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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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夜- 第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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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仿佛被某种滤网隔了一重,管家的话音变得遥远无比,难以听清。

    这怎么可能?迪齐索问自己。塞拉菲娜只能用二元素魔法,给她的手链也早早就送回来法塔了,单凭实力她不可能以一敌三,还轻易杀了两名中阶法师。

    那就只有两个理论可以解释整件事。第一是她从一开始就隐藏了自己的实力,刻意让族内外的人全部看低她;第二个可能性是她得到了助力,依靠外力杀死泰尔逊。诺堤和格列多。既然地点发生在神纪城,迪齐索觉得自己已经找到答案。

    “塞拉菲娜身边应当还有一名法师。”他说出自己的推理,“不是多拉蒂家的,我们的族人没必要到神纪城里去,出游者之中也没有到达书城的消息传来。那个人是诺堤。那么,提到神纪城和诺堤两个关键词的话,就只有一个人。”

    ──路迦。诺堤。

    是他的话,的确有能力杀死两个法师,也的确有动机对付泰尔逊。诺堤。

    迪齐索唯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消息上的名字会是塞拉菲娜,而不是路迦?

    他到底用了什么来交换,才令塞拉菲娜甘愿背上弑亲的恶名?

    “给桑吉雅写封信,交代我们当下所掌握的所有情报。”他这样说,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另外一个人。“诚然,在……死后,塞拉菲娜很可能会追杀奥戈哲。也给他写一封信,催促他别想复仇之类的事,赶快回来法塔。”

    他顿了一顿,又补充:“……弑亲是绝不能饶恕的大罪。将塞拉菲娜。多拉蒂从族谱之上除名,并且向大陆上的各城主通报,包括凡比诺。她此后再不属于黄金家族,在外也不再允许她如此自称。会议明天早上再开。”

    挑战诺堤便足够危险了,挑战一个有龙族陪随在旁的诺堤,对于任何一个法师而言都是自杀。四个子女之中他已失去了一半,他无法允许奥戈哲被仇恨蒙蔽眼睛,正如他无法再允许诺堤利用多拉蒂之名来上演这一场内讧好戏。

    管家领命而去,迪齐索打开抽屉,在里面翻了好久,才找到一根烟。

    这个晚上,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哀悼,却没有一个人敢前来安慰。

    他以烛火点燃香烟,白雾氤氲而升,浓重呛人的烟草味弥散在空气之中。在烟雾之后,男人的表情渐渐由空白变得错愕,然后是愤怒,是哀伤,最后又变得木然如死。

    他抬起右臂,反手遮住双眼,极力压低声音。

    四十多岁的大男人,在这一辈子之中,第二次哭得像个孩子般伤心。

第84章 神纪之城(十四)() 
“滚出去。”

    塞拉菲娜背对门边的人,白色的长裙下摆如扇一般铺满她身后,肩上有羽毛状的蕾丝刺绣,外露的所有伤口都已被妥善处理过。她的语气冷硬得好像一字一词都是由冰铸成,脊骨直得像是一棵挺拔的树。这样的坐姿很不舒服,但她不愿意在来者面前松懈半分。他已经不再是可以依靠的同伴了。

    永昼沉默片刻,如她所料想一般给出一个不算是道歉的道歉。“……我一收到消息就赶回来了。”

    “不要让我说第二遍。”塞拉菲娜半侧过身,掌心里的绿光再柔和也无法软化她轮廓上的棱角。躺在她膝前的风行豹闭起眼睛,呼吸平缓稳定,似乎没有他想像的那么糟糕。永昼稍稍松了一口气。“我让极夜睡过去了。先生,倘若你还懂一点基本礼数、懂一点对别人的尊重,就不应该前来骚扰一个伤者。”

    句句带刺,且毫不留情。

    如果是一天之前的他,听到这句话之后大概会转身就走,但一天之前的极夜没被卷进法师内斗之中,也不会奄奄一息地昏睡在塞拉菲娜怀里。他忍住想离开的冲动,走到金发法师身旁,然后学着她的模样双膝跪地,手掌放在腿上。看起来的确有种少见的乖巧,但他已经完全兽化的暗金色眼眸比任何时候都要凶恶。“谁伤过她?”

    路迦出去拿药,永昼又反常地厚着面皮留下,塞拉菲娜心知她说什么都无法改变永昼的想法,她总不能冒着吵醒极夜的风险把他轰出去。她往房间一角扬了扬下巴,“在那里。”

    永昼回头看了看,角落里放着两个麻袋,里面的东西圆滚滚的,底部还有血水渗出。他不用打开也知道那是什么,麻袋里散发着死人的臭味。永昼皱了皱眉,“……不是还有一个吗?”

    “追到一半极夜昏过去了。只能放弃。”塞拉菲娜拨开极夜肚子下的毛发,仔细查看刚长好的伤口。多拉蒂的治疗魔法比她想像中更有效。“等这里的一切都完结了之后,我会亲自追杀。”

    永昼当然能听见她有意无意咬重了的“亲自”两字。

    塞拉菲娜在拒绝他和路迦的帮助。

    正如塞拉菲娜对他深感无力,永昼也深明自己无法与塞拉菲娜沟通。只有路迦才能够左右她的想法,这个女人最难缠的地方就是她不需要靠任何人。“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

    “不敢劳烦伟大的炎龙大人。”塞拉菲娜继续嘲讽他,“连有三名法师偷袭都不能使你出手,难道追杀一个疯子还需要向你求助?”

    “我说了,”永昼暗金色的眼眸转向她,“我一收到消息就赶回来了!”

    塞拉菲娜神色骤变。躺在两人身前的风行豹发出一声无法辨识的低吼,圆形的耳朵抖了抖,紫色的眼睛睁开一道窄缝。永昼正想要摸摸牠的头,风行豹却在看清他面容的一瞬间后退、翻身、站起来朝他怒吼!

    看见永昼一脸反应不过来的模样,塞拉菲娜挑起了眉,有几分幸灾乐祸,“我早告诉过你了,先生。打扰伤者休息是件很无礼的事情。极夜自己也不想见你。”

    永昼仍旧呆在原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这种感觉有点像是你养了好一阵子的小猫,你觉得牠对自己已经没什么戒心了,却在想要靠近牠的时候被小猫挥爪攻击──但当下的情况又严重太多。永昼甚至可以断言,如果极夜不是还很虚弱的话,牠所做的一定不止怒吼。

    “别太激动。妳身上的伤口刚愈合,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恢复到之前的程度。”塞拉菲娜伸手摸上风行豹双耳之间的皮毛,极夜紫色的眼眸不离永昼,尾巴却缠上了塞拉菲娜的手臂,还抚慰一般拍了拍她的肩膀。

    永昼试探性地伸出了手,从姿势来看,似乎是想摸摸风行豹嘴角一道小伤。

    极夜随即踏前一步,压低身体准备攻击。塞拉菲娜正勾着唇角在旁边看着一人一兽反目,背后却伸出了一只手,横在两人中间。

    她回眸。路迦一手按着她的肩头,一手阻止极夜擦枪走火真的咬死永昼,脸上的表情比她料想的平常太多。“我记得我交代过,伤者要躺下来好好休养的。”

    极夜不满地哼哼两声,还是躺回原先的位置上。塞拉菲娜正想摆出一副遗憾的表情,却听见身后的人又添了一句:“我记得这里有两名伤者。”

    她也哼哼两声,躺回床上。

    “我特别交代过妳,短时间别再用魔法的。”路迦矮身看了眼极夜身上的疤痕,多拉蒂家的治疗魔法效果绝佳,但那是用更大的元素感应力换回来的,塞拉菲娜纵使有无尽的魔力可以使用,也不是在她自己也要卧床的情况下。“这样极夜的确是康复得更快,妳自己的进度却拖慢了。”

    塞拉菲娜又再看了他一眼。路迦冷静得太过份了,反倒让她更担心。换作是谁,一赶回来就看见有具小女孩的尸体躺在废墟之中,也绝不可能像他现在一般镇定。“我在等你拿药。”

    “在这里。一口气喝完会没那么苦。”路迦反手递给她一个水晶瓶,药量比她之前喝的大了一倍有余。他似乎有意躲过她的审视,说完这句话之后便转向脸色苍白的永昼,语气几乎是怜悯的,“我有些话要说。出去等我。”

    “萨比勒会向谁追究损失?”塞拉菲娜说完这句话,立即就被药味苦得浑身一抖。她把空水晶瓶放回柜上,“向多拉蒂还是你?”

    “诺堤。他们找不到别的活人去追债了。”路迦答得好像那只是个小花瓶而不是一整个花园,“是我带妳进来的,所以要负大部份责任。我上一次听说这件事,萨比勒已经开始写信给凡比诺那边了。”

    他收拾好一切,转身就想走,却不能够。

    路迦低头看了看抓住自己衣袖的手指。

    “我知道你现在很不好受。我也知道你或许恨我没有保护好她。”塞拉菲娜没点出人名,对于此刻的他们来说,单单听见丽卡的名字便是一种折磨。“我……我想让你知道,你有什么话想说的话,我都会倾听。”

    路迦抿了抿嘴唇,藏在宽袍下的另一只手摸过口袋。他看了一眼塞拉菲娜,她淡蓝色的眼睛还有点红,蕴藏在里面的情绪温柔又坚定。他放开了口袋里的小纸盒。“给我妳的烟。”

    塞拉菲娜下意识看了一眼极夜,后者迅即闭上眼睛装睡。“什么?”

    “妳的烟。”路迦说,“别装了,我不是最近才发现的。把妳的烟给我。”

    她从行李箱翻出一盒,数了一数,里面还有十根。

    路迦接过来,打开了房间唯一的窗户。正当塞拉菲娜以为他想把整包烟扔出窗外的时候,他却从里面抽出一根,以指尖上的火苗点燃。

    姿势纯熟,显然是个老手。

    看了眼塞拉菲娜,他翘了翘唇角,示意她挪开一点,然后咬着烟解开自己的学者袍,顺道踢掉脚上的皮靴,一声不吭地倚在直立起来的枕头上。

    塞拉菲娜还是没搞清楚他想做什么,“你……”

    话音未落,肩上便传来了温热的重量。

    路迦把头靠在上面,闭起双眼,深深吸了一口,咬字有点不清晰。“别动。”

    他这样说:“陪我抽完这包。”

第85章 神纪之城(十五)() 
路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既然不是极夜告密,那么她到底在哪里露过破绽?

    ……不。塞拉菲娜咬了咬指尖,尽力不惊动身边已经睡熟的极夜。她该思考的不是这个问题。

    首先,路迦明显也是个老烟枪,至少他曾经是。新手不可能像他一般自然而然,也根本抽不了她那种特制的薄荷烟。他一个晚上就能抽完一包,甚至不曾投诉过一句呛喉,可见他对于烟味的耐受程度比她预计的高出太多。

    为什么他能藏得这么好……

    她想得正入神,肩上的人微微侧首,在她耳边低语,“还没睡着?”

    或许是一整晚都没有说过话的缘故,也或许是因为他不间断地抽完了大半包烟,路迦的声音比平常更低沉一点,听他说话就好像被羽毛搔到了痒处,让人忍不住想要蜷起脚指。塞拉菲娜也偏过一点点头,正好看见他低垂下来的睫毛,还有左眼角下那颗不太起眼的泪痣。

    仿佛不想惊醒某人的美梦,她轻声地“嗯”了一声,“你也没睡过。”

    路迦没有直接回答她。他从口袋里抽出怀表,看了一眼之后又展示给她看。“四点多。天快要亮了。”

    她知道。

    清晨将至,万籁具寂,正是夜空美到极致的时刻。苍蓝色的天空上完全没有云,星辰亮得好像可以照亮旅人的路途。塞拉菲娜一边暗暗数算肉眼可见的星宿,一边跟路迦搭话,“你欺骗我。”

    路迦稍微抬高了声调,“什么?”

    “半年来我一直以为你不抽烟。你没在我面前抽过一根,也从来没犯过烟瘾。你只在我面前喝过酒,次数还不算很多。”

    他笑了笑,声音像是有魔力一样钻进她的耳朵里,温热的吐息拂过耳垂。

    “妳也骗过我不少次。”

    “最后我全部向你交代清楚了!”

    “……别吵醒极夜。”他低声提醒,两个人像是夜晚躲在被窝里说悄悄话的小孩子,被世界孤立,却并不感到孤单。“这算不上欺骗。我戒了好多年了。”

    “多少年?”

    路迦很认真地数了下手指,咬着烟思考的侧脸映在玻璃窗上,好看得让她无法移开目光。“……十年……不,接近十一年了。”

    她在心中默算,那就是说他八岁或之前就开始了,果然是个老烟枪。十一年前他才刚被送来萨比勒读书,是在来到神纪城之前还是之后决定要戒的?她有心想追问,路迦却好像不太想说下去。于是塞拉菲娜从他指间抽走了烟,那是最后一根了。

    她就在他面前深深吸了一口。

    十一年前的事,还有她一直在意的、那个叫多恩的女孩子。她一直以为自己才是藏住太多秘密的人,结果半年过去,她对身边这个人的认知还不如对极夜深。既然他不想说,那就由她来吧。

    “我想起了我在法塔的最后一夜。”她扬起头来,把烟往上吹。“就是被赶出多拉蒂家的前一个晚上。我当时觉得自己的脑子都要变成一块冰了,浑身上下没有什么地方可动,即使如此,他们还是把我锁在卧室里面,大概是怕我再冲出去犯什么事。毕竟我在那个状态也无法自杀。那天晚上我其实一直在等,等父亲来要求我向双胞胎道歉,就好像我偶尔反击被他看见的时候,他会要求我对双胞胎说对不起一样。我等了一整个晚上。他没有来。”

    路迦安静地听,偶尔从她手里拿过烟,抽一口之后又还给她。

    “那时候我就知道,我伤了父亲的心,他已对我失望透顶。我毁了所剩无几的一切。在康底亚的时候,我曾经想过,如果我当年扎的地方偏了一点,如果我能开口求父亲让我留在法塔,如果我能改变过往万千件小事之中的其中一件,哪怕只是一件……”她看看躺在床边熟睡的极夜,还有靠在她肩上寡言少语的法师。“这半年来的事,或许一件都不会发生。”

    路迦问:“妳后悔吗?”

    “不。绝不。”塞拉菲娜说。“我只是在想,当太阳升起、拿高收到永昼带去的东西、父亲看见有我和格列多名字的讣文,他们这一次会不会想我道歉,还是我做什么都无法弥补我造成的损害……”

    她看向窗外。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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