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路迦断然否定,甚至吝于看向除了塞拉菲娜以外的任何人。他知道这份坚持会被他人如何解读,要让他们相信她还没完,一定要提供一个理由。“疯子做不到如此有条理的思考。她不是缺乏逻辑,只是我们不了解她所言所行背后的理性。”
说到这里,路迦稍稍压低了声音,“……至少现在不知道。”
“哦,这就是你的理据?那我也给你说说我所知道的事情。”永昼往床上瞄了一眼,塞拉菲娜。多拉蒂躺在床上,流金般的长发披散着,荏弱得几乎要让人以为自己弄错了什么,以为她并没有做过任何错事。永昼以指尖敲下烟灰,用力之大几乎要把烟枝折弯。“我们离开十五分钟之后就得赶回来,因为没人明白她为什么发疯,而不是因为她确实疯了?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塞拉菲娜。多拉蒂想要向你动手是事实。作为契约者,我不能轻易放过。”
路迦再也无话可说。换作他是当下的永昼,或者说极夜看到了一个不同的画面,发的火大概会更严重──契约所缔结的关系千丝万缕,他一旦死去,永昼也难以久活。这不公平,但所有人都是自愿的。
颈上的淤伤很快便会消散,但被塞拉菲娜用指甲抓出来的痕迹却才刚刚生痛。她不止抓破了皮肤。直至现在,路迦仍然要坐于床沿休息,呼吸也需要格外用力。
他闭上眼睛,深深呼吸,竭力让心跳回复正常。她所吐露的一字一词,都不能传入第三个人的耳朵里,起码不在他搞清楚整件事的始末之前。那不但是塞拉菲娜最不欲他人知晓的往事,整件事本身已足够荒诞,只要走漏一点风声,都会惹起无数猜测与疑虑。
“给她一点时间休息。”路迦最终以这句话打破沉默。“眼睛还没有好转的迹象,或许是药效还没有完全发作,先让她睡一觉,说不定下次醒来就能够……”
永昼不可置信地打断他,“是我听错了,还是你真的在担心一个杀人凶手──她半个小时前还想亲手掐死你!龙神在上,到底多拉蒂给你下了什么诅咒,才使你近乎无条件地纵容她?”
“那我在期待什么?”路逅眯着眼睛反驳,“我也跟着她一起崩溃?像你一样冲进来就想杀了她──容我提醒你,就算她真的疯了,那也因为你的血。严格来说,她现在也是你的眷属了。”
永昼张开了嘴,还没来得及说出什么,艾斯托尔便抬手止住了这场一触即发的争执。銀发老人率先拿起了急救箱,顺便招呼一直没有表态的极夜。“走吧,小家伙,给妳的契约者一点时间和空间,稍后妳可以再来探望。把妳旁边那个开始口不择言的傻瓜也拉出去,在他说出任何会让他后悔不已的话之前。”
极夜站起身来,轻轻咬着永昼的衬衫下摆,夜紫色的眼睛定于他脸上。纵使她目前不是人形,永昼仍然看得出她想要表达的情绪──三分哀求、六分歉意,还混和着一点几不可见的恐惧。他明白极夜想要为塞拉菲娜道歉,也明白她并不想自己和路迦的对话转化成挑衅与被挑衅,但极夜从未畏惧过他,即使是在彼此力量最悬殊的情况之下。他吓着了自己的小猫。
永昼几乎是狼狈地瞪了艾斯托尔一眼,随即拂袖而去。
跟在他身后的极夜朝床上的两人深深低下头去,然后也转身走出房间。
艾斯托尔走近床边,正想要伸出手来,搀扶路迦回去休息,却看见了本不该出现的一幕。“嗯……?”
路逅低头望向自己的右手。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开始,躺在床上的人把手伸出被窝,与他以小指互扣。
两人不约而同,看向塞拉菲娜。多拉蒂。
她看起来尚在熟睡。那双剔透如水晶的眼眸并没有与他们对视,呼吸也维持在睡眠时特有的平缓节奏,如果不是指上的异样,谁也会相信她不曾醒转。路迦试探性地勾了勾自己的小指,没有反应。
他转而尝试摆脱。她没有放手。
艾斯托尔挑起眉来,意识到塞拉菲娜“在睡觉”是因为有他在场。老人相当识趣地向两人告辞,纵使他很清楚躺在床上的人不能也不会给予任何回应。“我腰骨又疼了,先回房间躺躺。你先留在这里,能走动之后再来找我换药。”
路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稍后就来。”
关门声响起。塞拉菲娜放开了手,翻过身去,面朝窗户而卧。在这个角度,路迦看不清她的表情,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的眼睛颜色虽然没有变化,但瞳孔终于有了焦点──他松了一口气。
药剂生效了。
他循着她的视线看去,最终落到了窗边的水晶花瓶上。
阳光洒在粉色的玫瑰花瓣上,从花瓶折射出来的光线投到床边,像是一块色彩寡淡的花窗玻璃。路迦说,“丽卡早上送来的。说希望妳会喜欢。”
塞拉菲娜平静地望向花束。
“……对不起。”她最终这样说,“我犯了一个很可怕的错,并且没有任何借口。你可以像永昼所想的一样,将我驱逐出神──”
路迦伸出手去,扳过塞拉菲娜的肩膀,想要将她整个人翻过身来,面对自己。女孩反手抓过枕头,用尽全力抵抗,然而久病之人终究不敌他的气力,很快便败下阵来。他看见了她的眼睛,里面藏住一个由灰烬堆成的森林。
“我知道妳记得妳所作的一切。”路迦望到她眼中深处,想要寻找出未被扑灭的一点火光。“没错,妳是想杀了我,只是妳当时所看见的并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我说得对吗,塞拉菲娜?”
女孩不置可否。路迦将之当作默认,于是继续说下去,“既然我将话说得如此明白,妳也该知道我听到了什么。”
塞拉菲娜望向他,仿佛要用眼神哀求他不要再说下去。
他并没有动摇。
“我知道了契约的事。”路迦说,“现在,妳想由妳来告诉我事情的始末,还是我自己去找出真相?”
第78章 神纪之城(八)()
已经别无选择了吧。
塞拉菲娜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半年前她还决心将整件事带进棺材里面,也根本不认识路迦。诺堤,然而就在出游年的春季、在她从未踏足过的神纪城里面,她却要亲口/交代自己藏得最深的秘密。旅途走到一半,接下来她还有什么可以输,来换取仅余的一点自由?
像个不擅此道,又不得不参与下去的赌徒。她这样想着,闭起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才对上那双墨蓝色的眼眸。“答应我,无论在我生前还是死后,都不能够向任何人与非人吐露一词。这无比重要。”
塞拉菲娜扯出一个自嘲的微笑。“相信我,如果你不守信,我会知道的。”
路迦皱起眉头。他讨厌塞拉菲娜这个口吻,轻易说出生死,好像她从未奢望过将来。“……我答应妳。”
“很好。感谢你的承诺。”女孩点了点头,以手肘撑起上半身。路迦大概猜到她想干什么,伸出手去搀扶的一刻,却被她所婉拒。塞拉菲娜缓缓翻身下床,一路扶墙一路走向门边──路迦不知道她到底醒来多久,但可以肯定的是,早在永昼离开之前她便知道有所知觉──否则她不可能做到自如行动。
塞拉菲娜走到门边,抬指画出方圆。浅绿色的光芒一闪而过,被整齐切割的木门便重新长出枝条。路迦看着那些新生的根钻进门隙里,直至填满了最窄的缝隙,直至走廊的光线丝毫不能穿透。
天边的光开始掺进了一丝橙红。
她伫立门边,半边脸孔都隐匿于阴影里面,神色却凝重不已。
“……十年前的某个夜晚,我曾与神明订下契约。”
那是塞拉菲娜首次,也很可能是毕生唯一一次目睹神迹。
随着战争与神佑者一同绝迹大陆,整整百年以来,没有一个读星者能解读出神谕或者批示,更遑论是亲眼看见女神降临。就连是塞拉菲娜自己,也并不确定她所目睹的是不是自然女神,毕竟对方与经典上所记载的太过不同──既没有日月之袍加诸其身,头上也没有传说中以众星串织而成的额坠,面容更是被柔光隐去大半,要不是塞拉菲娜曾尝试触摸对方却不成功,她几乎要以为那是一场梦,或者是她受不住北境苦寒而臆想出来的一次幻觉。
而它不是。
与多拉蒂缔下契约的证据无比确凿。纵使塞拉菲娜已忘了那个晚上的一些细节,她却仍然记得很清楚,对方长得委地的一头金发,和从容得足以让疯子重获神智的碧色眼眸。
塞拉菲娜瞬间便被那双眼眸吸引住。她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眼睛,深邃得好像藏住了几个世纪的兴衰故事,又浅淡得好像一条没有任何活物的流水,仿佛所有喜悲都已经被完全沉淀下去,再没有什么可以让这双眼睛的主人牵挂。她在路迦身上也找到一点类似的影子,那种因为经历得太多而积累的历史感,让人稍一不慎便会被它吸进漩涡。
她会一步一步地被他牵扯进诺堤的内斗之中,同时向他一步一步吐露真相,也未必与那双眼眸殊无关系。
塞拉菲娜深吸一口气,“当时我已非常非常接近北境,地广人稀,加上当时已经快入冬了,有留意北部局势、又看出此事端倪来的人大概没有多少──到底是十年前的旧事,即使有,也很可能已经死了。”
她看了路迦一眼,对方没有说话。他仿佛收起了所有能泄露他想法的线索,旁人观察得再仔细也不过是徒劳。塞拉菲娜继续说下去,“历史上记载过的神佑者,无一不是在幼年时期便展现出天赋。之前你们没怀疑过我也是,应该也是基于这个原因。诚然,在我离开法塔之前,也的确是个普通得不能更普通的女孩。”
她话锋一转,语调倏然尖锐起来:“所以到现在我也不太清楚……我明明能用魔法,为什么在八岁之前却没有一点天才,又为什么在被逐出家乡之后才爆发出来……我所知道的是,当我意识到那是我的力量之前,我差点做了件错事。很错很错的事。”
听到这里,路迦终于眨了下眼睛,却依然没有开口打断她。
塞拉菲娜之前所说的过犯,便在这里呼应。
“那是个风暴。”她没有吊人胃口,也没有卖弄这个离奇的故事,仅仅平铺直叙,不加修饰。与其说她是个说故事的人,不如说是一个在回想起作案经过的犯人。“我敢肯定,大陆上从未见过如此规模的风暴。在它初初成形的时候,便足以淹没一个小村庄,而它还不分昼夜地变大、聚集。你可以想像,在一周之后,它可以造成多大的破坏……当然,起先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就算是像父亲或者你这样强大的法师,又有谁能想像到自己确实引发了一场风暴?尤其那时候我还有伤在身,一无所有,每次闭上眼睛都祈求那不是最后一次。”
他从未听过她说起离开法塔之后的事。塞拉菲娜不是那种会吹嘘自己经历的人,路迦也不期望自己能从她嘴里听到什么消息,饶是如此,他依然希望她会多说一点──多一点、再多一点,直至他知道有关于她的所有事情,直至他彻底取信于她。路迦知道,过了今天之后,这个目标已经完成了一半。
塞拉菲娜清了清喉咙,显然也受往事困扰,难以冷静。“无论如何,那时候我和我的力量都已临近崩溃,放着不管的话,早晚会危及他人──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数以千万计、与我素未谋面又会被我所害的人们。确切来说,是三十八万二千三百。我在康底亚的时候曾经查过。”
她歪了歪头,“现在回想起来,我也不觉得自己有任何夸张之辞。我知道类似的事在彻尔特曼也曾发生过,但当时目睹风暴的人,就只有我,和北境的四十万居民而已。法塔也好、凡比诺也好,没有人知道风眼在头上盘旋数天的感觉,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第一滴雨水。如果真的下雨了的话,又该怎么办呢?村庄被淹没的话又该逃到哪里去呢?北境的确大,但无论逃到哪里,都好像逃不出风暴的包围圈。”
路迦看了她一眼,拍了拍自己身旁的空位。
她坐到他身边。
“我怕得完全睡不着觉。即使偶尔松懈下来,又会瞬间被脑内的想法惊醒,循环往复,没有尽头。那是一场醒不来的噩梦,更是一场现实与梦境没有分别的折磨。”她将额前的乱发一口气拨到脑后,已经完全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之中,无暇顾及路迦的反应或者表情。“当然,那也不是说我一点得着都没有,它让我习惯了恐惧,所以我才可以这样冷静地赴死……在我抵达康底亚的清晨,天空再无一丝光亮,空气中的水份也重得让人难以呼吸。我当时是真心以为风暴下一秒钟就要来临。”
她回头看了一眼窗外。不知不觉之间,窗外的夕阳已经西沉。
路迦的视线不离她双眼。塞拉菲娜不知道他在期待自己说什么。他在指望她否定最糟糕的那个想法,还是希望真相大白,好让他安慰或者责骂她?
后来她知道,这两个都不是正解。
“就是你所想的事情。”她眯着眼睛,以手微微挡去夕阳,语调轻松得像个终于卸下重负的旅人,而彼此都知道他们离真正的解脱尚且太远。“我彻底败给了自己的恐惧。以我的五十年寿命,并死后的无尽永生为祭,自然女神赐予我两个奇迹。”
塞拉菲娜勾起唇角。
“在爆发前倏然消散的风暴,和一个被全大陆认定为庸材的神佑之人。”
第79章 神纪之城(九)()
有人敲响了房门。
泰尔逊。诺堤猛然睁开眼睛。几乎在同一时间,他解开了交叉于脑后的双手,在枕下找到了微温的匕鞘。那温度传达到指尖之上,他抽出钢匕,横握于手,掀开盖在身上的薄毯,整个过程悄无声息,像是一头在夜间猎食的猞猁狲。
他望向门前的一线光亮。从外投射进来的灯光并不明亮,然而泰尔逊仍然看得清那是什么:一个巨大的影子。无论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是谁,他要么是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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