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间赌坊,却也是长安城有名的赌坊。赌坊名为“银钩”,却是出了名的公道赌坊。人常说“十赌九骗”,这赌坊开着便是为了骗银子的。往往只见人将家产投了进去,却少见人从赌坊里满载而归。因为,能从赌坊里赢取银子的人多数已成为黄土下的亡魂。
许进不许出,这是赌坊的暗地里的规矩,但却不是银钩赌坊的规矩。长安城内便是不常出入赌坊的百姓都知道,银钩赌坊公平地道,只要有本事,赢多少,拿多少,赌坊从来不会做出那些肮脏之事。所以,每日间,无论何时,银钩赌坊里总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常。
今夜,赌坊里依旧人进人出,只是各自面色凝重,低头来去匆匆。
因为,这些人不是赌坊的主人,更不是来赌坊试试手气的客人,而是来自大理寺!
吴桐与刘星木站在大厅之中,看着身边人的穿梭往来,目光中却有些难以言喻的不忍。在墙上,有纵横交织的血渍溅染其上,经历了空气的抚弄,如今已经呈现出令人心惊的深褐色。
桌椅多已经四分五裂散于地上,不时见到有牌九、骰子躲在角落的暗处默然不语,而由大理石铺就的地面上,有白色粉尘涂抹成的各种扭曲的人形线圈。
不时有人经过他们二人的身旁,恭敬地向他们微微躬身,然后继续忙碌。
“十三,这里便是道天教的一处分堂所在。”刘星木从地上捡起两枚骰子,放在手心中把玩,说道:“可拿下这处分堂,却付出了远超过想象的代价。”
“一个只有二十七人的赌坊,除了一个打更的老头外,居然全是修行者。即便是我们事先得到情报,做了准备,却也没想到对方的实力竟然会强大如此。金吾卫猝不及防,一战之下,竟然折损二百人人有余。”
“如若不是我天枢处参与其中,恐怕会折损更多。”
吴桐紧紧地握着拳头,任凭指甲嵌入掌心的刺痛在脑海中蔓延,他沙哑着嗓音说道:“为了这么一个分堂,就死去了那么多人?”
他心中不禁有哀痛,更有愤怒!
吴桐心中明白,对于修行者来说,世俗人的生命便如蝼蚁般无足轻重,哪怕是憨厚如刘星木,潇洒如朝夕夕,风趣如沧云旭皆是如此。
可是他知道自己做不到,做不到如他们那般高高在上,漠视世俗苍生的样子,所以,他开始痛苦。
只是覆灭了对方的一个在长安的分堂,便已经有二百余人再也无法睁开他们的眼睛去看这个世界的风吹雨落,花开叶坠。
虽然吴桐不赌,可是,他毕竟也曾听过这银钩赌坊的名声。这样一个在百姓心中堪称典范的所在,竟然会是道天教潜伏在长安的据点之一。
可纵然如此,为了这个据点,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是否真的那么值得呢?
吴桐的心中开始有些彷徨,便连眼眸中也不经意地流露出几分迷茫来。
通明的烛火在厅内的各个角落傲然地散发着它们的温度,却将吴桐清秀的脸庞映得有些苍白,厅内流淌的空气有些急剧,却让人的后背感到微微发寒。
“十三,你怎么了?”刘星木看到吴桐的额前早已满布细密的汗珠,那几绺发丝随意地遮挡在了眉宇之前,便忍不住关心道。
吴桐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温热,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于是,他抬起头,闭上眼睛,说道:“我只是有些难过,这些人都是有父母亲人,如今却只能成为一个个冰冷的名字。”
说话间,一点晶莹迎着烛光滑落脸庞,悄然融于地上。
刘星木微怔,却诧异于自己这位十三弟怎么突然像个女子般多愁善感起来。随后想到吴桐踏入修行之境不过半年,自然心态无法如自己等人这般洒脱。
“十三,这里是长安,是大唐的京都。”他随手一挥,手中的两枚骰子便呼啸着撞入墙中,然后,刘星木接着道:“我们这般作为,是在搜寻那个人。那个人找不到,长安定然还会继续陷入恐慌之中。时间若久,长安必乱!”
“长安乱,则大唐乱!大唐一乱,那因此而死去的人将远远超过千人之数,或以万计!”
刘星木看着散乱在地上的桌椅,肃然道:“如果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想我还是会这么去做。为了让更多人能够安心地活着,那就必须舍得有些人的牺牲!”
“十三,有朝一日,你也一定会独当一面。一时的妇人之仁,有时会变成害死更多人的根源,你一定要切记啊!”
吴桐闻言,仔细想了想,突然心头一凛,拱手向着刘星木一躬到底,随后认真说道:“谢七哥赐教!”
刘星木微笑着摆摆手,正想再说些什么,突然见那刘执事神色匆忙地跑了过来,口中叫道:“十三大人,二先生召你回旧楼,伯阳城有信到!”
第119章 这是第三封信!()
心中挂念着什么,便有远方的消息跨过千山万水而来。
只是吴桐此刻心中却充斥着黯然,他轻轻地摆了摆手,说道:“知道了!”
刘星木看着他,有些若有所思,终于还是说了声:“十三,你去吧,这里有我。”却换来吴桐微微点头,然后随着刘执事向外走去。走出几步,突然回过头来,说道:“七哥,在我看来,修行者也好,世俗人也罢,都是一条条鲜活无比的生命。既然是生命,便该敬畏,更应珍惜,无论是敌还是我!”
说完,毅然而去,踏过地面上已凝固的殷红,任凭额前的发丝在夜风在微微拂动。
不知何故,天枢处旧楼外的桃花依旧在那绽放,只是如今笑的已经不再是春风。枝桠摇曳间,偶尔会有粉红色花瓣飘摇而下,便如落英。
二先生正端着一杯清茶,倚靠在窗前看着楼下在月光倾洒中的桃花丛怔怔出神,在他屋子的书桌上,一封书信正安静地躺在上面。
有敲门声传来,打破此间的寂静。
“进来!”二先生端起茶杯,抿上一口,轻声说道。
他的话语虽轻,却清晰地彻响于门外人的耳边。于是,他推门进来,朝着二先生微一躬身道:“二先生,你找我?”
“唔,十三,你来了?”二先生朝着吴桐微微点了下头,然后下颌往书桌方向一指,说道:“那边有封信,你自己去看吧。”
吴桐走到桌前,伸手将书信拿起,借着桌上的烛光,仔细看去。信上的笔迹映入眼眸,却是一种温暖的熟悉,正是出自朝夕夕之手。
“两位先生,伯阳城尚属安好,只是与镇北军驻地之间的通道还未打通,蛮荒国大军横在中间,让丞相大人颇为头疼。”
“有个新来的修行者,据说是十三的好友,却整日学二先生这般摆出一副风流儒雅的样子来,要是您在这儿,想必定然会引他为知己。只是我与六哥却是有些不喜,因为此人时常以高人自居,指手画脚,将我二人当做普通仆从使唤。”
“还有那个道天教的小丫头。丞相大人早已说明她可自行离去,可当初不肯留下的她如今却偏偏不肯动身,大有在伯阳城中休养生息的架势。”
“只是丞相大人自十三走后,不免在夜深人静时候长吁短叹,似有什么忧心之事,我与六哥时常询问却至今未得答案,想来应当是有些思春罢了。”
“望先生转告十三,我们一切无恙,让他无需挂念,待得我们回归之日,必定要让他请我们好好喝一杯。”
“还有,我们想念长安,想念天枢处,想念二位先生和各位兄弟,希望大家保重!”
吴桐一字一字看地很认真,那轻颤的睫毛随着墨迹的浸衍,不时变化着透出内心的喜和忧。
终于,书信重新躺回桌上,伴随着吴桐的一声长长的吐气声。
“二先生找我回来便是为了看这份信?”少年抬起头,眉目中渐渐涌起了一丝不解。
二先生衣袂不停拂动,整个人站在窗前,却突然让人心生凛冽之感,而从他口中说出的话语,带上了几分森寒的味道:
“这是第三封!”
“第三封?”吴桐愈发不解,这明明便是一封信,却为何说是第三封?如果说这是第三封信,那前两封信又去了何处?
他并没有将自己的疑惑问出,只是静静地看着在窗前凝视而立的二先生。他没有失望,因为他听到了二先生随即出口的话:
“从伯阳城方向传来三封信,都是一样的内容,按照时间来看,这是第三封,也是最后出发的一封信。”
说着,伸手一指,说道:“你看信的右下角。”
吴桐凝神看去,却惊讶地发现在方才看的那封信的右下角处有个微不可察的“三”字,不过数个呼吸,便是极度震惊地抬起头,向二先生看去。
二先生见到吴桐脸上不由自主的神情,叹了口气说道:“这个是我们天枢处常用的传信手段,角落的数字代表着书信的顺序。为了稳妥,书信传递往往同时用多封信以不同方式,不同时间发向目的地。”
“这个‘三’字,便说明小九的这封信是他发出了的第三封信。我想你现在心中一定也有所领悟。既然这是第三封信,那前两封信为何没有到达我们的手里?”
窗外,是月光渐淡的夜空,像是浸透了墨汁,在那树影婆娑的缝隙里,间或透出点点黄色的灯火,却有说不出的清寒。
“我想,或许我们之中有内奸!”
一句话,便是一道突然炸响的惊雷,将屋子里站着的青涩的少年整得眼前发黑。可二先生却像是已经预料到吴桐会有这般强烈的反应。于是,他并不像方才那般清冷,反而有些淡然地说道:“是的,有内奸,这是目前唯一能说得通的理由。”
吴桐扶着桌子,努力支撑着自己的身子,他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什么,可在二先生再一次的肯定中,那份怀疑被碾压成点点粉末,散于自己的脑海之中。
“有内奸?怎么可能?”
他的心中在叫着。吴桐自己很清楚,虽然他是最晚进入天枢处的,可是,他对这栋旧楼,对楼里的人都已经有了感情。他无法相信,在时常对着自己微笑,甚至有些宠溺自己的那些熟悉的脸庞中,会有一张在背后藏着尖利獠牙的面容隐藏在其中。
他很想大声说,二先生你猜错了。可当他看见二先生那蹙起的眉头和虽然闭着眼睛,但是却在不断颤抖的眼皮,他明白了,二先生也很痛苦,这种痛苦在于触及了真相后的彷徨挣扎和不愿相信。
真相让人痛苦,可更多的却是无奈。
“十三!”二先生睁开眼睛,任凭那只在袖子中的手的无助地颤动,肃然地说道:“你是天枢处最不会引起人关注的那个人,所以,你去找出这个内奸,然后,清理门户!”
吴桐目光凝滞,便在风中呆立,悄然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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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东方既白,路遇说书人()
没有人知道,在同一片如墨般浓郁的夜色中,有两个此刻在长安城中举足轻重的人说出了同样的话语,挟杂着凝如实质的肃杀。
内奸,意味着背叛。而背叛,是最让人痛恨的行径。因为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你信任有加甚至朝夕相处的伙伴、兄弟会在你的身后,向你的后背狠狠地扎上一刀,而那种痛,会是你永远都无法忘却的记忆,哪怕那份记忆会顷刻间泯灭于不再会醒来的黑暗之中。
吴桐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手足无措,他可以很清楚地体会二先生此刻痛楚的心情,但是,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去劝慰。
此刻的二先生仿佛失去了往日的风~流倜傥,有一种叫做老去的沧桑气息自他的体内悄然弥散。他将手中的杯子放在窗台上,看着在杯中不断打转的茶水,将手指伸入杯中,让指尖沾染几许湿意,然后在窗台上随手写了两个字。
他仔细看着那两个字,在它们随着夜风掠过渐渐蒸发而去之后,才抬起头,说道:“此事必须要在暗处进行,不能放到明面上来,这也是我交给你来办的原因。你不必为难,这是我和你老师共同商议后的结果,你只管放心去做。”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朦胧的月色和昏黄的烛火,吴桐看到二先生的发间的斑白却开始有些不经意地蔓延。便连额前的少许浅浅皱纹都变得清晰了许多。
窗外,灰蒙蒙的天上挂着几颗残星,大地笼罩着灰黑色的轻纱。万籁俱寂,偶尔从草地中传出虫鸣。渐渐有白雾悄然弥漫着在东方,然后,有大片淡淡红晕自天边浮现,万籁俱寂下,突然有了一声鸡鸣,划破了这分寂静,大地也渐渐地光亮了起来,一时东方既白!
“你先去吧!”二先生有些颓然地摆了摆手,然后走到桌旁的椅子上坐下,重新拿起那封信仔细地看了起来。
吴桐从架子上拿过一件外套,轻轻地披在二先生的身上,然后向他微一躬身,便走出了屋子。
楼下传来欢快的嘶鸣声。吴桐快步下楼,正看到老马正对着这栋旧楼大门摇着头,将自己的尾巴甩的呼呼生风。
见到自己主人出现,老马忙将自己的脑袋凑上去,伸出舌头想要将自己的口水尽情地涂抹在他的脸上时,却突然发现吴桐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般喜悦。
于是,它停止了进一步的动作,只是将头微微底下,看着吴桐的脸,在猜测,究竟有什么事情在自己这位小主人身上发生?
吴桐伸出手,拍了拍老马的头,轻声道:“长卿,你说我该怎么办?”
不知道事情原委的老马听着吴桐的呢喃,有些莫名其妙。晨风伴着朝阳而起,便有桃花如落红般而纷坠,那散开的清香融入空气,于是,老马猛地打了个响鼻,然后似乎有些羞怒地晃了晃脑袋。
“呵呵!”看着老马这番动作,吴桐终于忍不住轻笑一声,顿时觉得压抑在心头的那层阴霾也散去了不少,于是,他双手环绕住老马的脖子,说道:“长卿,天亮了,我们去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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