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半月,整整六周,那是史上从未出现过的异况。他每天都在等一个自己最不愿意听见的消息,然后噩耗迟迟不来,像是个悬而未决的处斩一般令人烦躁。而他甚至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到底塞拉菲娜。多拉蒂是尚且生存还是已被诺堤所杀,迪齐索都不可能得知。手链早已被她寄回,自此塞拉菲娜便再没有一点消息,诺堤家又不可能与他分享情报,培斯洛中部无人不识的迪齐索。多拉蒂,竟然只能窝在家里等自己女儿的死讯或者家书。
再没有比这更荒唐的笑话了。
迪齐索站起身来,绕过书桌单膝而跪,亲吻长老手背上蓝黑色的小星图纹身,那也是观星官的识记之一,属于长老的那一颗是极东的神谕之星。“感谢你的服务,长老。通知各资格者的准备已经就绪,但若果有任何新消息──即使它多么微不足道──我也愿意随时倾听。”
“快要两个月了,路迦还是无法解决塞拉菲娜。多拉蒂?”
“是的,父亲。”站在书桌前的卡奥。诺堤抬眸,看向眺望窗外的人。那也是个老人,却是个极有威严的老人:背后长约肋下的发丝白得几近浅银,湛蓝色的眼眸却澄明得好像正午时分的海面。黑色的丝纺长袍上无纹无饰,身上唯一的饰物是胸前由暗银铸成的雄鹰扣针。
那是暗夜家族之主的印信,离他初次戴上它,已有半个世纪之久。
卡奥继续报告,“路迦的信里不是说了太多近况,但永昼有提过,路迦似乎不太愿意下手。塞拉菲娜。多拉蒂也不像表面上简单。”
老人没有答话。他当然知道为什么永昼会这样说。
若果话里谈论的人此刻也在场,诺堤两任家主之间的相似之处便一目了然。他们甚至连下巴的形状都有几分相似。两人同样都没什么表情,话不多,然后开口时声调稍平,吐字比常人缓慢,所不同的是老人如此说话是想要别人听清命令里的一字一句,而路迦纯粹出自慵懒。
相比起暗夜家族的特征,后者的轮廓里更有几分母亲的影子。当年西部的第一美人眼下也有一滴泪痣,放在女人身上无疑添了几分柔弱,放到路迦脸上却显得过于文雅──卡奥一直都觉得路迦看起来过于内敛,的确是令人难以看透,然而锋芒与气势,都不如现任家主凌厉。
路迦欠了一份洗练的气势。这一点出游之后或许会有所不同,但诺堤要的,并不仅仅是无形的改变,他们还需要实绩。比方说带回一个多拉蒂的头。
“我不管塞拉菲娜。多拉蒂到底还有什么未出的小手段藏在衣袖,路迦必须要杀了她。诺堤家的家主连一个敌人都解决不了,他拿什么来树立威信?一辈子躲在永昼身后么?”老人抿了抿嘴唇,那又是一个与孙子同出一辙的小动作。路迦看起来或许很沉着,但这不过是种假象,那小子就是瞒过了所有人都不可能骗得过他。真正的路迦。诺堤有多坚强又有多脆弱,没有一个人比他更加清楚。
直至现在,族内仍然不乏再找一名家主候选人的呼声。
老人又问,“他在信里问了什么?”
卡奥想了一想,皱起眉头。“一个小旅商的名字。据路迦所说,那个旅商对钢锤说了几句话使他北上,中间出了一些差错,钢锤已丧命于极地。对了,路迦还说他把通行许可也顺便销毁了。”
老人哼了一声。“这些小事情倒是干得周到。把他想要的名字给他,加上我方才说的,务必要原话传达到他耳中。他在离开极地的时候,身边最好只有永昼一个。”
在上空盘旋的巨影始终没有离去。
极夜以手扶了扶旁边的树身,透过光秃秃的枝桠去看天空。
风行豹的视力并不算很好,然而论起夜视能力,仍然比人类优秀太多。要她提证据她大概什么都提不出来,但极夜就是知道有人正在胡乱地飞──永昼已有多天未曾出去猎食,此刻难得放风,应该头也不回地去找猎物才对,断无可能还守在她身边。
思及此,她的眼里便掺进几分无奈。莫非他想要吃掉她?
銀发的女孩自树上一跃而下,落地一刻已是四爪着地,连一片落叶都不曾惊动。牠嘴里叼着一把长匕,浑圆的眼眸里呈现葡萄熟透时才有的深紫,浑身皮毛银得发灰,上面的斑纹漂亮又神秘。
牠又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或许是知道牠在不耐烦,上面的影子愈飞愈高,渐渐隐没于云层之上,再也看不见行踪。
终于走远了。
牠咧了咧嘴,露出了能够轻易咬碎骨头的尖牙,打出一个大大的呵欠。眼下四处无人,连一个能当零嘴的野兔都找不着,风行豹纵身跳进一处草丛,沙沙几声,便走向了更远的荒郊。
一盆冰水倒头浇下。
古布亚打了个激灵,吐出几口带着血丝的冷水,实在止不住浑身的颤。再厚的衣裳都无法抵御如此彻骨的寒意,他体内残存的电流被水气一激,再度流窜而过,少年不能自制地抽搐起来,摇晃得连身下的椅子都咚咚作响。
站在他身前的两个人只是从旁静观,全没有伸出援手的意思。
“妳今晚救了我,”路迦打破沉默,双手还是放在裤袋里面,话里根本就没提过“谢谢”两字,但她知道这个别扭的家伙想说什么。“两次。”
“正如你之前也救了我。”她如此回答,故意用上同样的句式:“两次。”
一次在雷鸣兽爪下,一次是山谷里的救援。路迦或许已忘了前者,但她还未。
眼角余光里,路迦似乎勾起了唇角。她侧过脸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那笑容却一闪即逝,再也无处可寻。路迦淡淡开口,“如果有什么问题,妳可以开始问。”
塞拉菲娜再度看向古布亚。勃勒提劳。一如路迦所言,他的确是一副萎靡的模样,身上衣衫尽湿。她留意到对方正发狠劲咬牙,似乎是想要止着自己的颤抖。
输也想输得不失风度?
不可能。不在今个晚上。
女孩想了一想,没有立即说话。对于古布亚,她只对有关于极夜的研究资料有兴趣,而那些资料早已到手,路迦反覆检查过数遍,里面没有缺页。现在的勃勒提劳对她来说不过是一个人形靶,用来为亚鲁古报仇的一个目标,不比屠刀下待死的犯人更值得可怜。
对了,亚鲁古。
像是拒绝与他有所接触,塞拉菲娜抽出后腰上的匕首,拍了拍古布亚的脸。
少年眼瞳涣散,正对于虚空发呆,明显无法集中。她的呼唤并没有起效,他甚至不曾把目光移到她脸上。
塞拉菲娜二话不说,在他脸颊上割了一刀。首先有一线红色横过皮肤,鲜血迟了几秒钟才缓慢地渗出,然而伤口很快又消失,皮肤光滑如初,只有血迹能够证明那不是三个人的一场集体幻觉。
灯光照映之下,路迦清楚地看见他的血也泛着紫红色的矿晶光芒,那颜色太过显眼,以至于他必须非常认真地看,才能够看出另外数种颜色──光凭色泽他不可能认得出其他物质是什么,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身上被注射了太多种不同的东西,对于常人来说,早已是能够致死的剂量。
把生命当成纯粹的玩物,恃着他有不死之身便胡乱调和体内的平衡,即使是彻尔特曼里最恶名昭著的学者,都不可能做得出这种事来。
塞拉菲娜很快便找到了当中的讽刺。
娜达身患重病,古布亚连把人关在地牢里做实验都能够想得出来,求的自然不是自己不死,而是母亲存活。然而他研究了那么久,唯一的成功例子竟然是自己而不是母亲。求之而不得,就算得到人人称羡的不死之身,也是抱着遗憾的独活,一个人的永生。
“你们花费那么多人力物力,才造得出一个古布亚。勃勒提劳来,我到底该说是你太过幸运,还是你背后的人太傻?”塞拉菲娜蹲下身来,如此询问。她之所以能够如此确定“不死之人只有古布亚。勃勒提劳”一个,是因为一个古布亚比千个活死人更难对付,“如果你们有另一个不死之人的话,或许此刻双手锁上镣铐的人已经是我了。怎么了,什么都不想说?我可是为你们清除了一千个失败作,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也算是半个同伴了吧。连对同路人都如此冷淡?”
她语调轻松,然而眼神锐利得像是把冰铸的长/枪,一对视便能击穿人的心,让人觉得胸膛里似乎破出一个大洞,北风挟着雪穿过,凉得像是被温火灼烧。
“你可还记得亚鲁古?与你一样啡发蓝眸,也与你一样是个猎人。他约莫比你大了两岁,左边耳后有一块小胎记,形状像地图上的芬里全景。”
古布亚仍旧沉默不语。她又把手放到他头上,指尖不过一动,便已让他抖了起来。身体所记住的疼痛如此清晰,以至于他的神识即使想要保持冷静,也不被身上每一寸骨与肉所允许。塞拉菲娜把食指竖在嘴前,示意他不要叫。“别吵,也别想着求救,我能向你保证,世上没有一个人会来救你。记不住亚鲁古吗?不打紧,今天过后你会记住的。毕竟你将因他而死。”
话音落在冬夜里面,好像某种坚硬又脆弱的工艺品摔成了碎片。
路迦。诺堤看向他身前的女孩。毫无疑问,她并不享受这个过程,但同样也明显不厌恶身为加害者的自己。他听得出来,塞拉菲娜所说的每一句话都经过某种沉淀,仿佛一出排演过太多遍的剧目,再难以出口的台词也能说得从容。
天晓得她到底想这一天想了多久。
天晓得她想过对古布亚做出什么来。
啡发的少年起初并没有回应,被她半威吓半警告地以雷电击了一下之后,才发出几个含糊不已的喉音。塞拉菲娜正想要凑近去听清楚,他却已经抬起头来。
出乎两人的意料之外,古布亚脸上挂着一个轻蔑的笑。
“妳真的以为自己赢了?”他这样说,每一个音节都由齿间迸出,好像锤子打在新熔的钢刃上,两者相击的瞬间火光迸发。他以下半句话让塞拉菲娜。多拉蒂变色。“他们称妳这样的人为神佑者,我说得没错吧?”
“我知道了妳如何获得力量。”
第44章 余生之光()
塞拉菲娜把刃尖抵在他喉结之下,只消往上一挑,便足以见血封喉。
她并不顾自己的衣衫也被他所打湿,此刻披散着满背的金色长发,曲起一膝压在他大腿上,令他不至于往后倒去的同时,也为彼此拉近了距离。
他能感觉到女孩身体的温度与曲线,正如他能够看清她眼底闪烁的光芒。那并不是惯常所带的笑意,而是实实在在、不容错认的杀机。“你可以再说一遍。”
看出了她在动摇,古布亚笑得更加畅快。
要是这一秒钟,有人对他说“塞拉菲娜。多拉蒂将花上半个夜晚把他的骨头一根一根拆出来,后半夜仍然可以睡得安稳”,他也将深信不疑。眼前这个人的确可以做得出这种事来──她爱自己,更甚于一切。古布亚恍然地挑起了眉。“妳真的以为培斯洛上没有别的知情者吗?我们的成员比妳想像之中渗透更多地方……比方说,在摩诺尼歌的观星官里面,又或者是最顶尖的赏金猎人队伍之中。”
路迦皱起眉头,再也沉不住气。这两个人所说的明显与他有关。他之所以会对塞拉菲娜。多拉蒂处处留手,甚至会在她有事的时候出手相助,一部份原因的确如永昼所言,一部份原因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最起初的动机,的确是因为那个她从未披露的秘密。
培斯洛上最优秀的猎人团到底属于哪一支队伍还有争议,近来各路人马的动向也大有分歧,古布亚的话乍听起来像是明确地指出了路,然而仔细一想,根本没有给出过任何线索,而更像一个空白的恫吓。
“觉得我说得太抽象吗,路迦先生?”古布亚注意到了他,便眨了眨自己的眼睛示意。“或许这能让你有一个更清晰的概念:现在我眼窝里的这一双眼,可以看穿一切。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可以穿透灵魂的凝望?”
路迦还没来得及答话,塞拉菲娜便已冷笑着把刀尖抬上他下巴,迫他与她对视──唯有这样,她才能看清楚他眼底里隐约一点海蓝。
“大陆上毒性最强的海妖之血,你竟然也敢喝下去。”
“麻烦妳指点一下,我身上还有什么可以输?又有什么筹码可以拒绝?”古布亚似乎想要耸肩摊手,但在双手受制之下,他只能做到前一个动作。“在妳身上我赔尽了北境所有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地牢那个可怜虫早就被你们杀了吧?我是真的孤军作战了,把所有士兵都输清光的将领可以有什么好下场?你们懂得比我多,应该能想得出来。”
路迦开口插话,“也就是说,因为你败在塞拉菲娜手上,所以又恢复到当初实验体的地位。他们具体对你做过什么?”
“这重要吗?”古布亚反问,又以下巴点点塞拉菲娜。多拉蒂。“现在真正重要的,是她和她手里的刀。我遭受过什么,如果你们杀得死我的话,欢迎来解剖检验,只要你们能够认得出来。”
说到这里,他微微加深了笑容,“或许为我松绑,然后将她锁到这张椅子上的话,我也可以告诉你一点线索。”
“你的话实在太多。”塞拉菲娜手起刀落,半截尾指在地上滚过几圈,最终停在路迦脚边。下一瞬断口处便长出了新的一截,纵然不甘承认,古布亚确实没有那么好对付。
她看了路迦一眼,目光里有疑有恐。这一刻的塞拉菲娜。多拉蒂不相信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不,她或许连自己也不相信,因为她这一刻只是听从耳边最恶毒的声音行事。“扯开话题的是你。说说看,除了想让你受尽折磨才死在我手上之外,还有什么理由,能让你再活过一次呼吸的时间?”
她明显已被怒火牵着鼻子走。
据路迦所知,上一次她失控至此,与下一个日出同时到临的,还有一身重伤、十年放逐。塞拉菲娜。多拉蒂从来都不是个容易动怒的人,更遑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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