回匣中。
这坦然而又散淡的姿态,仿若仲春野宴,酒盏跌落花丛,拾回来,擦拭去沾染的泥土、露水,再重新斟酒饮宴一般自然而然。
可老兵的心神还停留在那风浪颠簸里,茫茫然满心疑窦,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可没让他开口。
“啵。”
老兵忙不迭循声看去,但见江面某处突然冒起一个“大包”,大量赤红的血水从中涌出。
紧接着。
“啵、啵”的声响不断。
整个江面都好似沸腾了起来,伴随着的,无尽的红铺展开来。
不消片刻,大江变作了血河!
老兵倒吸了一口凉气,耳边就听得。
“老丈还是赶紧行船吧。”
那道人笑道:
“这毛毛细雨就像是美人儿,初见时凉润可爱,时日久了便黏得人浑身不爽利。咱们啊还是赶紧去了对岸,找个地方避避雨,驱驱寒气。”
老兵哪里敢不依,只得含着满心惊悸与疑惑,摇开长撸,驱着小船在沸腾的血河中,往对岸行去。
只是当南岸渐近。
他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周身汗毛顿时竖起!
只瞧着,在江心处,隐隐有个鳞爪俱全的庞然大物,在赤红的江水里沉浮。
老兵本就心有余悸,冷不丁一眼,更是吓了一大跳。
“那就是”
他舌尖都打起了颤音。
“江神?!”
道人瞥了一眼。
“什么江神呀。”
他浑不在意。
“一条不成气候的猪婆龙而已。”
待到两人一驴上了岸来。
此时已然云歇雨收,天光清朗。
横江锁岸的雨雾已经消散,两岸景致一览无余。
再看江心处。
漫江赤流和那“江神”尸首一并为大浪淘去,只余江水滚滚东去依旧。
脚踏上了实地,老兵这一口气才总算松懈下来。
“多亏了道长,不然老朽必为那‘江伥’所害。”
“同舟共济而已,当不得。”
道人摆了摆手。
“况且,我这里还有件事要麻烦老丈哩。”
眼瞧天光放晴,那道人解下了蓑衣,摘下了斗笠,却露出了一头和尚般的短发。
道人或者说李长安,冲着老兵拱手一礼。
“适才听得老丈家在潇水城边。”
“实不相瞒,贫道此行便是去潇水,正愁无人指路。”
“老丈若是不嫌弃,可否捎带贫道一程?”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经过河上那一遭,老兵哪里还不知道,这道人虽年纪轻轻,但却不是凡俗之辈,是身怀异术的修士,所以态度难免恭敬而拘谨。
但随着离家越来越近。
老兵整个人都被回家的紧张、雀跃所充满,那点拘谨早就不见了,只逮着李长安,一路絮絮叨叨。
说着故乡的风物,故乡的人土,村前的溪流,村后的稻田,还有年少时候的荒唐事,以及不知是否在世的旧友颠三倒四的,脑子里冒出什么就说什么,还一个劲儿地邀请李长安去他家做客。
可真到了故乡。
一个坐落在山谷里的小村。
他却徘徊着不敢靠近。
一会儿问衣着有没有不得体,一会儿问发髻是否散乱。就在道士以为他终于摁下紧张,他又慌张问道:这身兵甲会不会吓到乡邻?
可旋即,他又自嘲着笑道:“孑然一身,又哪里来的衣物更换呢?再说已然衰朽成这幅模样,又能吓到谁呢?”
他深吸了口一起,满怀着期待与忐忑,终于往村子走去。
李长安落在了后面,打量着这个村子。
山间的雾气散得慢,临近中午,还是烟笼雾罩的模样。
村子的一应人物都蒙在雾气当中,影影绰绰看不真切。远远望去,好似些孤魂野鬼飘荡在海市蜃楼中。
李长安摇了摇头,牵着大青驴,跟了上去。
第三章 孤村()
少年离家,老朽得归。其中心境,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
老兵久久站在村口,目光满是怅然。
若是年纪折半,他还能率性一回,高呼着故友亲朋的名字,大步奔往家门。
可惜,此身已是耄耋之年,故园早已物是人非。最怕呼唤之人,早已天人永隔;奔向的家,也已然荒废倾颓。
他只能以满含着犹疑、探究、希冀的目光,打量着村子,打量着这雾气笼罩中的一草一木。
大抵还是几十年前的模样。
只不过,西家的园子大了一圈,东家的枣树高了一些。
依旧见得,男人们扛着农具说笑而过,女人们聚在角落谈些家长里短,几个孩童从雾气里钻出来,又打闹着钻进巷子去,留下一连串的嬉笑声。
他的目光徘徊着,忽而停留在村口的一个老人身上。
“阿黄?”
老兵的声音透着难以置信。
“是你么?阿黄!”
可这老头好像有点耳背,老兵一连唤了好多声,都没有回应。
只走到眼前,面当着面,老头浑浊的眸子才有了几分神采,终于注意到了眼前人。
“大郎?”
老头含糊的声音好似梦呓。
“严家大郎。”
老兵连连点头。一时间,两个老头竟然有些执手相看泪眼的意思,大抵没想到对方都还活着吧。
两人叙了一段旧情。
老兵迟疑了一阵,还是问出了那个让他忐忑万分的问题。
“我家里人还在么?”
老头听了,却是欲言又止,沉默着指向了村子深处。
在那里,雾气稀薄的地方,累累松柏苍翠欲滴。
一片郁郁的松柏林中。
老兵无言地伫立在一排墓碑当前。
许久。
他才指着其中两座石碑说道:
“这是家父与家母。”
“我离家之时,他们正当壮年。我总说,我都已经垂垂老朽,两老想必也辞世多年,唯一的遗憾,是不能在床头尽一份孝心,在生前见上最后一面。但心底里,我又何尝没有想过,当我回到家里时,会不会有两个比我这老朽更加老朽的人在等着我呢?两老平日里惯爱积德行善,未必不能长命百岁。”
说完,摇头失笑,好似在笑自己的“贪得无厌”。他走了几步,又指着另外两座墓碑说道:
“这是舍弟夫妇。”
“我离家从军之时,舍弟还是垂髫小儿,一天到晚总爱追着羊家的丫头转,没成想还真成了夫妇。我那时候总爱拿这事儿逗他,不过看着他们,就想起了我与算了,说这个干什么?我以前总是想,要是我能回家,唯一认得我的亲人,大概也只有这个弟弟了吧。没成想”
话语徒然化作一声叹息。
他又转到下一座墓碑当前。
“这是我那未曾谋面的侄儿。”
“泾原兵变之时,我随军北上靖难。那时,我与家人的音信尚未断绝,舍弟托人为我送来喜讯,说我严家后继有人,弟媳生下了一个侄儿。我当时还特意买了一面拨浪鼓,想着打完这一仗,就回家将鼓送于侄儿作周岁礼。谁知,这一去,就是辗转半生。”
他注视着墓碑,上边长满了青苔,字迹也因常年累月的风吹雨打模糊许多,看起来,比先前几座都要残旧。
“我原想着,我都已然老朽,侄儿也已然长大成人,这鼓也就送不出了,留在身边,也不过是个念想。没想到”
他长叹一声,从怀里取出面拨浪鼓放在墓前。
“还是用上了。”
而后,他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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